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算来,宋贵嫔入宫已有十几个年头了。
她是官家女子,父亲在翰林院任从五品侍读,当年凭借选秀入宫时,还曾满心期待,以为自己会在最好的年华里书写一段波澜壮阔的人生。
然而,踏入这一汪如深海般暗伏危机的宫廷后,现实却给了她狠狠的一巴掌。
皇帝满心治国理政,除了发妻皇后、家世显赫的婉贵妃和宁妃、以及出身将门的仪妃四人之外,宫里的女人们在他眼中其实没甚分别,自然便断送了宋贵嫔早年的邀宠之心。
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不过,除了帝王恩宠之外,还有一个方法能让后宫中的嫔妃们拥有一足之地,那便是母凭子贵。
朝堂上的言官御史靠嘴皮子吃饭,一旦从公事上无从下手,便总爱把眼睛往皇帝的后院瞄。在他们穷追猛打的谏言中,皇帝虽有不耐,却不得不雨露均沾,因此宋贵嫔便得了一个来之不易的承宠机会。
她的肚子分外争气,怀胎十月后,诞下了天承的六皇子明晔。
可是,正在宋贵嫔抱着孩子,满心以为自己将会有一个光辉的前程时,这深海般的宫里却骤然伸出一双手,猛的抓住她的脚踝,将宋贵嫔狠狠地拖入了漩涡——
她的宫里迎来了一位盛装华服的不速之客,宁妃祝溪声。
“宋贵嫔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本宫应该也无须再兜圈子罢?”
容貌娇美的女人抿一口茶,瞥了眼跪在她脚边浑身颤抖的宋贵嫔,懒懒一笑,漫不经心道:“如果不是本宫有意网开一面,你这腹中的孩儿……恐怕就没有这么容易呱呱坠地了,贵嫔可明白?”
宋贵嫔当然明白。
后宫子嗣不丰,皇子更是只由皇后、婉贵妃和宁妃三人所育。在她之前有孕的文婕妤两胎俱滑、瑛贵人腹中诊出是个男孩的婴儿更是在难产中丧命,要说其中无人插手,谁能相信?
“嫔妾感念娘娘高抬贵手,”宋贵嫔的屈辱已经被恐惧所
掩盖,她匍匐在宁妃脚下,颤声道,“愿为娘娘马首是瞻……”
在泼天的权势与手段面前,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让她的儿子平安活下去!
宁妃也非常满意宋贵嫔的识相。待后者遵照自己的命令,多次给那些低位妃嫔施加麻烦后,宁妃将她召到了崇乐宫中,冲身边另一个女人笑道:“娘娘快瞧嫔妾新找的帮手,如何?”
婉贵妃搁下茶盏,连个眼神都没分给抖得像筛糠一般的宋贵嫔,淡淡道:“倒还真是一只听话的狗。”
宁妃笑逐颜开,就好像她说了一句对宋贵嫔的夸奖一般,听得后者心中阵阵发冷。
她就这么一直跪着,直到婉贵妃离去后,宁妃将一包药粉似的东西丢到她跟前,这种冷意方才达到了顶峰——
“听太医院的人说,文婕妤竟又有孕了。”宁妃笑道,“她倒是挺有生养的福,可惜……却没有生养的命呀。”
宋贵嫔伸出手,将那包药粉抓在手心,后背的冷汗已浸湿了宫装。
“嫔妾明白。”
——这天之后的六个星转,文婕妤第三次落胎、今后恐再难有孕的消息传遍了宫中。
宋贵嫔呆呆地坐在宫中,盯着自己的双手,眼前一片鲜血淋漓。
她为了自己的孩子能活,所以便叫别人的孩子去了死。
她应该遭到报应。
……
九公主明昙出生后,皇帝便以年事已高为由,再未碰过任何一个女人。
婉宁一党因此暂且收手,夜夜被梦魇纠缠的宋贵嫔也终于能安心一段时间,除却平日需按宁妃的吩咐,多去为难几回那些低位妃嫔之外,日子过得倒算是不错。
时光漫漫流逝,眼看六皇子明晔一点点长大,宋贵嫔也变得有些迷信起来。她总是怕自己被当年文婕妤腹中的婴灵索命,是以每晚都会虔诚地念佛抄经,久而久之下来,便也更加相信因果报应。
——自己犯下的孽行,偿命便偿命了,但晔儿还那么小、那么无辜,完全不知道他母妃做过的恶事,若被自己牵连可如何是好?
