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大战结束了,而燕云的乱象还在持续。
辽国精锐大多数抽调往上京,除了耶律朔古和萧辖里手中各握有一直堪战之军外,留在燕云的多是杂牌部队,耶律朔古抵达幽州之后又广抽胡汉人马入伍,最后拥兵多达六万人,再加上萧辖里从云州来汇,契丹的兵马便多达八万,这八万人马精卒所占比例不多,其中过半人马训练亦不足,然而用以驱民已经有余。
契丹在幽、涿、儒、檀、蓟、顺六州,使用保甲连坐制度,户抽一丁为民兵,以胡卒监视汉卒,以汉卒驱遣异乡汉民,以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一家逃匿,同伍杀而同什杖,强制性逼迫燕民东迁。
尽管许诺了会在辽东配给田地,但这不同于当初晋北之事,晋北是大灾之后无所归依,灾难又与天策无关,天策作为施恩者有了安排,晋民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好听从。但燕地可没什么天灾,燕民重土安迁,谁肯轻离?
命令传下时候当场发生了流血反抗,因契丹早有准备,燕民已被保甲制度割裂而无法大范围联系,几场反抗都是热血青壮一时不忿,怒起一呼,群情集聚,全都属于临时发作,既无组织也无纪律可言,面对早有准备的契丹很快就被平定。
且大部分家庭家中壮丁被抽调,妇孺念着被抽入伍的丈夫兄弟,入伍壮丁念着被监视的家人,大多不敢妄动,虽然还是有反抗但都变成各自为战不成气候,饶是如此,契丹的屠刀仍然杀了数千户,尸积如丘,血染海河,这才将反抗给遏制下来,到最后这场所谓的迁徙就变成了人口掠夺。八万兵马驱遣数十万百姓,能搬走的东西全部搬走,不能搬走的付之一炬。
整个幽州,人口被契丹抓走了七成。藏匿了一成,逃走了一成,死难者亦有一成,驱民过后,幽州地面一片荒凉,有如鬼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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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辽晋边界早已戒严,但奈何这场动静实在太大,不少燕民越界逃窜,有不少更逃到晋军大营之外求救,杜重威这才获知此事。
景延广符彦卿闻讯无不大惊。景延广目眦欲裂,怒道:“契丹当我汉家百姓是猪狗么!大帅,我们赶紧进兵,一来契丹驱民,内有忧患。外必难备周全,正可一击破之!二来也可趁势救我汉家百姓。”
符彦卿亦道:“此时进兵,大胜可期!”
杜重威却道:“现在进兵?那岂不是要跟契丹开战?”
先锋石公霸大声道:“开战就开战!都被欺压成这副鸟样子了,还不打么?”
杜重威森然道:“临出发前,陛下三令五申,说的什么来着?若要向契丹开战,到时候是你们负责任。还是我负责任?”
景延广叫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契丹人在我们眼皮底下将幽州搬空么?”
杜重威沉吟道:“是否救援,待我向陛下请旨后再论。”
景延广惊道:“向陛下请旨?这里到京师一来一回,等陛下圣旨下达,菜都凉了!大帅,这事不能迟疑,必须马上进击!”
杜重威道:“好。我许你出战,不过战事完后,需将自己首级割下,送往京师,就算是你们挑起这个担子。如何?”
符彦卿老成持重,景延广只是口中慷慨,一听都不说话了,石公霸见两个副帅都不开口,自己就更不敢说了。
符彦卿道:“若不救援,日后消息传出,我们都要被戳脊梁骨!”
