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林漱容抬了抬眸,与明昙直愣愣盯着自己的视线顿时相撞。
她并未惊讶,反倒顺势弯起眼眸,朝人笑得既温柔又婉约,侧头与秦先生说:“想不到九公主小小年纪,竟能对《礼记》如此了解,果真是敏而好学。”
《礼记》乃是四书五经当中的五经之一。
据明昙所知,天承朝的科举制度与明朝相仿,《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书是必修科目,而“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则是选修,科考时只需挑选其中之一。
因此,学子们也将选修某科目称为“治某经”。
从前的上书房年龄下限低,多授《三字经》之类的蒙学,但经过德贞皇帝的改革,如今倒是也与科举制度看了齐——哪怕贵为宫中的皇子公主,现在同样要像天下学子那般,自幼开始研读四书五经,接受儒家文化的熏陶。
“老夫也甚是讶异。”
兴许是曾与林丞相一同在朝为官,秦先生对林漱容倒是非常客气,抚着短须赞赏道:“九公主从前不曾到过上书房,却能如此文思敏捷,引经据典,实在是令人惊叹。”
被这二人相继夸了一遍,明昙也不好意思只顾着看美女。她熟练地摆出一副笑脸,眨巴眨巴眼睛,佯作谦逊实则凡尔赛道:“背书背得好又有何用?不过掉掉书袋子罢了,哪能称得上文思敏捷呢。”
作为抽背常年倒数第一、以至于名扬后宫的四公主,明晓站在一旁,脸色渐渐发青。
合理怀疑明昙就是在内涵她!
也不知道秦先生有没有听出明昙话里的隐意。他将后者打量了一番,手上仍旧不紧不慢地捋着颌下那把胡须,微微眯起眼,看上去一副老学究做派,颇为若有所思。
“敢问九公主,可是治了《礼记》一经?”
这话问出来,不仅明昙愣了愣,就连她身边的五皇子明曜都有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四书是必修科目,内容多且繁杂,本本都是难啃的大部头。因此,为了便于各位殿下消化知识,上书房会先将四书教授完两本之后,才会让殿下们从五经中选出一经来治。
只有极少数的学生,才会在甫一入学之时,便被先生要求开始治经。
而纵观天承朝上下,也就只有唯一一位皇子,曾得到过上书房如此待遇。
明曜的眸色渐渐加深。
他便是皇后顾缨的嫡出长子、明昙的第一位兄长——
十六岁便早亡于江南的先太子殿下,明晏。
明昙并未注意到五皇兄的异样。
她朝秦先生摇了摇头,茫然答道:“之前在坤宁宫时,学生只是将《礼记》通读了几遍而已,实在不能算是治经。”
自从穿来这个世界,明昙整日都分外无聊,皇后也不愿让她总到外面乱跑,所以只能拿坤宁宫的藏书打发时间。
《礼记》记载了许多古代的礼制、刑律、思想文化等,是她熟悉天承文化的不二之选。
但像明昙这样草草读上一遍,与“孤岂欲卿治经为博士邪”中的“治经”,两者间的程度可是相去甚远。
可是,面对她的否认,秦先生却仿佛早有预料般,微微点了点头。
“既如此……”
他转过头,望向神色平静的林漱容,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一样问道:“林大小姐,依你之见,九公主应治哪一经才最为合适?”
……林大小姐?
明昙愕然地瞪大眼睛。
难道这个颇有大家风范的美人,就是皇帝给她钦定的伴读——
那位传闻中性情纯善、才名满京城的林家长女,林漱容?
似乎是注意到了明昙的灼热目光,林漱容偏过头来,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口中则淡淡道:“臣女以为,《春秋》此经,便颇为适合九公主殿下。”
听到“春秋”二字,秦先生结结实实一愣,甚至惊讶地揪断了自己的一根胡须,“《春秋》笔法简练,微言大义,是五经中最难的一经……林大小姐,九公主年纪尚幼,又是初初入学,若治此经的话,是否未免有些太过揠苗助长?”
想了想,他也不敢拿大,立刻就再度补充道,“即使是老夫,也多年不曾研读此经,恐怕难以教导九公主殿下啊!”
……自林漱容张口说出“春秋”两字时,明昙就听得胆战心惊。
《春秋》这本典籍,她在坤宁宫时曾草草翻阅过,但不出意料——一个字都没看懂过。
因为它不仅太过于晦涩,还必须辅以好几本史书一起研读……这般复杂的一经,不知要比其他四经麻烦多少倍,久而久之下来,就连天承的举子们都懂得避其锋芒,不会轻易选择治《春秋》了。
更何况明昙。
她只是打算来上书房摸鱼混日子的,没有真想学习!完全不需要研究这么高深的东西啊啊啊!
——然而,林漱容可听不到她几欲咆哮而出的心声。
“臣女幼时便治的是《尚书》与《春秋》,定当尽心协助九公主。”
她面上含着倾城端方的笑,可说出的话却分外歹毒,听得明昙眼前一黑:“殿下聪颖伶俐,又这般好学,必不会适得其反,秦先生放心便是。”
并不怎么聪颖、也从来都不好学的明昙:“……?!”
