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灌木丛旁边,明昙翻了个大白眼,对明晓的哀叫和咒骂充耳不闻。
她一偏脑袋,自顾自牵住了身边少女微颤的手,扬起脸来,朝对方甜甜笑道:“三皇姐,我们走吧。”
明昭是个温吞性子,从不惹是生非,此刻已经被这场变故吓呆了,只知道木愣愣地点一点头,哆哆嗦嗦,在明昙的牵引下与之扬长而去。
直到二人走出上书房的院落,来到一处僻静之地时,明昭才像是终于缓过神来,拉住明昙,急急开口道:“还未多谢九皇妹相助……”
“举手之劳,三皇姐不用谢我。”明昙摆了摆手,神情十分漫不经心,“我只是向来瞧不惯明晓,正好借你之事报一报私仇罢了。”
“……无论九皇妹是出于何种目的,最后的结果,也总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明昭摇了摇头,否认了她“不必言谢”的说法,语气依旧紧张道:“但是,方才那般……那般行事,可会给九皇妹带去麻烦?四皇妹素来任性矜傲,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若叫宁妃娘娘得知是九皇妹所为,只怕……”
“三皇姐不必多虑。”明昙挑了挑眉,见她如此担忧自己,倒是觉得这三公主有些意思。
“只管让明晓作妖便是,我又何尝会害怕麻烦?”
……然而,尽管她话说得张狂,但任谁也都知道:若是宁妃咬住此事不肯松口,铁了心要护短,那即便九公主盛宠在身,也难免要背上一个“不敬尊长”的罪状,因此吃一回大亏。
更何况,此时正值沅州大旱,户部宁尚书的身份正水涨船高——
明昭咬了咬下唇,自带三分愁绪的眉眼低垂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声嘱咐道:“若是届时,四皇妹与宁妃娘娘不肯善罢甘休……还望九皇妹无需手软,忘掉今日所为,只管将我推出去便是。”
这话听得明昙一愣,眼中不由染上几分讶然,倒是真没料到她会如此作答。
“明昭身为皇姐,又是此事的起因,自然理当担责,”三公主微抿唇角,朝她笑了一笑,语气感激地说道,“断不能让九皇妹由于一时善举,反倒受这无辜牵连。”
“……”
什么是纯善柔婉?
这才是!
林漱容那种黑心学霸大魔王才不是纯善柔婉!
明昙差点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场保护欲爆棚,小手一挥,掷地有声道:“三皇姐高义,明昙钦佩不已!但此事责任大多在我,又怎能让你挡枪?
眼看明昭还欲多言,明昙干脆踮起脚尖,一把摁住对方肩头,直直望向她的眼睛,坚决道:“你便也不用想这么多了,只管回宫便是。剩下的事情也装作不知道就好,莫要插手,自有我来解决!”
……
果然,天刚擦黑之时,“九公主把四公主打了一顿,脸都划花了”的消息就传遍了宫中。
那灌木丛虽不带刺,可细小的树枝却也有些锋利,虽然不到“把脸划花”这个程度,但让明晓挂点彩还是不在话下的。
事情传到坤宁宫里,皇后立刻就将明昙叫到跟前询问缘由。
“昙儿,外头说的是真是假?你当真在学堂打了你四皇姐?”
“那怎么能叫打呢,”明昙站没站相,懒洋洋地说,“我只不过是踢了她一脚而已,谁知道四公主连站都站不稳呢。”
见她大方承认,皇后皱起眉头,神情顿时严厉了些许,问道:“那你为何要踢她?”
“因为明晓那时正在欺负三皇姐,还辱骂瑛贵人母家是‘伺候畜生的仆人’。”
明昙把身子挺直了些,振振有辞道:“昙儿入学多日,读的是圣贤书文,学的是礼仪尊卑,见此情景立刻怒上心头,哪能容忍明晓这般在宫中放肆?”
皇后被这番大道理噎了一下,夸也不是训也不是,纠结半晌,只得干巴巴地说:“那你也不应这般冲动行事……”
明昙撇了撇嘴,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了渡叶略显紧绷的通报声:“皇后娘娘,盛大总管在外求见。”
“盛安?”
皇后怔了怔,与明昙对视一眼,母女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意识到:盛安必定是为四公主明晓的事情而来。
皇后下意识抓住了女儿的手,一双平素温婉的柳叶眉紧皱着,竟也显得十分不怒自威。
“……传他进来。”
不出片刻,盛安公公便在渡叶的引领下步入殿内,朝皇后和明昙行了一个大礼,恭敬道:“给皇后娘娘、九公主殿下请安。”
“盛公公请起,”皇后容色肃穆,“这么晚了,来我坤宁宫所为何事?”
“奴才无意惊扰娘娘与公主,”盛安面露难色,再次叩首解释道,“只是陛下方才下旨,要请九公主往天鸿殿一行。”
“……”
皇后早有预料般垂下眼睫,冷冷问:“天鸿殿中,可是只有陛下一人?”
