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璋瓦(二)(1 / 1)

明匪 陈安野 2344 字 2个月前

攘外,辽东松山大败,洪承畴身死殉国;安内,朱仙镇官军大败,左良玉亦为闯军所杀。短短三个月不到时间,接踵而来的两场大败,无疑给本就摇摇欲倾的大明朝廷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五月底到六月初,惶恐不安的大明朝廷开始紧急调整内外战事的部署。

对外,迫于形势的崇祯帝破天荒酝酿起了与清国议和的章程,并交付兵部尚书陈新甲、大学士谢升等人具体安排;对内,则在商议如何处置丁启睿、杨文岳等屡败之帅的同时,从狱中放出了囚禁数年、素有“文武全才”之称的侯恂,重新任命为兵部侍郎并总督山东、河南、湖北等地军务,立刻前往河南救火。又以凤阳总督高斗光无能,将当初因贿赂罪罢官闲居的前宣府巡抚马士英拔擢代之。此外,四川巡抚廖大亨碌碌无为,也被免职,改任四川兵备副使陈士奇为巡抚。

算上此前上任的孙传庭,陕西、河南乃至四川、南直隶的官场都有了动作,却唯独对同样临近闯军的湖广没有半点任免。原因只有一个,正如昔日对待猛如虎军队的态度一样,朝廷还在观望左梦庚的动静。

左梦庚是左良玉的儿子,但在军中并无职务,但左家军余部却依然围绕着他凝聚在一起,这种情况很微妙,朝廷不动,是怕踩了雷。毕竟左家军军队的暴戾作风早就传遍天下,如果对他们处置不当,在国家内外交困之际,难保不会激变酿成大祸。所以,在正式下达敕令前,朝廷很谨慎地派了人到湖广先行踩点,然而此人此行的目的地不在左梦庚,却在与左梦庚近在咫尺的郧襄镇。

六月上旬,两排礼花炮齐响,随州城外敲锣打鼓,赵当世引众文武迎接京来天使。

轿辇徐徐停下,轿口方向微斜,陪行轿边的两个小中官左右轻掀轿帘,扶轿内人下来。赵当世跨步上前,对眼前这位身着蟒服、面白无须之人行礼道:“郧襄镇赵当世,参加王公公!”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当前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的义子、司礼监经厂提督太监王之心。王承恩是崇祯帝心腹,深得信任,一直跟随着他的王之心、王之俊、王德化、栗宗周等太监也都因此鸡犬升天,身份显赫。

“赵大人免礼。”王之心之前在凤阳府监督漕运,临时接到指派赶来了湖广,说话时捂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看来一路颠簸也够呛。

“敢问圣体近来安康否?”

“安。”

“圣上为国为民,焦劳昕夜,实令我等人臣闻知自惭形秽,只能时时以此鞭策自省,但求能为圣上分忧丝毫便足慰生平。”赵当世嗟叹道,“我大明有如此圣德之君,涤荡宇内、肃清丑氛指日可待!”

“赵大人忠贞心声,杂家这里听进去了。”

赵当世连连笑谢,与一班人簇拥着王之心进城。时才过午,晚间大宴还在紧锣密鼓准备,是以就请王之心在别院雅室饮茶休息。

王之心来随州的目的在于左梦庚,所以和赵当世闲聊了几句,就直奔主题。

“左梦庚军队现在驻扎何处?”王之心纤长手指轻抚侧畔小而精致的香炉,缓声问道。

“自从左帅不幸阵亡后,原隶各部陆续聚左梦庚麾下,现下正驻军应山县西南平里市巡检司,兵马万余。”赵当世回道。

早在五月下旬,获知左良玉噩耗的左梦庚开始全面收缩兵力,金声桓、高进库等营中途折返,回到了合脊寺。左梦庚随后迁怒钱中选,举兵转进长岭岗,并立刻对钱中选所驻的平里市巡检司进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左梦庚手底下好歹还有万人上下,钱中选不敢硬敌,急忙率军撤退,躲回了安陆县,左梦庚遂占平里市巡检司。

