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大惊失色,半晌才嗫嚅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魏藻德喝了口茶,酝酿了很久,才缓缓地解释道,“咳,你看我现在高居庙堂之上,表面风光无限,其实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何欢心道你还真有自知之明,既然知道自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何不回家卖红薯去?
魏藻德接着道,“事情还要从五年前说起,那时我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书生,虽然有些名望,但四次乡试皆名落孙山,考得次数多了,我也看开了,对以后能不能中举也不怎么在意了,直到我认识了涿州,事情才有了转机。”
见何欢没有说话,魏藻德陷入了回忆,抬头看着昏黄的灯笼,自言自语道,“我记得那时崇祯十一年秋天,我受邀参加一个赏菊诗会,恰好冯涿州也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见我生得颇为俊朗,又有些诗才,便与我攀谈起来。涿州的声望在京师很响亮,我早就想结交了,见他对我有兴趣,便尽展平生所学,与之相谈甚欢。”
何欢深知冯铨在宫中的影响力,打趣道,“结识了涿州,想必你就发达了吧?”
魏藻德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当时和你的想的一样,只是事与愿违。此事过后,我满以为得到了他的看重,从此就能捐个实阙,走上仕途。哪知并没有,他整个冬天都没有联系我,我去递过几次名帖,也没见到他。”
何欢迟疑道,“莫非他在故意消磨你?”
魏藻德不置可否,道,“直到十二年六月,他派人拿着名帖请我过府一叙。我去了之后,他没有考校我的诗词歌赋,反而问了我一些秋闱的事,我就对他说前面四次都考不上,这一次也没报多大希望,考得上最好,考不上就算了。他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当不屈不挠,功名当从科场取之类的话。”
魏藻德一边回忆当时的情形一边学着冯铨说话,最后又笑道,“我当时颇不以为然,中觉得此事与我无缘。”
何欢静静地听着,魏藻德又道,“涿州训了我一顿,又拿出几个时文题目让我作答,说是考校考校我。我一一作答以后,他看了之后不甚满意,又亲自指点了我一番。”
何欢的眼珠子陡然睁大,迟疑道,“他在给你漏题?”
魏藻德轻轻地点了点头,道,“你猜得不错!临走前,他让我把这些题重新作几遍,一定要背熟。我当时欣喜若狂,对他感恩戴德,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
何欢有些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端着茶杯继续喝了起来。
魏藻德又道,“到了考场,一得到题目,果不出我所料,那次考试的题目正是他考校我的那些题目,因此便中了举人。”
作为科场的受害者,何欢已经不能用愤怒和鄙视来表达他脸上的表情了,冷冷地道,“想必后来的会试和殿试也是如此吧?”
魏藻德轻轻地嗯了一声,纠正道,“会试如此,殿试没有。”
何欢冷笑一声,讽刺道,“能点状元说明你还是很有才华的。”
魏藻德摇头苦笑不已,“涿州的门路再广,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帮我弄到殿试的题目。再说,我当时已经中了进士,有了官身,涿州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能不能点状元已经不重要了。”
何欢想了想,道,“说得有理。那你又是如何点的状元,难道是运气好?”
魏藻德四下看了看,小声道,“能点状元我也没想到,不过这事还是和涿州有关。”
何欢彻底被勾起了兴趣,问道,“哦,那他又使了什么法子?”
魏藻德道,“在殿试前我和涿州一起参加了一个酒会,去了之后才知道东主竟然是曹督公。”
何欢迟疑道,“可是已归乡的大总管曹化淳?”
魏藻德嗯了一声,道,“曹公公自幼进宫,在内书房上学,后来在潜邸服侍皇上,皇上荣登大宝以后他自然享尽荣华富贵。”
何欢不置可否,曹化淳可不像在后世那样是个大奸臣,相反他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在崇祯朝的名声很不错,他对他也很是佩服。
对魏藻德接着道,“曹督公位极人臣,甚至盛极而衰的道理,在都夸温体仁之后也向皇上提出了告老还乡的想法,皇上很舍不得他,但他去意已决,拖了几个月,最后还是放他出了宫。我参加的那次酒会,就是他离京的践行宴。”
何欢对他的好运气已经麻木了,笑道,“曹督公在皇上身边服侍了二十多年,对他的习性肯定十分了解,只要随便透露了一些消息就能助你一把。”
“不错,不错!”魏藻德苦笑道,“我到了宴席就被涿州带去见了他,他听说我是新科进士,很高兴,对我夸了又夸。说什么北方困苦,出一个读书人不容易,让我殿试的时候要好好考,争取点个状元。”
说到这里,他又学着曹化淳的语气道,“咳,大明开国至今,咱们北直隶还从未初过一个状元呐,师令啊,你要为咱们北直隶人争口气啊!”
何欢惊道,“原来你这状元是这么来的?”
魏藻德不置可否,“俗话说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我是极不想要这名头的,奈何督公想为乡梓之人争口气,我哪敢得罪他,只得应了下来。宴会之后,他又把我叫过去,把皇上最近一个月所有的言行、奏疏批语、旨意都梳理了一遍,连大殿里的对联都摘录下来让我背熟了。”
何欢叹道,“有了这些宝贵的知识,你不中状元都不行了。”
他在科场奋斗了十几年,深知鲤鱼跃龙门的艰难,这厮虽然来历不正,偏偏运气又好到爆,真是羡煞旁人。
魏藻德叹道,“咳,是啊,不点状元都不成啊。”
何欢总结了事情的整个经过,质问道,“所以你做了官以后,就努力地回报他们?”
魏藻德低下头,伤感地道,“刚开始,他们并未找过我。我中了进士就被分到翰林院熬资历,日子虽然难熬,但我已经很知足了。我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有一天,涿州又派人找到了我,让我弹劾首辅薛国观,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过才过了几天,又有人找到我,给了我一本奏疏,竟是弹劾我自己的。”
何欢忙问,“自己弹劾自己?莫非是他恐吓你?”
魏藻德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点了状元门第陡生,族中人难免跋扈了些,没想到就被他抓住了把柄。”
何欢轻轻地叹了口气,道,“然后你就屈服了?”
魏藻德没有正面回答,接着说道,“薛国观倒台之后,我又参与了弹劾范复粹、赶走张四知、帮周宜兴复起的运动,经此三件大案,我也认清了现实,我就是个牵线的木偶,泥雕的菩萨,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何欢喝了口茶,叹道,“咳,有得必有失,你既已选择了这条路,后面的这些事也只有你自己承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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