然而,纵使皇帝对她表达了充分的信任,也承诺会继续深入调查此事,可明昙却仍旧咽不下这口气。
她穿越前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在职场中堪称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如今到了天承也本性难移,又怎会任由别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即使“杖杀宫女”,在这宫中也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但明昙的风评已经足够拉胯了,她可不想再继续为自己的恶名添砖加瓦。
何况小明昙是真的从未做过这种事。
年方八岁的小姑娘罢了,哪怕再怎么霸道跋扈,也只不过是贪玩了点,任性了点。穿越而来的明昙纵观记忆,甚至觉得,她比起前世的那些熊孩子还远不如矣。
这样的孩子怎会杀人?
不论是报恩,还是为了自己往后的日子打算,明昙都不能轻易让此事不了了之。
前些日子拘着她足不出户,反倒险些让明昙丢了性命,这下皇后也不敢再罚她闭门思过,只是监督明昙服了几天药,便答允了女儿“出去见见风”的请求。
“母后会让锦葵跟着你,”皇后为她理了理襦裙的系带,无奈叮嘱道,“在坤宁宫附近玩玩就够了,莫要乱跑,知道吗?”
“是,谨遵母后懿旨。”明昙笑嘻嘻地朝她福了福身,带着被安排看护她的宫女锦葵,兴高采烈地跑出了坤宁宫。
此时正值初夏,阳光晒得刚好,宫殿之外暖意融融,送来的微风都裹着淡香,十足沁人心脾。
明昙在原地站了会儿,打量着天承朝匠心独运的宫廷建筑,在心底悄悄叹息一声。
在她的前世,这个朝代从未出现过。
就像是车辕转了个方向,轨道打了个弯,天承朝如同柳暗花明的一条新路般,虽然继承了前世所存在的历史、典故、古籍、诗词等等,但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一个崭新而陌生的时代。
也就是说,明昙不会在这里见到任何一个她曾在史书上熟悉过的人物,也不能凭借自己的穿越者身份去谋划未来。
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也已经与自己的过去完全割裂开来。
“……殿下,殿下?”
不知默默想了多久,身旁等候的锦葵才终于开口,唤回了明昙出窍半晌的魂儿。
“您……”锦葵看了一眼面前的景色,有些欲言又止,“您是要去御花园么?”
明昙一怔,抬头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御花园入口的一座石桥旁边。
天承皇宫的御花园很有意思。它挨着一片弯月形状的园林湖而建,西南北三面被水环绕,东面则与皇帝的寝宫天鸿殿相邻。其中的珍奇植物不胜枚举,四季都有时令的花朵竞相开放,湖面或是平静如镜,或是波光粼粼,堪称宫内的一大美景。
明昙现在所在的这座桥,正是从南面前往御花园的入口之一。
由于湖是月牙型,南边桥下的流水已经细成了一条小河,正发出潺潺的流淌声,如鸣佩环般清泠作响。
明昙歪了歪头,看着锦葵,十分天真道:“御花园的花儿开得正好,怎能不去赏上一赏?”
“可是殿下您刚刚大病初愈……”
“不打紧的。”
明昙没等她说完,便故作不耐地转身上桥,端起公主的架子,“你放心,本公主不碰那些花花草草便是了,断不会让你无法与母后交代!”
说完,她也不顾锦葵在身后如何尽力解释,便自顾自地向御花园里跑去。
明昙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查出那个不惜以自尽来中断线索的宫女夏桃,究竟是什么来头。
锦葵见她一边缓慢地散着步,一边朝四处东张西望,看上去确实是为了赏花,于是也不再多话,只安安静静地跟在公主身后,不敢轻易出声打搅。
没走一会儿,正当明昙打算询问锦葵,应当去哪里才能找到御花园中管事的宫人时,却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诶诶,坤宁宫那事你知道吧?”
“怎会不知?九公主中毒这么大的事,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气坏了!昨儿个公主刚醒,盛大总管就下了令,说是陛下有旨,要彻查后宫,头一个就来盘问咱们御花园!”
“可不是嘛……昨日傍晚时分,那个刚来御花园当值不久的夏桃就被侍卫给抓走了,一看便和九公主的事脱不了干系!”
“夏桃?就是那个被姑姑亲自领过来,安排她负责洒扫的夏桃?”
“可不就是她!姐姐你竟不知道么?这个丫头的来头,可没那么简单……”
两人的声音逐渐低不可闻。
明昙眯起眼睛,盯着左前方一人多高的灌木丛,忽而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懒洋洋地抬手一挥,锦葵便立即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何人竟敢妄议坤宁宫和九公主殿下?还不速速:出来认罪!”
灌木后传来两声惊叫,直过了半晌,才慢慢钻出一对年纪尚轻的宫女。她们抬头看见明昙,顿时吓得膝下一软,要哭不哭地跪拜在地,“婢子们知错……求九殿下恕罪……”
明昙背着双手,笑得满脸纯良,“锦葵呀,宫规上说,下人在背地议论主子,应当处以什么刑罚来着?”
锦葵神情肃穆,恭敬道:“回殿下,应掌捆十五,罚跪一个时辰。”
两名宫女惊惧地对视一眼,惶然朝明昙磕头,哆嗦着道:“殿下饶命!都是婢子嘴贱,一时昏了头才乱嚼舌根……求殿下宽恕则个吧!”
