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禅之礼沿袭古制,步骤流程分外复杂繁多。与典众人需得清净灵台,斋戒沐浴三日,衣华服、戴冠饰,整装以示虔诚后,方才得以前往沅山。
封礼一共分为两次,先是要由皇帝亲自率领众臣,到沅山脚下东面设坛,在坛下埋好写有本朝勋绩的玉牒文书,叩拜众神先祖牌位,领诵祭文,报功于上天;待第一次封礼结束后,皇帝再与少数被钦点的高官大臣登上山巅,搭建和庆云同色的五方帝坛,三拜九叩,举行第二次的封礼。
古语有言,“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及衰而息”。封禅中蕴含深层的政治意义,象征着帝王受命于天,对皇室而言意义极其深远,整场大礼也是万分隆重。即便是明昙这种平日吊儿郎当的咸鱼,此时也绝不敢掉以轻心,乖乖按着林漱容的要求一遍遍演练,甚至包括了跪拜时的姿势和抬手作揖的高度……种种缛节又多又杂,搞得她头昏脑涨,何况还要和身上沉甸甸的坠饰与衣裳作斗争,每一根头发丝里都写满了悲痛欲绝。
父皇居然好意思管这叫“赏赐下来的恩典”?
明昙脸色狰狞,怒火燎原,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抵达武学至臻之境,满脑袋上都是暗器,飞簪摘钗皆可杀人。
气死了气死了,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但无奈,她心里就算有再多的牢骚,也不能对着林漱容发,在礼节上也半点不敢懈怠。后者对于这些事情总是分外较真,比起宫里的侍女嬷嬷还要更甚,脸一板手一袖,明昙就开始发怵,原本稍有放松的身姿立刻重新绷紧,生怕下一秒就被她拎起来,无情地丢到小黑屋里面壁思过。
就这么度过了生不如死的好些天,正在明昙夜里睡觉时都会说梦话背祷词后,皇帝终于下令启程,率领众人前往沅山,结束了她这段时间内痛苦非凡的折磨。
“呜呜呜呜,卿卿,”明昙一把鼻涕一把泪,扑进林漱容怀里,搂着她的腰放声假哭,“我终于解脱了!”
林漱容:“……”
林漱容无语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力道敷衍,脑中则困惑地思索:不就是学点礼仪吗,一套下来好记得很,就连祈福祭文也不难背,都是周礼中用惯的词句,殿下怎么会这样抗拒呢?
——林大小姐世家出身,博学多识,一开口就是老凡尔赛了,当然完全无法理解明咸鱼的心境。
……
沅州地处略微偏僻,靠近边疆的曲弓关,距离京城的路途本就遥远,更何况还是这样庞大的君王仪仗,行进速度自然极慢。并且,礼部费心搭起来的排场还不能白费,每到一个大州便要歇歇脚,与当地百姓同乐一番,意在彰显皇室的威严与亲民。
作为声名在外的永徽公主,明昙自然也不得闲,甚至要比帝后二人更累。因为百姓们对她热情至极,压根一点儿都不怕她,还专程从家中带来米面菜蔬、或是新奇有趣的工艺摆件,争着抢着要送给明昙,仿佛被她收下就是天大的福气。
此等场面甚为罕见,令不少旁观的大臣们都暗暗心惊,温朝更是转过头,与钟禾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互相朝对方微微一笑。
而身在包围圈中的明昙则无可奈何,对这么些迎面而来的淳朴善意明显适应不良,好说歹说半晌,才把百姓们劝返,深深叹了口气,回身冲不远处望着自己的林漱容耸耸肩。
林漱容微微一笑,眸光温和。
殿下这般的好脾气,果然深受天下百姓爱戴呢。
……说实话,这位的滤镜也不浅。幸好旁边被明昙骂到过欲哭无泪的臣子们听不见她的心声,不然非被气得跳脚不可。
于是,就这么一路上走走停停,随着日子缓缓流逝过去,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沅州城外。
明黄色的帝驾远远望去分外显眼,旌旗蔽空,车乘相衔,前后也都簇拥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相当可观,令人单看着便不由心生敬畏。
沅州城门早已大大打开,知府带着一干人等在外迎接。明昙悄悄撩开自己的马车外帘,探头往前看了一眼,登时震住,扭头冲跟自己同车的林漱容感叹道:“哇,好多好多人啊!”
林漱容眨了眨眼,有点疑惑,“沅州城并不算太大,府衙应当人数不多才是,殿下何出此言?”
“你来看看嘛,”明昙朝她招手,“外边全都是百姓!”
林漱容一愣,也倾身看去,果见城门外的空地上几乎都站满了人,均是布衣素裳,形容简朴,满脸带着兴奋的神情,唯独只中间像是摩西分海一般,留出了一条宽敞的通路,为的正是能让帝驾顺利通行。
这副万民来朝、夹道欢迎的场面,即使是见多识广的林漱容也不禁怔住,眼神惊愕,正想侧头与明昙说些什么时,却忽听外面传来一声嘹亮的高呼——
“沅州城百姓恭迎帝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就像是得到了号令一般,周围的民众们纷纷叩拜下来,做出五心朝天的恭敬姿态,齐声高喊道:“沅州城恭迎帝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景象似曾相识。
明昙攥着车帘的指尖略微发紧,双眸睁大,着实被眼前壮观的场面所震撼。
正如同她曾在顺安茶楼上带领万民共祝朝运一般——当许多人聚集起来、同心协力去做某一件事的时候,产生的影响往往是盛大直观到深入人心的。
她抿起唇角,缓缓环视一圈,在目光落到最接近城门的那只队伍身上时,忽然微微一怔,停顿下来。
在头戴乌纱帽的、一看便是沅州知府的那名官员身后,此时正站着一个身量较为矮小纤细的身影,与周边那一群大老爷们完全格格不入。
明昙凝眸望去,透过重重阻隔,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面容,顿时不由自主地摇头失笑起来。
“殿下,怎么了?”