所以,抱着一种恕罪积德的念头,宋贵嫔咬紧牙,瞒着婉宁二人救下了一个本不该死的人。
这个人名唤秋柏,是御花园中的一个普通宫女,也是那个因毒害九公主、而畏罪自裁于坤宁宫中的夏桃的亲生姐姐。
九公主明昙是中宫嫡女,自出生以来便受尽帝宠。又是亲赐乳名,又是满月封号,长大之后即使处处跋扈,也未曾招来皇帝的半分厌恶,早就成了婉宁一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两人布局良久,瞅准时机,从掖庭里提了一个名叫夏桃的宫女出来,让她将文殊兰的鳞茎放至九公主的饮食之中,趁机给后者下毒。
“掖庭的日子很不好过吧?”
宋贵嫔清楚记得,当时宁妃曾笑意盈盈地轻拍着夏桃的肩膀,眼中却满是轻蔑之色,就仿佛是那日评价自己为“一只听话的狗”的婉贵妃那般。
“本宫记得,你姐姐秋柏还在掖庭之中受苦呢,是不是?”
宁妃深谙收拢人心之术,将蜜糖与砒霜一同塞入夏桃口中,语带诱引道:“若你办好了本宫交代的事……本宫便会把你姐姐提到崇乐宫做事,保证不让她再吃半分苦头,你可愿答应?”
“不过,若是你不同意帮本宫做事……”宁妃眯起眼睛,嗓音骤冷下来,“那就休怪本宫不讲情面,这就送你姐妹二人赴黄泉相见了!”
要么两人死,要么一人活。夏桃当然知道怎么选。
然而,在她听信宁妃所言,毒杀九公主未遂自尽后,前者却未曾兑现诺言,反而以“斩草除根”为由,命宋贵嫔前去将秋柏处理干净。
这一步棋走得阴险毒辣,但宁妃千算万算,却没料到——在她眼中一直是那只“听话的狗”的宋贵嫔,如今却已经不想再沾血造孽了。
她前往掖庭,在秋柏茫然的目光中,把一切都告诉了对方。
“你妹妹夏桃已被本宫葬在了御花园里。”宋贵嫔望着面前哭声凄厉的少女,不忍道,“从今往后……你便隐姓埋名,跟着本宫罢。”
若这件善事能为明晔积上些德行,那便值得了
。
……
九公主中毒之后便似乎转了些性子。虽然不像从前那样,总是任性妄为、无脑跋扈,但却变得更为暴戾了一些。
她先是杖责宫女,给了崇乐宫好大一个没脸;又是把明晓打了一顿,硬生生戳在宁妃的肺管子上。几度把后者气得够呛。
然而实话实说,在帝后的羽翼之下,她也确实没法奈何明昙,只得转向旁人撒气。
文婕妤在先后流掉三个孩子后就变得愤世嫉俗,性格极其刚烈。前些日子更是在给皇后请安之时,当着众妃之面状告崇乐宫用度奢靡,不合礼法,可把宁妃给气了个半死。
后来,文婕妤又不知从哪查到了什么线索,竟在自己宫里一口咬定,她当年的孩子必然是为宁妃所害!
这消息通过层层耳目,很快传到了崇乐宫里。
即使文婕妤手上并无证据,可这毕竟是实情。此事叫宁妃做贼心虚,夜不能寐,渐渐起了杀心,当日便悄悄跑到了广阳宫与婉贵妃合计,第二日一早,竟又把宋贵嫔召来,丢给后者一个小瓷瓶,冷漠地吩咐道:
“年宴将至,文婕妤的献艺是琵琶曲。你找个时间到尚乐局走一趟,在她的琵琶上头做些手脚——一要让文婕妤在弹奏时断弦出丑,割伤手指;二要记得把这瓶子中的东西涂在弦上,确保能被她的伤口沾到,可明白了?”
宋贵嫔磕了一个头,迟疑道:“娘娘,这瓶子里的是……”
“你无需多问。”宁妃道,“只要记得这是能让她永远闭嘴的东西,就足够了。”
“……嫔妾明白。自当为娘娘解忧排难,鞍前马后。”
“轰”得一声,当琵琶库的殿门被林漱容一脚踹开时,明昙在后头揉了揉眼睛,简直和殿中正在往琵琶上下毒的宋贵嫔一起傻了眼。
“好家伙!”明昙震惊,“你你你,你怎么一下就把门踢开了?!”
亭亭玉立、身段窈窕的林漱容朝她回眸一笑,端的是一派温情小意,“闲来无事,曾与阿珣学过两手,不值一提。”
“……”
明昙抽抽嘴角,心有余悸地瞥了眼大门后,这才终于想起里面还有个仍在震惊的宋贵嫔。
她赶忙整了整面色,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抬脚跨进殿内,冷冷道:“贵嫔娘娘,您一个人潜伏在尚乐局,是在做什么呢?”
宋贵嫔猛的一抖,回过神来,慌忙将手里的瓷瓶藏到身后,情绪十分紧张,“你、九公主,你怎么会在此处?!”