《春秋》微言大义,《尚书》古奥迂涩,堪称是五经中最难的两经。
听说在许多天承举子眼中,择其二者之人,要么是打算在场中一鸣惊人的绝世天才,要么就是脑袋有个大病的绝世傻帽。
而林漱容——看起来怎么也不会是个傻帽。
即使是秦先生,此时也不禁对她肃然起敬,点头称赞道:“不愧是是素有不栉进士之名的林大小姐!”
眼看事态就要往极为严重的情况发展,明昙吞了口唾沫,慌忙举起一只手,大声喊:“我有异议!”
林漱容扬了扬眉,春风和煦道:“殿下请讲。”
“就不能学个简单的吗?”明昙毫不犹豫地抗议道,“我才八岁而已!”
“简单的?殿下这般七窍玲珑,又岂可白白流于平庸?”林漱容浅浅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春秋》尽载史料,读来分明十分有趣……坊间传闻常有错误之处,此经并没有多难,殿下大可不必担忧。”
“可是……”
然而,林漱容不等明昙把话说完,便朝她福了福身,转头温和地提醒:“秦先生,已至辰时了。”
明昙:“……”
秦先生点了点头,又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拂袖转身,“好了,都坐下,即刻便开始今日的功课。”
明昙:“…………”
她半口气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差点把自己噎死。
其他皇子公主的伴读们在外探头探脑许久,此时也终于获准进入殿内,挨着他们各自陪侍的殿下坐了下来。
前排的一张桌案旁,林漱容泰然自若地呆在明昙旁边,拿出书卷,冲着气鼓鼓瞪向自己的小公主展颜一笑。
笑得明昙咬牙切齿,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什么性情纯善?什么温和柔婉?
坊间传闻果然常有错误之处!谣言断断不可轻信啊!
……
“殿下,莫要撑着头听讲,会犯困的。”
“殿下,先生该讲下页了,还请翻书。”
“殿下,此处该做批注……您怎么连笔都不拿?”
“殿下——”
明昙紧紧捏着毛笔杆子,猛然扭过头去,忍无可忍地控诉道:“你有完没完!”
林漱容似有所料,并未受惊或是动怒,面上仍旧挂着那副从容浅笑的神情,语气温和,对她慢条斯理道:“您握笔姿势不对,太过靠近笔尖了,这样写出来的字迹可不好看。”
秦先生方才留了一页帖经,让学生们往里填充《论语》原文的缺失部分,要求一炷香后交上去给他批阅。
明昙握不惯毛笔,写得字又慢又丑,眼下才刚刚填完四分之一页的空,之后大半还全部都是空白。
一炷香燃了一半,林漱容也已经写完许久了。明昙本就心里着急,可还要被对方一本正经地说教,顿时便感觉烦不胜烦,心头无名火蹭蹭往上窜。
“我才是第一天来上课,大小姐。”明昙瞥了林漱容一眼,很不客气地嗤笑一声,故作懒散道,“况且,我本来也就是颗榆木脑袋,不爱读书,能否不要用你们那套聪明人的标准来要求我啊?”
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半点不觉得惭愧,充分表达了明咸鱼对于“混吃等死”这个阶段性目标的不懈追求。
然而,也就是这句话,居然刺激到了一直都神色平静的林漱容,让对方成功皱起了眉头。
“您怎可……”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在明昙不耐烦的眼神之下,终究还是把后半句话重新咽回了喉中。
后者露出一个胜利似的笑容,刚要趁热打铁,准备继续多讽刺两句时,便见对方正了正神色,舒缓眉梢,重新恢复了方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失礼了,殿下。”
林漱容抿了抿唇,低声赔了一句罪,在明昙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忽然抬起右臂,绕过后者的脊背,竟是把她虚虚揽在了怀中。
明昙一愣,睁大眼睛,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抱了个正着,头发都差点吓立起来,“你干嘛!”
“请您莫动。”林漱容淡淡地说着,指尖却已经攀上明昙悬空已久的肘关节,在骨头上轻轻点了两下。
“再抬高些。”
“还要再抬高?”
明昙猛的哆嗦了一下,满脸不可置信,连肘部传来的些许酥麻感都顾不上了,慌忙压低声音冲人吼道:“我胳膊酸死了,抬不起来了!”
林漱容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只把手掌更加摊平了些,将对方的臂弯向上一托——
原本绷紧的手臂顿时卸力,全然依赖似的贴在林漱容掌心。明昙轻轻“诶”了一声,一边被肌肉松弛所带来的酸痛感搞得直皱眉,一边也同时意识到……
如果维持这种动作的话,那,好像,倒还真不用自己使劲了?
她眨了眨眼,条件反射般转头望向林漱容,却发现两人此时的距离极近,自己几乎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书香气息。
“我会撑着您的,殿下。”
林漱容抬起眼,望向小公主写满惊讶的眼睛,神色微缓,朝对方似笑非笑道:“现在,如果手臂没有其他不适的话,您可愿把笔杆握得更高些了?”
“……”
明昙脸红了。
……其实也能不怪自己没定力。
她一边乖乖把毛笔往下抖了抖,一边在心里小声为自己开脱。
只怪林漱容这颜值……嗯。近距离看的话,杀伤力实在太大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