身为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盛安立刻便知晓了皇后的言外之意。他略一思忖,倒也未曾欺瞒,直接回答:“入夜之时,宁妃娘娘前来天鸿殿为陛下送粥,还尚未离去。”
果然是宁妃。
皇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作势要起身,“本宫与昙儿同去。”
盛安一愣,刚准备开口劝阻,却见旁边的明昙上前半步,手上施力,反倒率先把皇后按回了座位当中。
“外头更深露重,母后还是莫要出门了,当心受寒遭罪。”
白裙少女微微一笑,转身望向盛安,眼中情绪莫测,语气却足够平和地说道:“既是父皇之命,那自然耽搁不得……盛公公,这便请吧。”
……
坤宁宫到天鸿殿的路程不远。
如今是暮春时节,夜里虽不如之前那般寒冷,但有风吹过时,还是裹挟了几分凉意袭来。
明昙的襦裙偏薄,忍不住被吹得打了个哆嗦。即使动作幅度很小,却也引得旁边观察力敏锐的盛安询问:“殿下可是冷了?”
明昙摇头,“无碍,劳公公费心了。”
盛安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不再开口,脚下步伐反而加快了几分,不多时便领着明昙来到了天鸿殿外。
二人登上石阶,尚未进殿,便听到里头传来女人的阵阵哭声。细听片刻,果然正是宁妃在向皇帝诉苦。
“……晓晓的脸颊、手臂都破了大口子,带着一身血回到崇乐宫,可把臣妾和暄儿都吓了一跳!……她一介公主,从小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也不知九殿下究竟与晓晓有什么大仇,才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害她!您可千万要为晓晓讨个公道啊!”
盛安有些尴尬,转头看了明昙一眼。
后者依旧神情自若,就像是没听到宁妃的控诉一般,甚至还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示意盛安快些通传。
盛安有点惊讶于她的冷静坦然,赶忙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殿门前高声道:“陛下!九公主殿下来了!”
屋内的哭声收放自如,顿时消失得无隐无踪。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大约十息后,方才传出皇帝含着怒气的嗓音。
“朕平日里可真是太惯着这个明昙了!——竟敢在上书房之外,便做出如此长幼无序之事,公然打伤皇姐——如此行径,理应当罚!让她给朕跪下!”
明昙咬了咬唇。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可被一向疼爱自己的父皇训斥,她的眼眶却也不由得微微发红,心中无端生出些孩子气的委屈来。
罢了,不就是跪么?母后说得不错,这就是自己冲动行事的代价。
她抽了抽鼻子,压抑着心头酸涩,一撩裙角便要下跪。
可身侧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不偏不倚,稳稳托住她的手臂,刚好将明昙的动作拦了下来。
明昙愣了愣,转头看去,只见盛安公公正冲她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胖乎乎的脸上满是慈祥,悄声道:“殿下莫急,垫上这个再跪。”
说着,他偷偷摸摸地朝殿内张望一眼,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了出来,正拎着两只厚厚的护膝软垫。
明昙这下可是真的惊讶了。
她茫然地看向盛安,但后者却像是早已知晓了她的满腔疑问,一边吩咐旁边待命的几个宫女给明昙系上护膝,一边压低声音,给明昙简练解惑道:“这是陛下亲口吩咐的。天鸿殿外石阶寒冷,公主若直接跪着,万一伤了膝盖可就不妙……”
膝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明昙眨眨眼睛,刚小声道了声谢,盛安就转头朝里面高声喊道:“陛下,九公主已跪着了。”
“哼,”殿中,皇帝的声音倒是仍旧听上去怒气冲冲,半点听不出是在做戏,“就让她跪着罢!”
明昙:“……”
天承奥斯卡非您莫属。
她稀里糊涂地赶紧跪了下来。
膝盖上是柔软厚实的棉花垫子,完全隔绝了石阶的凉意;晚风微冷,见明昙衣裳太薄,盛安还不知从哪儿拿了一条斗篷给她披上;一旁的天鸿殿宫女们手捧点心与热粥,压低嗓音,凑在明昙身边嘘寒问暖,“公主可冷么?可饿么?”、“陛下特意嘱咐了婢子们,一定要让您用些热粥,千万别冻坏了身子”……
几名小太监也个个如临大敌,绷着身子随时待命。盛大总管更是贴心无比,干脆把自己团成了一个胖球,蹲在明昙身边,事无巨细地问:“要不要奴才再给殿下拿个汤婆子来?殿下膝盖还觉得冷吗?可要奴才再为殿下铺上一层软垫?”
“……”明昙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甜粥,摇了摇头,开始思考自己会不会被捂出汗来。
面面俱到成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是要罚自己,反而是要让她体验一下天鸿殿的五星级服务吧?
明昙抬起眼,望向天鸿殿敞开半扇的殿门,只觉得口中热粥的甜意丝丝缕缕,从舌尖一直甜到了心底。
她垂下眼睫,将粥碗放在一旁,交叠双手,放在额前,端端正正地面朝向天鸿殿正门,深深弯腰叩首下去。
不曾想她重生一遭,竟遇难成祥,能侥幸得到父皇如此厚爱……
“龙鳞愧不敢当,”明昙低声道,“必以一生尽诠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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