“本公主路过此处,偏巧听到这琵琶库里传来异响,心有疑虑,所以进来瞧瞧。”明昙露出一个假笑,“娘娘手里是什么东西?藏什么嘛,本公主难道看不得么?”
“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不必拿来碍公主的眼……”
宋贵嫔随口糊弄了一句,暗暗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嫔妾是奉宁妃娘娘之命,前来尚乐局取琵琶的。若是不慎搅扰了您,还望公主恕罪……”
明昙笑得眯起眼睛,缓缓踱步,走到她旁边那把琵琶前瞥了一眼,“哦?这样说来,您这会儿来取琵琶,可是为了宁妃娘娘的年宴献艺?”
眼前的小姑娘虽然脸上含笑,可一双眼中却似是冻了亘古寒冰般,既冷又硬,很是有几分骇人。
上次在御花园中短暂的碰面尚且不显,可这一次,宋贵嫔却直观地感受到了明昙身上的那种天家威仪。
她本就是作案被抓了个现行,脑子还木着,又被明昙的气势一吓,不自觉顺着对方的话道:“是,正是为了宁妃娘娘年宴上的琵琶曲而来……”
话音未落,宋贵嫔心下一跳,慌忙住嘴,可此时却已来不及了。
“宁妃娘娘的琵琶曲?”
果然,听面前的女人说出这几个字后,明昙的笑容便顿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她冰冷地睨着对方,双手抄起,在宋贵嫔不自觉的一个颤抖之后,当即厉声喝道:“天承年宴之上,从来不曾有过妃位以上妃嫔还需献艺的规矩!宋贵嫔,你好大的胆子,不仅私自前来尚乐局鬼鬼祟祟,还竟敢妄图欺瞒本公主?”
宋贵嫔被吓了一跳,慌忙道:“嫔妾不敢,嫔妾没有……”
“不敢?”明昙将视线移向旁边的琵琶,眼神顿了顿,抬手从发间拔下一支银钗。
她上前半步,握着钗头,用钗柄挑起一根琵琶弦,狠狠一抬——
“啪”得一声,琵琶弦突兀地从中断裂开来,还好明昙闪避及时,不然非得被狠狠抽上一下不可。
她转过身来,望向宋贵嫔闪躲的眼神,抖了抖银钗,淡淡道:“尚宫局送到坤宁宫的单子上列得清清楚楚:今年年宴上,献艺为琵琶者仅有一人,便是文婕妤娘娘。本公主说的可对?”
见宋贵嫔不答,明昙也不在意,而是扬手将钗子扔到了对方的脚边,冷声道:“还请贵嫔娘娘给本公主解释一下——你手中的那个瓶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伤天害理的东西?”
宋贵嫔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去,登时眼前一黑。
——只见她脚边的银钗尖头泛起一片乌青,俨然是试毒之兆!
“若娘娘还不承认,”明昙淡淡道,“本公主便要差人禀告父皇,让御前侍卫来捉拿于你了。”
听到“御前侍卫”四字,宋贵嫔腿一软,登时跪坐在地,手里的瓶子也骨碌碌地滚了出来。她崩溃似的摇着头,指尖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裙,连声祈求道:“嫔妾知错了,公主、请公主开恩!——看在六皇子的份儿上,求公主高抬贵手,千万不要将此事禀告给陛下啊!”
“娘娘漠视宫规律法,胆大包天至此,竟还敢求本公主?”明昙冷笑,“你若依旧不肯老实交代……莫说是你,就连我那六皇兄,本公主也要禀给父皇,请他一同处置了了事!”
六皇子明晔是宋贵嫔的死穴。
果然,一听明昙威胁要将明晔也牵连进来,宋贵嫔立刻转坐为跪,“砰砰砰”地朝她磕了好几个响头,绝望道:“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与六皇子毫无关联!求公主不要将晔儿牵扯进来!”
在宋贵嫔眼里,明昙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只需一席话便足以颠倒黑白。
何况如
今事情败露,她自己必死无疑……如果宁妃顺势作些什么手脚,往六皇子身上也泼些脏水,那岂不是正好给了处置明晔的机会?
她作孽多年,本就该下地狱,可是不能害了她无辜的儿子啊!
眼瞧宋贵嫔已经磕头磕出了鲜血,恳求的声音都打着颤,明昙垂下眼睛,与慢慢走到她身边的林漱容对视一眼,终于露出了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
差不多了。
“行了。贵嫔娘娘若肯说老实话,父皇和本公主也必不会随意冤枉了旁人。”
明昙眯起眼睛,叫停对方的动作,平静地说道:“现在,还请您给我好生讲讲……这谋害宫妃的毒药和计策,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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