杜重威道:“非是不救,但要先弄明白局势之后再行动,再说,晋北那边,我们也要盯着!我们且向陛下请旨,圣旨下来之后按照旨意行事,罪名骂名就多落不到我们头上来。”
他当下派出了使者,责问契丹,耶律朔古派了人来回复说:“当初两家协议,只是交割燕云,并未说交割燕云百姓。你石家天子要的是土地,又没说要人口,我们带走这些聒噪的刁民,正是为汝石家天子清扫民户。等我们将门户扫干净,你们就可以进驻了。”
景延广符彦卿等都听得暗中发火,杜重威却道:“契丹既迁民,那就是没有久留之意了,我们此番必可不战而收复燕云,这其实是好事。”
景延广符彦卿见杜重威全不将燕民死活放在心上,暗暗齿冷,杜重威却恍若未觉,我行我素,不但不救,为免节外生枝,反而下令封锁边界,以防走漏消息——这等大事,长远来说肯定封锁不住,但辽晋已分两国,边界本身戒严,燕代之间又有山川阻隔,杜重威在几个隘口设置兵马阻止难民逃窜,果然便成功封锁了消息,燕地闹得天翻地覆,云州以及河北各地一时之间竟然都未听到消息。
但杜重威一时间瞒过了河北、晋北之士民,却瞒不过执行军务的行伍士兵,晋军兵马眼睁睁看着同胞在北界号哭呻吟,主帅这边却置若罔闻,甚至还要封锁他们的退路!晋军士兵虽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会因此而哗变,但士气自此低迷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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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这时,晋北那边又传来惊变——云州易手了!
景延广道:“看看,看看!契丹奸猾成性!这边跟我们打马虎,那边竟将云州交给了天策!”
杜重威甚是不满,又派人去责问契丹,景延广退而愤愤与符彦卿私语道:“这也问契丹,那也问契丹!契丹除了推托之外,能问出个什么来?还派我们来做什么!直接让几个书生过来不就行了!”
符彦卿淡淡道:“我们这次北上,本来就是来打天策的,不是来打契丹的,主帅这样的做法,其实正中陛下之怀——若杜重威是会背着陛下打契丹的人,陛下就不会派他来了——难道你到现在才明白?”
景延广恨恨道:“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事到临头,不免憋屈!”
符彦卿道:“该憋屈时就憋屈吧,咱们父母妻儿都在洛阳被捏着呢。不憋屈一点,如何回去与我们团聚?我们的运气可比高行周好,他现在被堵在长城外,还不知道能否回来呢!”
果不其然。契丹便派使者回复说,云州并非转给天策,而是失于天策——是被天策奇袭夺了城池。杜重威这时不明晋北形势,景延广符彦卿虽有疑问,杜重威却是契丹怎么说,他就怎么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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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关中,石重贵得到云州易帜的消息比杜重威早,当杜重威在与契丹一来一回问讯时,石重贵已经召集诸将准备行动,石重贵当初若是一往无前地开出雁门关便罢。可他在雁门关驻守已久,长达两个月半步不进,不知不觉间就养成了迁延的惯性,当白承福北上时他已收到风声,当时药元福就请收朔州。石重贵却要保证消息确切,没有第一时间行动。
等到确定了云州果然易手,石重贵这才准备动手,召安重荣药元福商议大事。
药元福道:“契丹在云州还有一战之力——那是安排来扯薛复后腿的兵马,光靠折德扆凑起来的那些人手,对上萧辖里,野战都必败。更别说攻城——就算真的奇袭得了城门,萧辖里也能将他们赶出来!这一趟云州易手,一定是契丹人故意为之。”
石重贵道:“既然如此,我们是出关,还是不出关?”
药元福道:“出!当然要出!云州还在契丹手上时,我们有借口推托。但现在云州落到了天策手中,我们若不出兵取回,将来陛下面前,没法交代!”
石重贵又问:“若是出兵,胜算几何?”
药元福道:“安兄出过关。与折匪有过交涉,当比我更知彼之虚实。”
安重荣道:“折德扆仓促成军,白承福杂胡之种,若是野战,必非我等之敌。”
石重贵道:“但现在云州已经易手,若他们凭城守卫又如何?”
安重荣道:“这个就有些麻烦了。当初只是想着折小子与白承福均不足为患,可没想到契丹会将云州交给天策!云州城坚墙高,这帮人的士气又不低,如果凭城抗守,急切之间恐怕难下。”
石重贵道:“那可如何是好?”
