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骨气还是要有的。
明昙人懒志短,本想在上书房混混日子便罢,却偏偏天降下一个才貌双绝的林漱容,不费吹灰之力,就毁了她筹划已久的混吃等死大业。
在明咸鱼眼中,这仇恨值几乎不亚于阶级敌人。
……何况敌人还心狠手辣,非要逼着她搞学习,更是罪加一等。
《春秋》此经所载,乃是古时发生的各国大事,虽然字数寥寥,却“几乎每句话都暗含褒贬之意”。后人将此称之为“春秋笔法”,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为了便于阅读和理解,学子们在治《春秋》时,会同时研究对其作出补充解释的“春秋三传”,即为《左传》、《公羊传》与《谷梁传》。
在秦先生的准许下,林漱容为明昙制订了一份详略得当、要人老命的教学大纲,并自告奋勇,对后者的每日功课进行严格监督。
等明昙完成上午所授的四书课业后,她便会带对方去到别的地方:或是上书房的某个角落,或是另一间空荡的宫室,甚至是御花园的湖边凉亭……
然后笑眯眯地从书箱里掏出那本厚厚的《左传》,开始在一片春和景明当中,给倒霉的九公主进行初期讲学。
明昙:“……”
有美景,我不欣赏,我就读书,诶就是学。
《左传》是编年体散文史书,乍看有趣,但其实细细讲来,却俱是些枯燥的礼义道理,实在让人连打瞌睡都打不安生。
就这么过了几天水深火热的日子,明昙终于忍不住了,开始想方设法地给林漱容找麻烦。
最初是折断桌案上的所有毛笔——但当林漱容含着笑,从书箱里掏出来一把各式各样的小楷中楷大楷时,明昙只能乖乖偃旗息鼓,朝对方翻出一个绝望的白眼。
后来,她还尝试过撕坏习题、扔掉课本、往林漱容裙子上泼墨汁等等招数,但都被后者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还借机给明昙布置了一大堆课后作业,威胁说她如果不写的话,就要立刻去给秦先生告黑状。
明昙气得要死,却也拿林漱容束手无策。
皇帝亲令九公主提前到上书房就读,可她却不思进取,与伴读不睦,还闹到了先生跟前,岂不是在打她亲爹的脸?
所以,向来张狂跋扈的九公主只能忍气吞声,一边在坤宁宫挑灯夜读,一边骂骂咧咧,诅咒林漱容的书箱明天就被蚂蚁蛀出个大洞。
……
翌日。
明昙昨晚又熬了个大夜,手都写麻了,清晨被锦葵叫醒时,实在恨不得长眠于榻上,假装自己是一条毫无梦想的咸鱼干。
“殿下,殿下?”
望着将自己裹成一条毛虫的小姑娘,锦葵不禁轻笑出声,放柔语气唤道:“时辰已到,您该起身了。”
“……”
明昙缩在被窝里,小声咕咕哝哝:“为什么上书房就不能再改改制呢?上五天学,然后再歇息两天,这样不是更有利于小朋友的身心健康吗?”
她说得迷迷糊糊,锦葵依稀听了个大概,知道公主是又在抱怨上学的日子太多,只能笑着安慰道:“上书房十日便会休沐一次,可比外头国子监的监生们还要轻松呢……殿下就不要埋怨了,快快起身,皇后娘娘似是有话要和您说呢。”
国子监是天承的最高学府,里头培养的都是朝野未来的栋梁之才,每逢初一十五才会休沐一日。
对比产生美。明昙一边同情着古代的大学生们,一边像缕幽魂似的爬起来,被锦葵一路服侍到了饭桌旁边。
皇后早早便差人布好了膳,见女儿耷拉着眼皮,一步三晃地走到跟前,便伸手把人拉到自己身旁,弓起指节敲了敲她的脑袋,“昨夜何时歇下的?”
