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东来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腿脚还有些发软,回想起之前陛下那句话他就从心里生出一股如坠冰窟般的凉意。
“谁要是再敢黑了这笔银子,朕就诛他的九族。若是活人凑不够九族之数,朕就扒了他的祖坟。”
为官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皇帝陛下动了这么大的怒气。也不知道是因为臣子们合起伙来骗了他,还是因为樊固那枉死的八百边军和两千百姓。所以一想到这个虞东来就更加的害怕,侯文极编造的谎言已经足够避重就轻了,陛下依然怒到了这个地步。若是知道那八百边军其实是被右骁卫屠的……谁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雷霆之怒?
没错,天佑皇帝杨易确实性子温和,也极少责备手下臣子,可正因为这样有些人已经忘记了天威难测。当皇帝感觉到自己的威信有所降低的时候,必然会做一些事来让臣子们重新收拾起对他的尊敬和畏惧。而在这个时候,总会有几个倒霉鬼出现。即便他们没有做什么足以致命的错事,最起码在他们自己认知上是这样的。但在陛下需要杀人的时候,那么犯什么错其实已经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陛下在觉得他该杀人的时候绝不会手软。
朝廷里的官员们安稳的久了,已经忘记了三年多前皇帝下旨把江都有谋逆之举的丘家杀了个干干净净的事。那一夜江都城里被杀之人超过两千,江都三大世家被几乎是在一瞬间被夷为平地。
因为这三个世家都是当初支持三皇子继位的,不遗余力的帮助三皇子造势。而当今皇帝杨易是当时先帝七个儿子中最低调的一个,看似最没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却坐在了那把至尊的椅子上。
皇帝要杀人,有时候很急,有时候不急。
他等了七年才对江都那三个世家动手,而且真真是动如雷震。那时候大隋左祤卫奉命出征平定江南大贼毛峰之乱,行至江都大军入城补充给养。傍晚的时候江都城里的世家大户还凑在一起宴请了左祤卫大将军杨顺臣,酣畅饮酒直至半夜。大将军杨顺臣醉酒而归,所有人都以为用一顿酒席一摞银票搞定了这个论辈分和应该是皇帝堂兄的大将军。
可就在后半夜,左祤卫五千重甲步兵忽然涌进江都的大街小巷,封住了江都三大世家的宅子,而且根本就没有什么问罪过程。武装到了牙齿的左祤卫精兵冲进那几个世家的大院,见人就杀。哀嚎声从响起一直到天亮才停下来,可哀嚎没有任何意义。
一夜之间,江都城里血流成河。
第二日一早,左祤卫大将军杨顺臣宣布江都三大世家罪状。其中最让人震撼的一条就是……勾结叛贼试图谋逆。而三大世家为首的就是大隋开国功臣,一门两公五侯的丘家。所以这件大案子,又被称之为丘逆案。
而也正是这个时候,人们才忽然醒悟过来。既然杨易能坐上皇位,又怎么会真的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温和甚至软弱?
对于臣子来说,背叛永远都是底线。一旦触碰到了这个底线,那么结局其实早已经注定。不管这背叛是真实存在的,还是皇帝需要它存在的。
皇帝杀人,有时候很急,有时候不急。
杀江都三大世家,不急,皇帝等了七年,先把三大世家在朝中占着重要官职位置的人缓缓剥离,都放在一个看似很重要却毫无实权的位置上。当皇帝难知如阴的设计,其徐如林的布局七年之后,动如雷震的一夜之间杀尽了那些让他感觉不必再存于世间的人。杀人的理由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因为这些人的存在让皇帝不爽。
而现在,皇帝杀人很急。
虞东来走出去十几步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御书房,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在他庆幸自己躲过一劫的同时,心里还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兵部侍郎候君赐是必死无疑了,从皇帝想让他死那天他就难逃劫难。而皇帝动念杀他,绝不是从今天开始。
樊固的事,不过是给了皇帝一个下手的借口而已。
就在他有些恍惚的往外走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虞东来回头看了看,见是刚才一直在御书房里坐着却没有说过话的礼部尚书怀秋功。
“怀老,您有事?”
对这位三朝元老,虞东来也不敢有一点不敬。谁都知道大隋朝廷里有很特殊的两个臣子,也是两位帝师。一文一武,文者便是这位坐着礼部尚书的位子却从不管礼部之事的老臣。武者,就是演武院的院长周半川。
虞东来客气的微微俯身行了一个晚辈之礼。
怀秋功笑了笑,轻抚着自己的雪白胡须说道:“来的时候是蹭了户部郑大人的马车来的,郑大人被陛下留下商议要事,却没有我这老家伙什么事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又没办法自己走回家去,只好跟陛下告罪,然后赶紧出来追你。怎么样,有没有时间顺路送我这个老头子回家?”
顺路?
虞家府邸和怀秋功的大宅根本就是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
但虞东来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位在陛下面前分量极重的老臣是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
他连忙搀扶着怀秋功的手臂说道:“能把怀老请上我的马车,那可是我的运气!”