安重荣道:“如今形势,高行周已被断了后路,出兵已是势在必行!属下有个计议,我等可先兵出雁门,一路收缴州县,平定朔、应、寰诸州,同时驰书东路,请杜帅派兵西进,到时候我军逼云州之南,东军逼云州之东,高行周再从西面而来,便是合围之势!云州城池再坚,也断断挡不住我们三军联手!此为万全之策。”
药元福一听,道:“此计不妥!云州仓促易手,我们必须以快打快,在天策站稳脚跟之前兵逼云州城下,天策初得云州,防备必不周全,我军骤至,就算是孤军攻城,十之七八也可以取胜!”
石重贵道:“十之七八,那终究不是万全。”
药元福道:“行军打仗,哪有什么万全!但若缓进缓图,沿途收拢州县,等到了云州城下,天策早已有备!留守可别忘了,那薛复已经北上了!上京之战胜负必在近日一决,最近又有谣言传说张龙骧也要来敕勒川,这么迁延下去,万一上京那边杨易取胜,然后张迈又从西面席卷而来,那时候两相夹攻,谁敢抵挡?谁能抵挡!”
张迈西来、杨易南下……
只是想到这个场景,石重贵就头皮发麻!
“那你的意思是?”
药元福道:“速发轻骑,不取州县,直逼云州!”
本来大军作战,没有绕开城池长途行军的道理——那相当于是将后背卖给敌人,但此际晋北局势特殊,各地没有明确表态的地方武装,在唐、晋之间其实是一种墙头草的中立态度,他们虽然会听折德扆的号召而反抗契丹,却不见得会为了天策就去冒险攻击石晋的大军。
安重荣却道:“轻骑突进,恐怕不妥。”
石重贵问:“有何不妥?”
安重荣:“轻骑突进,则朔、应诸州未定,而以杜重威的性格,见我们已经行动,东路大军估计就不会入代。到时候我们突至云州城下,若能一举破城还好说。若是不能,则轻骑将被困于云州城下。诚如药兄所说,张迈可能会西来,杨易如果取胜也可能会南下——若真有那个时候。天策必定威势大振,只怕朔应诸州都会响应,而东路大军更不会入代!那时我们后路被断,而援军不至,可就不是无功而返,而是四面楚歌了!”
两人各执一词,听来都有道理,就在石重贵迟疑不定之时,下属来报说云州有使者到。
药元福道:“天策这个时候派使者来,多半是要设法拖延。留守切勿中计!”
安重荣却道:“不管他有什么企图,看看他说什么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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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雁门的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才二十来上下年纪,但天策的高层普遍的年轻化,因此药元福等倒也不敢因其年纪而小瞧他。石重贵打量着赵普,似乎觉得有些眼熟,冷笑道:“贵军一直大言炎炎,说什么汉家子弟应该携手合作,共抗胡虏,如今却背着我们诈取云州,华夏素来是信义之国。你们天策却总干无信无义之事,是在西域养成的习性么?”
安重荣是一方豪强,威名素盛,赵普如今却还籍籍无名,但他身为天策的使者,背后的国家强大。自身底气就壮,面对安重荣也全无惧意,微笑答道:“这个诈字说的太过了!我军何曾使诈!这云州城我们从来也没想要过,是契丹自己送给我们的。”
这番话说出来,药元福几乎气炸了肺——不是气赵普。不是气天策,而是气契丹!他早就怀疑契丹不会那么容易就失了城池,如今一听果然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赵普又道:“我等从未使诈,倒是安将军,当初阁下与我军折德扆都尉朔州打赌,如今这个赌约准备如何了局?”
安重荣一听,一张老脸也忍不住一红,嘴角的冷笑也变得无比牵强。
当初折德扆与安重荣在朔州打赌,折德扆说“石晋三路大军北上,一定不敢与契丹交战,却说不定会与天策交战!”又指责石敬瑭是勾结胡人,要帮契丹人打天策唐军,助胡攻汉,让汉人自家人打自家人!