明昙困得瓮声瓮气:“丑时两刻吧。”
——竟然舍得让一个八岁的孩子!凌晨一点半才睡觉!林漱容你没有心!
皇后叹了口气,把她推到位子上坐稳,心疼道:“要不……母后去同你父皇说说,让他给你免掉些上书房的功课?”
正在揉眼打哈欠的明昙一愣,放下手来,朝皇后满脸认真地摇了摇头,“古有晋平公七十欲学,秉烛夜读;又有匡衡凿壁穿墙,引邻之光……与这些先人相较,昙儿不过区区熬上几夜罢了,又怎敢说累?”
“但若是熬坏了身子……”
“母后放心,昙儿的伴读是个有分寸的人。”明昙撇了撇嘴,不情不愿道,“昨夜的情形到底十分少见,那林漱容虽然爱给昙儿布置课业,但往往不会太多……平日里大约不到亥时,便能全数做完了。”
若不是昨天林老师抽背时,明昙一连五句都卡了壳,也不会被罚得那么惨……
——等等,不行!思想不端正了,怎么能给林漱容这个大魔头找理由!
明昙刚在心底狠狠“呸”了自己几声,便听到皇后在旁道:“说到你这伴读……陛下旁边的盛公公先前来过,说是丞相大人昨夜为林姑娘告了假,今日便不来陪你一道读书了。”
嗯?林姑娘告假了?
嚯!
好运来那个好运来!
明昙双眼一亮,欣喜若狂,差点活活从椅子上蹦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如此说来,今天岂不是既没作业,又不用被林漱容押着加班补课了?好耶!
丞相大人永远的神!
皇后满面无奈,看着女儿这副幼稚无比的模样,浅笑着摇了摇头。
即便嘴里引经据典,变着花样称颂好学的古人……但一听无需做功课,也照样还是会一蹦三尺高。
到底还是个小丫头罢了。
没有林漱容的日子,明昙可以用四个字总结:分外惬意。
秦先生的授课进度还在《论语》,明昙有前世的知识打底,再加上林漱容在旁辅导,学起来几乎毫不费力,和《春秋》简直不是一个level。
至于明暄明晓这两兄妹,自从被她收拾了一顿之后,倒是有所收敛,一直没敢再来明昙跟前找骂;而婉贵妃所出的五皇子明曜,倒是像他母妃一样待人温和,八面玲珑,今日还特意让伴读帮明昙研了一块墨。
除去这三人之外……
明昙写完最后一笔,把狼毫往架上一扔,略微转头,瞥向教室中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角落。
那里正静静坐着一个纤瘦的少女。
——此人便是瑛贵人所出的三公主,明昭。
前朝与后宫,它们以宫墙为镜面,互为对方的倒影。森严的制度和等级在它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甚至连弱肉强食、捧高踩低的原则……都几乎如出一辙。
前朝政斗,后宫宫斗。既有如林相这样的胜者,也有如同三公主明昭这般,从最开始就一无所有的败者。
她母妃瑛贵人乃是太仆寺马厂协领之女,出身低微,却偏生又长了一张惹祸的漂亮脸蛋,自入宫以来便受尽冷眼与欺压。
其女明昭虽贵为公主,却也因着瑛贵人的缘由,自小就吃不饱穿不暖,受下人苛待,甚至连父皇都没见过几面。
是以,即使明昭已经年满十岁,入读了上书房,却也没人能够想得起来——三公主殿下的伴读,至今竟然还不曾定下人选。
“……”
明昙收回目光,垂下眼睛。
母妃位份太低,自己又不得父皇宠爱……她这个三皇姐在宫中的日子,或许一直都非常难捱罢。
……
下学之后,明昙眼珠转了转,故意收拾东西收慢了些,直等到教室空无一人,这才一把拎起书箱,刚好将秦先生堵在了上书房的门口。
“先生留步,”她理直气壮地喊道,“我要和您好生说道说道!”