“唉,爷爷顾念左梦庚,听说已经好几个日夜没吃喝了。”王之心眉头微蹙,带着几分怜惜又带着几分痛心,“左梦庚骄兵悍将,为数众多,没了左良玉约束,爷爷担心其军将有负国恩呐。”宫人称呼皇帝,“万岁”、“爷爷”都是惯用语。

赵当世说道:“圣上多虑了,近来左梦庚与钱中选交恶,赵某正在居中斡旋,左梦庚军队停在平里市巡检司已有半月余,只等朝廷文书。”

“等朝廷什么文书?”

“敕封的文书。”赵当世道,“左梦庚没有官职,大军跟着他就没有名分,他空有报国之志,却苦于动弹不得。”

“他想要什么?”

“并无他求,只望能继承父职。”

王之心摇头道:“左梦庚年纪轻又无战功,想当援剿总兵是不可能的。赵大人,朝廷那边的消息,拟任刘超为援剿总兵,想来事情早晚得定,也和你提前一说。”

刘超现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天启年间随时任河南巡抚王三善镇压奢安之乱,后因王三善兵败身死,被牵连罢官,此后一直赋闲在河南家中。前几年河南贼起,他募乡人自守,重新获得了注意,今年打通了关节,再次得到了出头的机会。

赵当世拱拱手道:“左梦庚有自知之明,援剿总兵一职并不敢奢望,只要能继承父亲的卫所官级和平贼将军即感恩戴德了。”

“卫所袭承固有定制,无需他操心,但这平贼将军......”

赵当世这时道:“公公,无论如何,左梦庚有百战之兵万数,这么多人不拿来打贼岂不可惜?有个平贼将军的印,他就能往来剿贼,再度为国效力。可要没有平贼将军的印,赵某实在担忧,担忧......”说到这里,却不往下说,对王之心笑笑。

左良玉当援剿总兵时,因为职能重叠,平贼将军对他而言只能算是个荣誉。但左梦庚争取不到援剿总兵的职务,这剩下的平贼将军对他来说就非常重要了。当上了平贼将军,他才有理由带着兵马进行转移。

王之心当然知道赵当世闭嘴不语背后的意思,心中凛然。义父王承恩曾嘱咐过他,地方文武贪得无厌,最爱得寸进尺。身为皇家天使必须端持,就算一分一厘也要让他们使劲浑身解数求出来,这样方能显出朝廷权威。此话本来有理,但如今时局不同,左梦庚上万人军队可不是小数目,平贼将军不过是个临时差遣,给了就给了无足轻重,可要是激起左梦庚的愤怒,引兵作乱甚至投贼,那便万万得不偿失,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个倒是可以商议。”王之心轻咳一声,用以掩饰心生出的紧张,“左梦庚还说什么了没有?”

“还有一点,赵某看来算是情理之中的要求。”

“说说看。”王之心慢慢感觉到,眼前这个赵当世似乎和左梦庚是一条心的。

“左梦庚乞求以武昌府饷军。”

“武昌府?”王之心一惊,“这是什么道理?”

赵当世认真道:“左帅在时,其部以河南为基,剿贼养军两不误,是以能和闯贼等屡战不懈。而今左帅亡故,其基本所在河南许州等地已皆为贼土,然左梦庚尚有兵马万余,亦非少数,要是没有合适的地方驻节,只怕军心涣散。”

“为何要武昌府,其他地方行不行?”

赵当世应道:“选定武昌府有三点好处。其一,武昌府距离当前左梦庚军队驻地最近,行程最为便捷;其二,武昌府为楚抚驻节之地,左梦庚进驻,正可周护抚衙;第三,楚东南贼寇猖獗,尤其献贼往来甚频,左梦庚军队一去,正好剿之。”

王之心又道:“杂家听说楚镇钱中选就在武昌府周边,左梦庚去了,他待怎地?”

