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昙坐在帝后二人下首的位子,接过宫女捧来的药,轻轻抿了一口,神情似笑非笑。
区区一个御花园的洒扫宫女,竟能混入皇后所居的坤宁宫中,伺机潜伏,还差点把一国公主给生生毒死?
若说没有幕后黑手蓄意安排……她可是半点不信。
“简直是骇人听闻!”
皇帝坐在主位,脸上怒色不减反增,尽显天家威严,“盛安,你给皇后再说一遍。”
盛安跪在堂下,答了声“是”,转头朝面有倦容的皇后拜了拜,恭谨道:“启禀娘娘,陛下昨夜下令侦办九公主中毒一事,奴才便立刻联合太医院与大内侍卫开始调查。今日早些时候,已将下毒之人捉拿,乃是个名叫夏桃的宫女,在御花园做洒扫活计的。此时她被侍卫扣押,正在殿外侯着,可要奴才将她带进来?”
“御花园的洒扫宫女?”皇后一惊,“可昙儿分明是在坤宁宫里中的毒……”
“太医院的江太医验了昨日公主所食的糖粥,在其中发现了文殊兰的鳞茎切段,”盛安说道,“文殊兰清雅芬芳,御花园中多有栽植,但其全株却皆有剧毒,并以鳞茎为最。江太医说,虽然此物可作药用,但若是未经处理,便被人误食,则可能会使服用者腹痛、高热不止,严重时……甚至会致人中毒身亡。”
皇后垂着头,喃喃道:“与龙鳞的症状一模一样。”
“既然查出根源在于糖粥,奴才便同侍卫们搜查了坤宁宫的小厨房。可昨日当值的膳侍都是熟面孔,也是娘娘宫中的老人,断不会对公主心有歹意。”盛安尽量简练地讲述起他们查案时的细节,“所以,奴才又从送到坤宁宫的食材开始查起,果然找到了破绽之处,正是那个名唤夏桃的洒扫宫女。”
明昙好容易闷完那碗又腥又苦的中药,嚼了半天渡叶呈上来的蜜饯,才终于能开口问话:“昨日的食材,莫非就是这个夏桃送来坤宁宫中的?”
皇帝看了她一眼,忽然抬手止住盛安的话头,侧过身子,反而开始问起了明昙:“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很简单。”明昙把蜜饯咽下,朝皇帝笑道,“昨天下午,我抄经抄得又累又饿,便缠着母后要摆晚膳。但当时才刚过三……咳咳,刚过申时,摆晚膳未免太早,母后便命小厨房为我煮了一碗百花粥,据说正是‘集御花园百花于一碗当中’,又风雅又解馋,各宫娘娘们都喜欢得不得了呢!”
皇后轻轻点头,难掩自责道:“那百花粥是御膳房的新菜式,近日风靡后宫,臣妾想让昙儿尝个新鲜,却不料……反倒是给了歹人行凶之机……”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此事错不在你,休要自责了。”
话罢,他又看向明昙,朝小女儿慈爱一笑,“龙鳞倒是敏锐。”
明昙做了个鬼脸,冲皇帝哼哼:“明明这么容易就能想到,父皇少来取笑我!”
皇帝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扬扬下巴,示意盛安继续说下去。
“九公主果然聪颖过人!”盛安笑眯眯的,胖胖的脸都皱出了好些褶子,“这百花粥中用到的花,均出自御花园中,一向是由御花园所派的宫女送往各宫。”
“而今日,因着敬重皇后娘娘,本该是由御花园的管事姑姑亲自将花送到坤宁宫,却不料有几株进贡来的灌木突生虫害。管事姑姑忙着除虫,无暇他顾,那夏桃便趁机找上了她,理所应当讨到了前来坤宁宫送花的差事。”
“文殊兰的鳞茎便在夏桃送来的花中,对么?”明昙冷冷地笑了笑,“小厨房的膳侍不懂花木,只当是煮粥用的食材,却不知那竟是害人的毒物。”
“正如公主所言,”盛安叩首道,“那夏桃已经招供,是她想办法混进了坤宁宫的小厨房,在膳侍为公主煮粥时,趁机指挥他将文殊兰的鳞茎放进了锅中,方才导致公主中毒。”
这就此事的来龙去脉。
皇后气得身子都哆嗦了起来,又恨又怒,差点又掉下泪来,“为什么……她究竟为什么要害臣妾的昙儿!”
她素来体弱,明昙怕她怒急攻心,于是赶紧跳下座位,凑到皇后面前,搂着对方的手臂撒娇,“母后莫气,昙儿这不是没被她害到吗?您喝点茶,败败火气,可千万别被那些小人气坏了身子!”
皇帝瞥了瞥皇后被女儿搂着的手臂,又看了看正温声细语的明昙,稍微有些眼热。
但他一点都没露出破绽,反而迅速收回目光,沉着脸,冷声命令道:“将那宫女给朕带进来!”
盛安躬身应是,退出殿外,不一会儿便带领两个架着人的侍卫走了进来。
明昙松开皇后的手臂,转头一看,便见一个身影被侍卫毫不留情地丢在了地上。
或许是伤口蹭到了地面,她发出有气无力的痛苦呻吟,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就连身上的衣裳都已经浸透了鲜血。
显然是刚刚受了一遍刑。
皇后低呼一声,正想伸手去遮明昙的眼睛,旁边的皇帝却突然开口,登时打断了她的动作。
“龙鳞,可是害怕了?”
明昙垂下眼,盯着那宫女的惨状,淡淡道:“龙鳞不怕,只觉得大快人心。”
皇帝挑了挑眉,看着女儿拎起裙角,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到跪趴的宫女面前,沉默片刻,方才居高临下地开口问:“说说看,夏桃,为什么想要杀我?”
