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轩。
明昙站在宫殿门口,眼神不善,盯着面前拦下她的几个宫人,冷冷道:“我要见我三皇姐。”
宫人们被她的脸色吓得瑟瑟发抖,却也不敢真的上手推搡,只能用身子拼命挡住明昙的去路,苦求道:“九公主殿下,娘娘亲口吩咐了,今日谁也不见,婢子们真的不能请您进去呀!”
“瑛妃娘娘倒真是御下有方,”明昙喜怒不明地笑了一下,见她们不让自己往前走,索性便提高了音量,盯着里面洞开的殿门,寒声道,“也是!我这么一介俗人,怎配面见深明大义的瑛妃娘娘?——倒不怕膈应了人家刚刚晋封的好心情!”
宫人们听她此言,皆是大骇,却也依旧不敢忤逆自家娘娘的命令,只能跪下朝明昙连连磕头,“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啊!”
……到底是些被派出来挡枪的可怜人,为难她们也无用。
明昙阴沉地盯着这几个宫人,正在盘算换种方法时,殿中却忽然匆匆走出一个美貌无方的女子,垂着眼睛,朝前者恭敬下拜道:“嫔妾给九公主请安。”
“哟。”
明昙唇角勾起一丝满是讽刺意味的微笑,不阴不阳道:“瑛妃娘娘,可把您给盼来了。”
“不知公主驾临,这些下人们招待不周,都怪嫔妾管教无方。”瑛妃像是没有听出她尖锐的语气一般,面色平静道,“屋里已备好了茶水点心,还望公主莫要动怒,给妾一个赔罪的机会……请您快些进来吧。”
明昙掀起眼皮,斜睨着面前低眉顺眼、对自己貌似十分尊敬的瑛妃。
她已在这儿吃了约莫一炷香的闭门羹,对方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知公主驾临”?
呵。
“瑛妃娘娘真是说笑,我哪敢踏足您这般人物的地界儿呐?”
明昙冷哂一声,话中分毫不与她客气,里外带刺,“娘娘平步青云,瑶华轩也要跟着白日飞升——我这等不知顾全大局之人,自私自利,可是生怕脏了娘娘的宝地呢。”
“……”
被对方接连几番讥讽,瑛妃依旧
未见动怒,只是低着头,仍将姿态放得极低,“公主实在折煞嫔妾了。是妾这俗地盈名满利,万万当不得公主的千金之躯才对。”
她福了福身,坚持邀请道:“请公主喜怒,赏脸与嫔妾喝一杯茶罢。”
早知瑛妃是个聪明人,明昙倒也不在乎碰这颗软钉子。
她扬起头来,眼神锋利,正待继续下对方的面子时,瑶华轩中却兀然跑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恰恰打断了她的未说之语。
“小九!”
明昭红着眼眶,疾步来到明昙身前,一把握住后者的手,声音隐隐带着哭腔,“我们走吧。”
见她神情悲戚,明昙指尖一颤,不禁揪心道:“昭昭姐你——”
“走吧,”明昭哽咽着,祈求般道,“我们走吧。”
她抬袖揩了把眼泪,头一次不容拒绝地拽着明昙快步走远,就像是在逃避什么那样,不愿继续在此处多作停留。
而从始至终,她也再没有回过头,向神情漠然的瑛妃投去哪怕一眼。
……
两人来到了上书房附近的一片灌木旁边。
明昭垂着眸子,泪水已经止住,伸手碰了碰枝条上新发的绿叶,露出一个满含怀念之意的微笑。
“当年我被明晓欺负时,你就是在这儿救了我。”
她转过头来,望向神情怔愣的明昙,目光里盈满温柔。
“在我眼里呀,昙儿就像仙女一样。又善良又无所不能,可以轻易做到我根本无法完成的事情。”
“昭昭姐……”
明昙听得心里发涩,想要开口,却又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一只手轻轻落在她额前。
明昭笑着,用指尖帮对方抚平紧皱的眉梢,柔声说:“我那时觉得,能有这样一个仙女来帮我,对我好,一定是因为我积攒了天大的福气,我便是倾尽所有也要报答她的恩情……”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收回手来。目光悲伤地凝望着明昙,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殆尽。
“但小九,我就要远嫁羌弥了。”明昭轻声道,“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能再归
我故土……欠你的恩情,或许只能等来世再报了。”
她的语气平静却绝望,听得明昙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哭着抱住明昭单薄的双肩,声音也在微微发颤,“我不想你走,昭昭姐……”
“羌弥那么远,我见不到你怎么办?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没法再保护你了又怎么办……”
“我欠你的情,也欠母妃的恩。”明昭轻轻回拥住对方,拍了拍明昙的头发,唇角努力地想要上扬,却最终没能成功。
“母妃家境不好,入宫后又不受宠爱,时常被人欺负耻笑,用各种腌臜手段羞辱……这些年来,我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明昭缓缓道,“若是和亲,就能让她在这深宫中过得好些——那我即便是去羌弥受苦,又有何妨呢?”