赵当世答道:“钱中选为湖广总兵,按例应当驻节在常德府,长期逗留在江北,并不合理。”明代湖广总兵初设时,职在往来湖广、贵州两省,只因这两省交界处多土司蛮夷,容易暴乱,所以驻节设在靠近贵州的常德府。播州之乱平定后,在贵州设了贵州总兵,湖广总兵甚至出现了长期的空缺。可见至少在崇祯之前,哪怕有湖广总兵的设置,其职权重心也在江南而非江北,直到天启年间,才复设湖广总兵。

王之心皱着眉道:“可正德时分封荣王于常德府,湖广总兵驻节不是移至武昌府了吗?”荣王朱祐枢为成化帝朱见深庶十三子,之藩常德府时朝廷怕军队扰乱王府,就将湖广总兵的驻地改到了武昌府。王之心在司礼监经厂主管印行皇帝指示刊发的书籍,读过不少书册,学问远比一般宦官高,赵当世三言两语唬不住他。

但是赵当世还有后手,抚掌笑道:“公公学识渊博,令人钦佩。”继而道,“但就是因为常德府有荣王在,钱大人才需要去常德府。”

“此话怎讲?”

“公公在凤阳府监督漕运应该听说过现今大江两岸献贼肆虐无忌的情形。据赵某探得军报,献贼自攻占了庐州等地,大兴舟船,有趁江水作乱的打算,倘若他见我官军全都麇集江北从而趁虚杀进江南,侵犯荣藩,如之奈何?有福藩、唐藩前车之鉴,常德府荣藩之屏护又怎能托大?”

这句话直将王之心说得浑身一栗,仔细想想张献忠几年前千里奔袭襄阳府的行径,荣藩的安危确实不能不担心事。

“湖广总兵为镇守总兵,职在保境,让钱大人去常德府,入情入理。而平贼将军重在为征伐,需得主动出击,武昌府地处咽喉要隘,又近安庐,正好防贼剿贼,如此安排再合适不过。”赵当世说着,扬嘴一笑,“真要是让左梦庚军队去大江以南,想必也不是朝廷愿意看到的景象吧?”再补充道,“更何况,左梦庚在北、钱大人在南,刚好两面控扼江防,将献贼等死死限制在武昌府以东,对全局大大有利。”

赵当世的话又一次说到王之心心坎里,使他哑口无言良久。赵当世见好就收,说了几句玩笑,又话里行间暗示已经给王之心备下了厚礼,气氛才又活络开来。

王之心左手端起茶杯,右手拿着杯盖漏出条小逢,朝杯里轻轻吹气道:“左梦庚的事,都可议。杂家只是个传话的,赵大人和左梦庚的想法,等带回北京,还候着爷爷定夺。”

赵当世心里大定,笑道:“劳烦公公了。”

“不劳烦,郡马爷在楚地剿贼,圣上听说了,好生不忍,也让杂家来慰问呢。”王之心突然换了称呼,淡淡说道,偷偷拿眼偷瞄赵当世反应。

赵当世一听此言,二话不说,当即下跪,拱手朝东北方向遥举,口中山呼万岁——王之心这短短一句,透露出的信息实在太重要了。

“赵大人起来吧,你与华清郡主成婚的事,圣上已经知晓了,赞叹不已,直夸天作之合。”王之心惨白的脸上泛起微笑,“圣上准备发帑银十万赏赐赵大人及郡主,以贺婚礼,不日即会转运过来。”

赵当世点头起身,坐回位上,连声道:“得圣上圣眷,愧煞赵某!”

王之心此时流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赵大人,你不知道,圣上这几个月提起你名的次数可是越来越多了,朝堂上提,书阁里也提,嘿嘿,‘赵当世’三字,在京师现在可风头无二呢。”接着道,“赵大人,能得圣心者不多,你可得好好把握。只要努力为君国舒忧解困,往后封侯拜相,绝不会少的。”说着,摸起了并没有胡须的那光洁下巴。

赵当世咽口唾沫,点头称是,但背后却觉着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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