秦先生停下脚步,向来严肃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抬手捋了捋清须,“九公主所为何事?”
“先生莫要懂装不懂!”
明昙嘟起嘴,活像个河豚成精似的,抄着手冲秦先生大加抱怨道:“《春秋》此经高深莫测,晦涩难懂,还要辅以‘三传’方能研学——治一经恍若治三经,实在不适合我这种榆木脑瓜!”
“况且,我今年不过八岁尔尔,尚在开蒙时期,哪能习得这样深奥的典籍?……还请先生多加思量,给我换一本简单些的经来治吧!”
耐心听完明昙这番长篇大论的抱怨,秦先生倒不见动怒,反而是把双手背到了身后,悠悠瞥她一眼,驴头不对马嘴地冷不丁开口。
“《春秋左传》中,昭公十年,晏子谓桓子何?”
明昙一愣,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口中便条件反射地答道:“凡有血气,必有争心……”
“嗯,不错,正是此句。”
秦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侧身踏出门槛,大笑着道:“九公主果真是过目成诵之材,这不是学得挺好的嘛!”
“……”明昙瞪大眼睛,“?!”
我靠!被阴了!
她站在原地,呆呆望着秦先生疾步消失在殿外的身影,脑门上青筋直跳,面容逐渐变得扭曲。
林——漱——容——!
明昙捏紧拳头,在心底无声痛骂。
都怪她的抽背!
但事已至此,明昙错失了最后一个重建摸鱼大业的机会,只能憋着满肚子火,垂头丧气地朝殿外走去。
上书房长长的阶梯之下,是一座相当清雅的庭院,其间生长着松、柏、竹林等常青的植株,还有些许半人高的翠色灌木,颇有君子之风。
明昙满脸写着闷闷不乐,拖着书箱,正要把脚边一粒碍眼的石子踢远,却忽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哭泣声。
她登时顿住脚步,竖起耳朵细细听去——
果然,另一个声音便紧接着从茂密的柏树林之后传来,带着满满的恶意,大肆嘲讽道:“……你母妃瑛贵人,不过区区马厂协领之女!家里从根儿上便是伺候畜生的贱仆,难道还以为入了宫,就能飞上枝头?我呸!”
“不……你不许这样说我母妃……”
“不许?哼,有什么是我堂堂四公主做不得的事!明昭,你果真和你母妃一样,都是扶不上墙的东西!”
……明昭?
被明晓这般大肆唾骂的人,竟然会是她们的三皇姐?
听到这里,明昙微微挑高眉梢,掀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冷冰冰的笑容。
她随手扔掉书箱,恶向胆边生,一把将碍事的裙角搂住,抬步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脚步声骤然出现,将树后二人都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明晓背对树林,尚未回过头来,眼角余光只堪堪望见一片雪白的裙纱,便被来人一脚踹进了旁边的枝丫横生的灌木丛中!
“啊啊啊啊啊!”
“哗啦”一声巨响,明晓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都向后跌倒,摔得她四脚朝天眼冒金星,只知道胡乱挥手尖叫,半晌连爬都爬不起来。
明昙收回腿,放下裙子,一手将半跪在地、已经看傻了眼的明昭捞了起来,另一手则翘起指尖,指着还在地上痛呼打滚的明晓,扬起下巴,施施然地站在旁边痛骂。
“明晓!你好大的胆子!非但不敬尊长,辱骂瑛贵人娘娘,还敢以下犯上,公然在此欺负三皇姐?”
明晓在丛中一声声惨叫,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哪里还有功夫与明昙争这口舌之利?
后者连珠炮似的开了场麦,骂得分外舒心,不仅半点没有要拉明晓起来的意思,反倒还故意拉长了嗓音,要多气人有多气人,顺势落井下石道:
“没想到,你竟然会是如此不知礼义之人!要我看来,上次说你是禽兽都轻了,应当改为——禽兽不如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