“可那是你后半辈子的人生啊!”
明昙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对上了明昭难过而坚定的眼神,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酸涩。
她这个皇姐,性子软弱细腻,最是知恩图报,总将整颗心都放在旁人身上,替她们着想,即使自己受灾受难也在所不惜——
可是归根结底,这些灾难,真的应该由她来代为承担么?
“你怎么这么傻啊……”
明昭没有答话,只是拿出一块手帕,轻柔地沾去了明昙脸上的眼泪。
“听说羌弥有无尽的草原,和西北最蔚蓝的天空,”明昭笑了笑,“即使那里再如何穷苦……我想,只要有那些宫中见不到的景色相伴,我也总能习惯的。”
顿了顿,她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小声重复道:“我总能习惯的。”
“……”
明昙抽了抽鼻子,喉中哽咽,正想拿羌弥的现状宽慰她几句时,身旁高耸的树木上却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语气十分无奈,蓦地插话道:
“——咳咳。说句实话,羌弥其实也没有公主殿下想象中那般穷苦啦。”
三九两人皆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
明昙一把抹干眼泪,下意识将明昭拦在身后,仰头望着从树上一跃而下的年轻男孩,十分警惕,“你是何人?”
男
孩眨了眨眼,双眸如琥珀般色泽浅淡,麦色的皮肤充满异域风情。他弯下腰,行了个怪模怪样的天承揖礼,面容俊秀中隐带几分草原男儿的张狂之气,抬起头来,冲她们嘻嘻一笑。
“在下是羌弥国的王子阿图萨,见过二位公主。”
“羌弥……王子?”
在对方爽快地自报家门后,明昭愣了一会儿,这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短暂地惊呼一声,赶紧小脸通红地躲进明昙身后。
而这一厢,后者也终于反应过来,赶紧错了错步子,把明昭挡得严严实实,微有怒容道:“你身为王子,不与我天承待客的皇子们待在一处,反倒行迹鬼祟,躲在树上偷听别人说话,这就是羌弥的礼仪么?!”
“……唔。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威仪,想必您便是大名鼎鼎的九公主殿下吧?”
阿图萨挨了她的骂,却也不生气,只无奈地耸了耸肩,仍旧带着笑容解释道:“其实您二位刚来到此处时,在下便已经在树上蹲了许久,可又不好直接下来,所以才迫不得已听了方才那番谈话……实在没有冒犯之意。”
他汉话说得极好,礼数也周全,边道歉边朝明昙认真拱了拱手,动作倒是比刚才像样多了,讨饶地说:“还请两位殿下莫要计较,恕罪恕罪。”
人家堂堂一个羌弥王子,将姿态放得如此谦逊,明昙即使依然不爽,却也不好再摆出气势汹汹的质问模样,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很没底气地强撑道:“那你也不能……呃,也不能突然吓我们一跳啊!”
“哎呀,怪我一时冲动了,”阿图萨很好脾气,笑眯眯地说,“只是看公主对我羌弥多有误解,所以才忍不住想辩驳一二,真的不是有意惊吓二位,望您息怒嘛。”
“……误解?”