当时安重荣自然要帮石晋分辨,因此双方立下赌约,以三月为期:三个月内,朔州自治,若事情果如安重荣所言,朔州归晋;但若事情如折德扆所言,朔州归唐。
结果都不用一个月,高行周就和天策军干上了——而且就是堂而皇之地从云州城下经过,契丹人未出城阻截,甚至还援助了一些粮草,跟着将逼近云州的天策兵马逼出长城——到了那时,是个明眼人就都看出石晋与契丹有所勾结!这事发生之后代民对石晋王朝大为失望,安重荣在朔州的威望也大受打击,这时赵普忽再提起,一时间安重荣几乎就下不来台!
药元福与安重荣交情不错,虽然在出兵缓急一事两个人有冲突,但这时却得站在同一阵线,接过话头来道:“那是高行周部的行为,与安将军无关。再说,那也是你们天策逼的!契丹已经表示要将幽云十六州交还我们,你们却千里迢迢赶来夺地,我军岂能容得尔等!”
赵普笑道:“我们元帅早已派出使者,对你们晋主提议两家联手,共逐契丹,只要贵主一个点头,取回幽云之后,就算要将幽云交给你们也无不可——咱们毕竟都是汉家子弟,最后归唐归晋总还是在汉家手中。只可惜贵主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跟胡虏勾结,不然幽云十六州早就回归华夏了!”
药元福这时站在天策的对立面,对天策事事不离华夏大义的话语系统深恶痛绝,但又拿对方没办法——天策唐军事情的确做得堂正,就算习惯性地扯出大义旗帜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谁让石敬瑭这边身子太过肮脏,就算想要以大义为外衣,也遮掩不了满身的污臭!
因此药元福也不愿与赵普谈论大义——石晋在这方面太弱势了!
药元福正要反驳,一个声音从大厅之内传了出来:“父皇不愿与汝主携手,只因洞悉了张龙骧的阴谋,知道你们从来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果不其然,毕竟让你们捷足先得,窃取了云州。”
安重荣药元福这才想起石重贵已在里头久等。忙引赵普入内行礼,赵普打量了一下石重贵,见他不过三十上下年纪,眉宇轩昂。但面色带愁,双颊之间生有横肉,五官有明显的胡人特征,心道:“你们沙陀才是窃为中原主,虽然据有洛阳,但毕竟是胡种!不像我家元帅,虽然来自西域,但任谁一见就知道是汉家子孙!”
这时他也不以此惊触石重贵的神经,只是接着他先前的话说道:“留守这个窃字用的太别有用心了。再说,土地落在胡虏手中。用什么手段拿回来都无损大节,莫说窃,就算抢我们也要抢回来的!”
石重贵道:“不管是偷是抢,云州你们果然已经到手了,曹元忠派了你来。是来示威吗?”
“岂敢哉!”赵普道:“留守既知如今云州是曹将军主事,想必也应该知道曹将军在我国之地位。”
曹元忠乃是天策大唐之上将军,得号比郭威还早,当然,天策军中私议排序,素来是郭洛杨易,薛复郭威。往下就算排上石拔奚胜,也不会排上曹元忠,只因曹元忠能得封上将军是有政治上的考量,并非他本身军功足以当之,因此含金量与薛复郭威不能等量齐观,杨易受伤。薛复代领全军可以服众,换了曹元忠就不行了。
当然,曹元忠这几年立功渐著,相当于是先封号,再补劳。他这个上将军才渐渐被人看重。
赵普说道:“曹将军乃我大唐亲贵重将,此番北上身负重责,元帅当面许诺:敕勒川以东土地,曹将军可便宜行事。因此云州此刻虽在我军手中,但留守若是有义之人,则云州归属,仍可商量。”
这句话可有些出乎石重贵意料之外了:“你什么意思?”