“我想……我大概猜到这番恭迎圣驾的场景,究竟是出自谁手了。”
明昙转过头来,冲林漱容露齿一笑,指了指城门的方向。后者立刻会意,扬眉望去,登时也有些忍俊不禁,叹道:“这白姑娘不愧为殿下一手提拔至今,可当真是个妙人儿啊。”
……
说实话,在真正抵达沅州之前,皇帝的心中其实也隐有不安。
沅州第一次大旱乃是天灾,但第二次的饥荒却是人祸。虽然后来钟、温两名钦差赈灾有功,但先前也的确是因为祝之慎贪墨灾银,以至于险些闹出民乱,总归要清算到朝廷头上。
但不曾想,百姓们竟愿意万人空巷、尽数走出家门夹道欢迎……皇帝能够听得出来,那高喊着“陛下万岁”的声音里满盈尊敬与爱戴,绝非是沅州知府故意作秀的产物。
思及此处,他不由叹了声气,拍拍皇后的肩,缓缓道:“朕受之有愧啊。”
“陛下胸怀仁心,能得百姓爱戴是理所应当才对,哪有什么可愧的呢?”皇后温声宽慰道。
“沅州能有如今这般景象,全要多亏龙鳞聪慧,能从琨州移植红苕来此栽种,让百姓们饱餐无忧,不然……”皇帝摇了摇头,把未尽之语抿在唇间,感慨地说,“朕还是赏得她太少了啊!”
“前几日在宫里头,林大姑娘教习她礼仪时,臣妾还曾听到昙儿抱怨您给的这个赏赐,”皇后掩唇而笑,“若知道陛下现在这话,只怕她又要跳起来,跟您使劲闹腾了呢。”
“哈哈哈哈!小丫头心性!”
皇帝大笑几声,摆摆手,却又忽的动作一顿,语气温和地问道:“说来也怪。梓童啊,你有没有觉着,这龙鳞和那位林家大姑娘……她们俩的关系,实在有些太好了?”
听到这句话,皇后下意识一愣,猛地望进面前帝王深邃的双眸里,直过了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笑了笑敷衍道:“姑娘家家的,又是自小到大的玩伴,当然会惯爱黏在一块儿,不是什么大事。”
“噢。”皇帝点点头,摸了摸下巴,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将发妻刚才的迟疑放在心上,“不过这俩姑娘都不愿意结亲,倒也是个愁人的事儿。听说林相为此连头发都愁掉了不少,哎哟。”皇帝打了个哆嗦,“真吓人。”
皇后心中有些打鼓,不禁垂下眼来,温声劝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昙儿和那林姑娘都是有主见的,兴许不成亲……对她们也不是件坏事。”
“咦?梓童倒是想开了许多啊,”皇帝有些诧异地瞥向她,“先前朕还听盛安说,你寻得了不少世家公子的画像,卯着劲要给龙鳞相看亲事呢!”
“那……那都是之前的事儿了。”皇后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十分尴尬地佯怒道,“这盛安,真是个碎嘴子!”
“哈哈哈!确实碎嘴子!梓童放心,朕回头就扣他的月俸!”
皇帝乐得一拍大腿,眯起眼睛笑了半天,“龙鳞身负大任,反正朕是不急着让她定亲——只要梓童能想开些就好,朕唯独就是怕你着急啊。”
“不,不会。”皇后心里五味杂陈,扯了扯唇角,“臣妾不着急。”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连连点头,“嫁人晚些才更会处事,日子也过得悠闲,仪妃不就是如此?”说到这儿,他意味不明地停了片刻,方才用怀念的语气道,“想她入宫那年,都已十八岁了啊。”
在此情此景下提起华瑢,皇后不由呼吸一滞,脑海中浮现起往日的点滴回忆,令她条件反射般地掐紧了掌心。
“嗯。陛下说得是。”
顾缨轻声说:“阿玉十八岁进宫那年,正是我们定下邀月台之约的第十个年头……”
彼时,嫁进东宫的顾缨已成太子妃,她需要时时同明熠并肩作战,因而只得率先违了约,无法再亲临邀月台,续上两人年年望月对诗的下半阙。
然而,作为同样立下誓约的另外一方,华瑢则选择一直未嫁,直到明熠顺利登基后,才毅然决然地入了宫,捧着顾缨的手,笑着告诉她——
“就算桃枝儿不能来邀月台又怎样?”
记忆中,年轻些的华瑢笑靥如花,眸中星光烁烁,轻声道:“我来见你不就好啦。”
“……”
回忆止于那个粲然到天地失色的笑容之上。
顾缨浅浅呼出一口气,抿起唇瓣,在心中沉沉叹息。
上一代人因为阴差阳错,受尽了酸楚与遗憾,才最终换来一个不那么美满的相守。
……这份苦处,由她们品尝过就罢了,又何必还要让孩子们也步上这条老路呢?
她紧了紧指尖,抬眼望向皇帝若有所思的侧脸,终究是暗暗下定了决心。
“陛下。”
“嗯?”皇帝疑惑地看她,“梓童有话,不妨直说?”
顾缨顿了顿,嗓音听上去有些干涩,良久才缓缓答道:“臣妾确实有件要事,想要和您好生商议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