……
……
马车的轮子碾压在平整的青石板露面上,发出一种能催人入睡的声音。或许是怀秋功的年纪确实太大了些,所以上了虞东来的马车之后就有些昏昏欲睡。他靠在包了锦垫的柔软的马车车厢内壁上,闭着眼睛似乎很享受马车带来的轻微摇晃。
虞东来知道怀秋功既然叫住了自己,就肯定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所以他并不急,所以他拿起一边的锦被轻轻盖在怀秋功的身上。
这是不急的表现,但却是心急的手段。
果然,怀秋功缓缓睁开眼看了看身上的锦被,然后笑着感激的看了虞东来一眼后自嘲道:“年纪大了,好像这一天到晚都是困乏的。只要一静下来,就忍不住打瞌睡。”
“怎么会,怀老您可是老当益壮。”
虞东来笑着说道。
“哪里还壮?”
怀秋功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说道:“已经有十年没碰过女人了,你说哪里还能壮?”
这个老头,有时候确实可爱的一塌糊涂。
身为大隋最讲究礼仪的礼部尚书,居然在别人面前说出这么低俗的话,若是被满朝文武知道了的话,只怕要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虞东来尴尬的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幸好,这个为老不尊的老头没打算在女人的话题上继续说下去。他自己把锦被往上拉了拉,盖的更严实了一些。
“东来,你升任兵部尚书也有三年了吧?”
怀秋功看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三年两个月零六天。”
虞东来认真的回答道。
“日子过的可真快。”
怀秋功感慨了一句,笑了笑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不过是个六品的兵部员外郎。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当年意气风发的我变成了个占着茅坑不肯挪走的老不死的,而你也从一个满是锐意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内敛沉稳的中年。”
虞东来语气谦卑的说道:“怀老您谬赞了。”
“东来,你可知道,陛下为什么动怒?”
之前还在说些无聊事的怀秋功,忽然语气一转问道。
虞东来一怔,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措辞后回答道:“是因为我这做臣子的,让陛下失望透顶了吧。”
怀秋功白了他一眼说道:“这回答中规中矩,却是假话。”
虞东来笑了笑,没否认。
“之所以上了你的马车,就是因为能和你单独相处一会儿。有些话,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也为官多年,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怀秋功看着虞东来淡淡的说道:“既然只有你我,那么不妨直接说……陛下今日动了这么大的怒气,诚然是因为樊固那战死的八百边军和两千百姓,是因为李孝宗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是因为李远山的自以为是,是因为兵部和情衙的贪墨……但其实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你别告诉我,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陛下大发雷霆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陛下即将对西北用兵。”
虞东来这次没打太极,而是如实回答道。
“你总算没继续装傻,不然我就要下车自己走路回家了。”
怀秋功看着虞东来问:“那你说,陛下为什么要拿兵部开刀?”
“因为陛下不想在这次动兵的事上,听到什么反对的声音。候君赐本来就是极力反对在西北用兵的,甚至在朝堂上当面指责陛下妄动刀兵好大喜功。”
怀秋功认真的说道:“陛下是圣明之君,所以哪怕是朝堂上有官员因为意见不合而出言不逊,陛下也不会责备,反而会多加赞许,对吧?”
“对!”
虞东来点头道。
“可皇帝的威严,长此以往下去还有多少人敬畏?”
怀秋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有些感慨的说道:“候君赐不是倒霉,而是他白痴……陛下要表现的贤明兼听,是因为陛下必须这样做。而陛下还有很多事必须要做,比如这次对西北动兵的事。大隋已经历五位帝王,哪一位没有开疆拓土?”
他顿了一下说道:“说句不敬的话,陛下要表现什么样的姿态,是陛下的事,但做臣子的不能不知进退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比如我……敢对陛下发发小脾气,敢对陛下吹胡子瞪眼睛,为什么?”
“因为我是帝师,是陛下允许存在的帝师。陛下要做尊敬师长的姿态,我必然要配合陛下做这个姿态。还有周半川,那个老家伙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陛下允许我们倚老卖老,他也乐于让人们都觉得这样的君臣关系很迷人。”
“但,难道陛下真就不敢杀我,不敢杀周半川?”
怀秋功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所以,我上了你的马车,就是想告诉你一句……做臣子,首先要做的就是明白自己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臣子。只有知道了明白了,才会让陛下满意。”
“你现在知道,如何让陛下满意吗?”
他问。
虞东来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认真的说道:“陛下或许需要一个心狠手辣出卖自己同僚的臣子,陛下也需要兵部多死几个人。所以,我回去之后应该仔仔细细的想想,兵部贪墨官员的名单该怎么拟定。”
怀秋功忍不住笑了起来,满脸的释然。
“那不是心狠手辣,那是大义凛然。”
他微笑着说道:“何为大义?对陛下效忠,让陛下满意,为陛下解难,顺陛下之心,明君臣之道。该君子时候君子,该小人时候小人,该做鹰的时候抓兔子,该做狗的时候摇尾巴,就是做臣子存在的最大的意义。”
虞东来端坐,然后深深一礼:“多谢怀老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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