“贵国国主与契丹勾涉既深,积重难返,不肯与我主共抗胡虏我们也早有预料,倒是留守心怀大义,这段时间拥重兵而不出雁门,避免了两家争战让契丹人看笑话,让我们曹将军深感中原仍有义人!因此我军中将帅对贵主虽有微词,提到留守之义却无不钦佩。”
赵普这段明显是马屁,石重贵听着倒也舒服,在对契丹的立场上,石重贵和石敬瑭的确有所不同,石重贵一直认为中原没必要讨好辽国,就算引为盟友,至少也得是对等立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契丹牵着鼻子走。
不过他毕竟不是会被一句奉承就捧晕了的人,容色镇定,语气平淡地说道:“守土卫国,外御其侮,是中国人当有之义。但我大晋是正统所在,云州理应回归中国,不能落入你西凉手中。”
赵普道:“谁是正统,等将契丹灭了,咱们关起门来再好好论论……”
这话说了一半,不知不觉就显得豪气逼人!
安重荣和药元福对望一眼,心中都想:“听这语气,莫非天策这回真有十足的把握能灭契丹?”
“至于云州嘛,”赵普续道:“曹将军感佩留守之义,仍然愿意交给留守的。”
这话一出,无论石重贵、安重荣还是药元福无不大感意外!
之前张迈派遣范质前往洛阳,愿意让出燕云,其事如今已天下皆知,但那时燕云毕竟还在契丹手中,空口许诺而已,现在已经吃进嘴里的肉要再吐出来,那就不一样了。
石重贵一脸的怀疑、奇怪,安重荣道:“此话当真?”
赵普道:“我大唐素来信誉卓著,何时言而无信过?”
药元福道:“若是当真,怕也是要有条件吧?”
赵普也不绕圈子:“有!”
药元福不等他说出条件,就哈哈笑道:“就知道你们天策没那么好心,这里头必有陷阱!”转头对石重贵道:“留守,别再听他废话了,请速发轻骑,某愿为先锋,进逼怀仁,而后召高行周东逼,那时两相合围,何怕云州不下!何必在这里跟他谈条件!”
赵普笑道:“药将军这话,说的可就过了,我军在晋北的人马。如果野战,不是河东兵马的对手,但药将军可知汗血骑兵团的一支——李彝秀也已入城?云州墙高城坚,我天策上下素擅守城。契丹临走之际又没烧毁粮仓,如今云州城内还有半年积粟,就算药将军此刻发兵,北上攻城,我军只要四门紧闭,守他个三五个月不成问题。更别说我们元帅此刻已经起兵北行,现在也快到达敕勒川了,让高行周东行?只怕到时候抵达云州城下的,就不只是白马银枪团了,还有我们张元帅的亲卫大军!留守纵然神勇。比我家元帅又如何?”
早有谣言传出张迈要来晋北,但那毕竟只是民间谣传,从天策的外交官员口中正式道出,这还是第一次。
想到张迈要来,石重贵等三人都是心中一沉。张迈如今威震天下,他若御驾亲征,就是石敬瑭来了也得退避三舍,在石重贵等三人心中,实不敢将自己与张迈相提并论。
虽然如此,输人不能输阵,药元福道:“那又如何!兵家之势。只论利弊强弱,云州之围既成,东有杜帅为援,南有雁门为后盾,就算张龙骧来了,也未必能够取胜。”
赵普道:“但药将军也没有十足把握。对吧?”
药元福哼了一声,他不喜欢乱说大话,若只是折德扆的人马,野战他有十足把握,若再加上李彝秀。这个成算便又低了几分,云州城只要能守住一段时间,要是张迈真能如期而至,那时非但云州难取,只怕还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赵普见药元福没有回答,语气转缓道:“虽然如此,不过我们两家其实也不需要搞得剑拔弩张。这次白马银枪团步步进逼,而我敕勒川军马则步步退让,难道真是我军大不如高行周部?天下人都知道不见得!我军之所以退让,便是不愿意汉家子孙在契丹面前自相残杀,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恶心事!我军的这个态度,从元帅到曹将军再到折都尉,上下如一,从以前到现在到以后,恒久如一。更何况我军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要留守能继续秉持公义便可,那即便以后元帅抵达敕勒川,也不一定会入长城。至于包括云州城在内的晋北全境,也可双手奉上。”
这话说得太过慷慨,别说药元福,就是安重荣也不敢相信,石重贵挥手道:“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我们的条件很简单。”赵普道:“贵主虽然拒绝与我军联手抗胡,但我们曹将军仍然希望留守能够抵制乱命,拨乱反正,与我军联手,共击幽州。我军之目的,只是规复汉家土地而已,契丹退出长城之日,我军也必退回敕勒川。”
药元福哈哈笑道:“你觉得这可能么?”