“你们中原有个词说得好,时过境迁嘛。羌弥早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穷得叮当响的样子啦。”
阿图萨掰着手指头,淳朴道:“虽然大家以前过得确实比较苦,连口白饭都吃不到……建房子用的材料也不结实,常常被风沙刮跑……晚上没人守着的时
候,还总有臭不要脸的牵鼻头去偷窃别人家的牛羊,连旁边的马鞭都不肯放过……”
明昙:“……”
明昭:“……”
阿图萨说了半天,看到两个姑娘脸上明明白白的“就这还不叫穷得叮当响吗”的神情,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赶紧补救:“咳咳!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自从天承边疆的小城愿意与我们做买卖后,大家粮食也有的吃了,屋子也更坚固了,牛羊圈也围了栅栏,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太多啦!”
和天承做买卖?
明昙眨了眨眼。原来他们已经与羌弥开放贸易了么?
不过,边疆小城……听起来规模就很一般的样子。
看来父皇还是谨慎,不愿把互利共赢变成养虎为患呐。
她朝政模拟册做多了,正条件反射地思索着国家经济外交大事,一时没顾得上答话。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明昭却从明昙身后探了个脑袋出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阿图萨,小小声道:“我听七皇妹讲过书上的羌弥,和你所说的好像很不一样。”
她的嗓音又低又轻,差点就淹没在树叶摇晃的沙沙声中,“你能再多讲一点吗?”
阿图萨明显愣了愣,看向对方,见后者顿时羞红了脸,似有重新缩回明昙身后的意思时,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咳嗽两声,果断放柔语气道:“羌弥近些年没什么中原人来过,你们的书也一直没有变化,上面很多东西都是不对的。”
“那——”明昭一听,登时急了,“那也没有比青花瓷还蓝的天空,也没有遍地吃草的小羊吗?”
“不不,天倒是比中原要蓝很多很多,”阿图萨被问得有些手足无措,茫然回答,“不过,自从围了栅栏之后,除了每天早晨放羊之外,就没有谁家的羊会满地撒欢乱吃草了……”
“放羊?”明昭眨着大眼睛,“什么是放羊?”
“……”阿图萨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就是一个人把羊从羊圈里赶出来,让它们在草原上散步……”
“咦?”明昭疑惑,“那万一跑丢了怎么办?为什么要让它
们散步呀?”
“不会丢的,小羊很听话,牧羊人们的经验也很丰富的。”
阿图萨皱着脸,对方的问题像是涉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一样,搜肠刮肚半天才能找出答案,“放羊是因为……呃,因为放养的羊肉质很嫩,吃起来更好吃一点?”
“啊!”明昭惊呼,“小羊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小羊!”
明昙:“……”
明昙心说昭昭姐你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疯话?你难道没吃过羊肉吗?
阿图萨:“……”
阿图萨想了想,觉得这话没法接,于是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在我们羌弥,放牧的时候都会唱一支歌谣……草原上的传说里讲过,如果这支歌被迷途的动物听到的话,就可以帮助它们找到回家的方向。”
“是什么歌?”明昭这会儿已经完全从明昙身后走了出来,好奇地问,“你可以唱一下吗?”
阿图萨笑着点了点头,清一清嗓子,开腔便是一口悠扬而热情的羌弥语。
“太阳落在牧场上,勤劳的□□罕开始放牧。他牵着羊群走在草原上,为大地唱起一首古老的歌……”
这支牧谣很长。唱了半晌,阿图萨索性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闭起眼睛,像是在回忆自己家乡的模样那般,出口的每一个词语都带着浓郁的草原气息。
他唱得很好,明昭也听得十分入神,不仅也跟着跪坐在了地上,还渐渐拍起手来,为阿图萨轻轻地打起了拍子。
明昙:“……”
明昙觉得自己不该在车里,她该在车底。
唉,世事难料啊。
瞎操心了一上午的小公主暗暗叹息。
羌弥王子脾气不错,意外的容易相处,和明昭也很有缘分,这是好事。
如此一来……哪怕是和亲,昭昭姐应当也会过上不错的日子吧。
明昙后退几步,靠在一棵树上,望着那边气氛融洽的一双少年少女,又看看孤家寡人还要被塞狗粮的自己,不禁悲从中来。
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听两句,回去把这歌唱给林漱容听。
……嗯?为什么会想起林漱容啊?
她眨了眨眼,对自己脑中下意识冒出的名字十分茫然。
难道——
明昙惊恐而心虚地想。是因为今天没把朝政模拟册做完的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肝好痛,要宝贝们亲亲qaq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