她俩年纪不大,又是在御花园办差的,哪受过什么正儿八经的罚?再加上明昙也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此时被她抓个现行,自然吓得抖如筛糠,生怕对方真按宫规查办她二人。
打巴掌都算轻,罚跪才是最要命的。
明昙笑眯眯地看了两个宫女一会儿,直到年龄偏小的那个没绷住,吓出一声响亮的抽泣时,才总算慢吞吞地开了尊口。
“起来吧,本公主有话要问你们。”
尚在惊恐的两人顿时愣住,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明昙,直到被锦葵一瞪,才猛然反应过来,如蒙大赦地起身行礼:“婢子多谢公主饶恕……”
“嗯。”
正当她们舒了一口气,为自己逃过一劫而庆幸时,面前的少女却又抄起手来,眉眼弯弯,不徐不疾道:“你们刚才所说的宫女夏桃……不如,也给本公主讲来听听?”
……
盘问一番后,明昙挥了挥手,终于将两个如惊弓之鸟般的小宫女放走了。
不过,她倒是没有急着离开,反而是转身盯住一朵开得正好的绣球花,神情若有所思。
“锦葵,掖庭是个什么地方?”
“回殿下,”锦葵略带犹豫道,“掖庭乃是掖庭秘狱,位于宫中偏僻之处,专门幽禁犯了大罪的妃嫔和宫女。”
“哦?”明昙挑了挑眉,“既然是狱,那自然由不得罪人进出自如罢?”
“公主所言正是。”锦葵点点头,低声说,“被打入掖庭之人,非大赦不得出……一旦进到那地方,如果没有陛下或者哪位娘娘开恩,只怕就再难有见光之日了。”
“唔……”
明昙沉吟片刻,眯起眼眸,唇角勾着的笑容渐渐消失,整个人的气质都忽然变得锋利了起来。
“那么,”她又问,“什么样的妃嫔,才有资格将掖庭中的罪人重新提□□呢?”
面前少女的气场十足骇人,锦葵下意识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绪,方才勉力平静地答道:“若是要从掖庭提人,只怕这位娘娘……至少应当位列贵嫔之上。”
妃位之下即是贵嫔。
一阵大风骤然刮来,茂密的枝叶被吹得上下摇摆,明昙依旧盯着那朵绣球花,等它终于因为过于饱满、而被吹落枝头时,才准确地伸出手,把淡粉的圆球接在了掌心之中。
“所以说。”
她看着手里的花,轻轻蜷起指尖。
“把夏桃从掖庭里救出来,再安排她到御花园伺机暗害我的人……就是从贵嫔往上数的,那几个高位妃子喽?”
回到坤宁宫后不久,刚把今日份的中药灌完,明昙便被皇后召到了跟前说话。
“听说昙儿今日在御花园里盘问了两个宫女?”
皇后拉着她的手,让明昙坐到自己身边,柔声细语地问道。
明昙并不意外。锦葵是皇后身边仅次于渡叶的得力宫女,何况夏桃的来历也是大事,她自然应该禀报皇后。
“是,母后,”
明昙料想锦葵已经把事情交代了大半,索性省去了前因,直接道:“那两个宫女说,月初的时候,曾有位自称是尚宫局的姑姑亲自将夏桃带到御花园,让她领了洒扫宫女一职……御花园的宫人们颇感奇怪,私下聊了聊,方才知道这夏桃竟然是掖庭罪人出身,不知得了哪位贵人提携,方才能够到她们这里做事。”
皇后总领六宫,当然对宫里的规矩知之甚详。
她思忖片刻,在心中默默算了算,说道:“如此说来,那百花粥也是从上个月末便开始时兴……”
“母后,”明昙反握住她的手,坚定道,“这定是有人蓄意要谋害昙儿!”
皇后抿住唇,面上浮现鲜明的愠怒之色,一双柳叶眉也狠狠蹙了起来。
然而,几息以后,她却长叹了口气,看向明昙的眼神也逐渐染上了深深的愧疚。
“昙儿……”皇后凝声说,“是母后对不起你。”
明昙茫然地抬头,与她四目相对,霎时就在这一刻意识到了什么。
……高位妃嫔。
“你父皇也知道,胆敢害你中毒之人,必定不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但是,后宫势力牵涉颇深,若继续向上深究的话,只怕前朝都会因此而出现动荡……”
明昙抿了抿唇,垂下脑袋。
她知道,这就是劝她就此罢休的意思。
正在皇后说着说着,又要内疚得掉起眼泪时,明昙却叹了口气,一把搂住了对方,软软糯糯地说:“母后莫要难过,昙儿都明白的。”
一个女人,能够在深宫之中步步为营,成为俯视大多数人的存在,就定然不会是个简单角色。
要么靠门第家世,要么靠手段心性,或是两者兼有……
明昙的身体里毕竟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她明白皇帝的难处,也能理解皇后的忍气吞声。事关朝廷安定,再加上明昙此次平安化险为夷,综合考虑之下,就此停手不查,方才是上上之策。
——但她依旧是咽不下这口气。
……放心,你安息吧。
明昙伸出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略阖了眼,在心中低声自语。
我一定会找出那个害死你的人,为我们两个报仇雪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