名为夏桃的宫女颤抖着,阴郁地垂着脑袋,闻言不顾身上疼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
“为什么要杀你?”
她猛的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上浮现出仇恨的神情,咬牙切齿地盯着明昙,“连民间的五岁稚童都知道,宫里的永徽公主嚣张跋扈、无恶不作——难道你却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是如何为非作歹了吗!”
夏桃的声音又尖又利,把盛安吓了一跳,立刻就想上前去护持九公主,却被后者抬起的小手给阻止了动作。
“为非作歹?”
明昙笑了笑,竟然半蹲下身子,托着脸颊,冲她露出了一个可爱的微笑。
“夏桃,”明昙笑着说,“你手段残忍,暗中下毒,要害一个八岁孩子活活高热而死……如此行径,狠毒至极,难道这宫中还有人会比你更加为非作歹?”
每说一个字,她便笑得愈发开心,就像是尝到蜜糖的小姑娘那样,天真无邪,却无端让夏桃心底发冷,浑身都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谋害皇嗣,”明昙歪了歪头,站起身来,眼神半是怜悯半是讥讽,“按律当诛九族。”
话音刚落,夏桃却像是被刺激到了一样,猛的一下支起身子,眸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伸手就要去抓住明昙——
然而,她却被后面早有准备的侍卫牢牢按住,挣脱不得,只能发出愤恨的凄厉笑声:“哈哈哈哈!九族——九族!”
明昙后退一步,微微皱眉,冷淡地望着这个阶下囚。
夏桃的指尖在地上扣出长长血痕,面上污渍也被泪水冲得更加脏乱,她又哭又笑,像是陡然疯癫了一样,嗓音饱含仇恨。
“我母亲生下我之后便难产而死,父亲好赌,动辄打骂,败光了家里的钱财,我只能与姐姐相依为命。后来,我俩被卖进宫里,更是受尽了冷眼,尝尽了苦楚,只有姐姐仍旧愿意对我好……她替我干活,分我饭菜,与我一同受罚——这深宫之中,我们只剩下了彼此,还有什么九族可诛?”
伤口似乎因为她激动的情绪被撕裂了,鲜血从袖口里滴到地上,飞溅出细小的血珠。
可夏桃却好像并没有感到半分疼痛,依旧死死盯着明昙,眼神狠戾得可怖。
“但是,我那么好的姐姐,”她嗓音颤抖地说,“却被你——明昙——活生生打死在了御花园中!”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活活打死……
即使是一介宫女,这种处置方式也未免太过残忍。
皇后倒抽一口冷气,急急跪在皇帝面前,叩首道:“陛下!休要听她胡言乱语!昙儿平日里虽然任性了些,但却从来都知晓分寸,连责罚宫人都是少有,又怎会无故害人性命?”
皇帝皱起眉头,刚想说些什么时,却听夏桃再次尖声喊道:“奴婢所言没有半句假话!尚宫局中将此事记载得清清楚楚,既有我姐姐秋柏的生辰八字,也有她在御花园里冲撞了九公主,被她下令杖杀的来龙去脉!求陛下明查!”
喊完,她眸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光芒,反手一摸,竟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锃亮的短刀!
盛安反应极快,一把便将明昙拽到了身后,高呼道:“护驾!护驾!”
但夏桃却并没有要袭击别人的意图,而是大笑三声,反握刀柄,“噗”一声将它捅进了自己的胸口当中。
“明……昙……”
夏桃的唇角流下鲜血,死死盯着盛安身后的明昙,凄厉道:“即便是做鬼,我也要为我的姐姐……报仇雪恨!”
说完,她便重新倒在了地上,气绝身亡。
“……”
明昙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渐渐收紧,转头望向堂上神色莫测的皇帝。
她心下一沉。
果不其然,在明昙看过来的同时,皇帝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语气再不似之前温柔,威严地问道:“那宫女所言,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
明昙瞥了眼那具尸体,一撩裙摆,便跪在地上,冲皇帝叩了一个响头,镇静道:“她方才所言,字字条理清晰,恨意昭然,明显是早有准备,要往龙鳞身上泼这一盆脏水,又怎会是一个真正心怀丧姐之痛的复仇宫女?”
“再者,御花园中的花草果木均有专人看顾,即使采摘一朵,也会被登记在册,绝无私自偷藏的可能,更别说是文殊兰这种毒性剧烈的花草。夏桃不过是一介洒扫宫女,再如何有本事,也只能替管事姑姑办点送东西的小差……为各宫熬煮百花粥的食材,理应是早就配好的,那么她的文殊兰是从何而来?依龙鳞之见,此事定有蹊跷,远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道:“告诉朕,你可曾杖杀过宫女?”
“从未。”
明昙笑了笑,仰起头,坦荡地与皇帝四目相对。
“父皇应当最了解龙鳞……即便龙鳞向来嚣张跋扈,但也不会只因‘冲撞’二字,便如此残忍,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打死在御花园中。”
“……”
又是半晌静默。
两人身后,皇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咬住下唇,生怕皇帝不信明昙所言,正要为女儿继续据理力争时,便听到前者低低笑开,大手一挥道:“起来吧。”
明昙掐在掌心的指甲顿时一松,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站了起来,望向神情已然渐渐柔和下来的皇帝。
后者平静地笑起来,上前一步,揉了揉明昙的发顶,就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地上夏桃的尸体。
“处事不惊,镇定从容,能第一时间发现此事的重重疑点……好,不愧是朕的龙鳞。”
他慈爱地看着明昙,语气柔和而自豪。
“朕身为父亲,又怎么会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反而去相信一个宫女的片面之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