赵普道:“为何不可能?契丹如今已是丧家之犬,只要我们两家联手,营造出共同进退的大势,那时候甚至不需要战斗,赶败犬一般就能将契丹赶走了。此举手之易事,于贵国有利无弊,留守何乐而不为?”
药元福哼道:“说的好听,背后指不定又有什么陷阱,真要合作,除非你们先交出云州城!这样我们才能相信你们有诚意。”
赵普沉吟道:“你们三路大军,背靠河东、河北,接济起来通畅无碍,我军出自敕勒川,若是没有云州,一入燕地就是孤悬在外,岂能不留个据点作为补给中转?”
药元福笑道:“既要两家联手,补给粮草自有我军供给,你们担心什么!”
赵普哈哈笑道:“药将军这说话,就是将在下当三岁小孩了。以贵国的信誉,我军若将后勤全部依赖于贵国,万一变起肘腋,我军只怕匹马不得归秦了。说句不客气的话,你石晋的信誉,可没我们的这般坚挺。”
药元福道:“既不信任,何必联盟?我们也难保你们不是以我军为前驱,趁机谋夺整个燕云!到时候反咬一口,我们三路大军一番辛苦,到头来便只是徒然作了嫁衣罢了。”
赵普道:“联手同取幽州,无论野战、攻城,我军都必定戮力,攻城,同时保证,就算战胜,我军人马也不会入幽州城门一步。这样药将军放心了吧。”
药元福道:“说的真是好听,但也因为太过好听,使得人不敢相信。无事献殷勤者。非奸即盗!总之一句话,真要讲和,便将云州献出,否则只要你们将云州捏在手中一日。就休想我们相信你们有什么诚意。”
赵普沉吟道:“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只要贵国同意合作,东路大军启动,进入燕地,我们便让出云州,如何?这已是曹将军能作出的最大让步,如果留守还不愿意,那么便云州城下兵戎相见吧!说到打仗,哼。我天策唐军可还没怕过谁来!”
提起天策唐军过往的战绩,莫说石重贵,就是药元福也不得不慎重起来,而对石重贵来说,既然张迈即将到来。那么就算能如药元福所言能以轻骑突击取胜,事后张迈也必定报复,想起要直接去面对那个横行万里百战不殆的不世之雄主,石重贵亦忍不住心头打鼓。
至于不战而得代地重镇,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石重贵道:“使者且到驿馆休息,此事容吾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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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普退下后,石重贵道:“曹元忠在这时候派人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安重荣道:“此事必然另有内情,欲窥其虚实,不能局限于晋北,而要放到整个天下大局来看?”
“天下大局?”
安重荣道:“现在天下之大势,在于唐辽之胜负,唐辽之胜负。在于上京之成败。张龙骧派使者进入洛阳,曹元忠派使者入我雁门,需求都是一样的,就是要引我兵马北击契丹。我揣摩着,曹元忠会有这样的要求。必然是怕燕京兵马北上参战,因此要拖住耶律朔古的步伐。”
石重贵道:“燕地兵马北上?现在还来得及?”
药元福道:“按理说是来不及,但安将军所言甚有道理,若非如此,那还能有什么解释。依我看,也可能是上京之战吃紧,曹元忠要拖住耶律朔古,所以到嘴的肥肉也肯吐出来。”
石重贵道:“若是如此,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安重荣:“唐、辽,西、北两虎也。两虎相争,我们坐收其利。不妨佯为答应,取了云州再说。只要幽云入手,国家防线完整了,那时我们北可拒契丹,西可拒天策,何愁之有!”
药元福道:“以天策诸将之精明,非只是一个佯装就能骗过的。”
石重贵道:“刚才唐使不是说了么,只要我们东路大军进入燕地,他们便会割让云州,既然如此,便让东路大军配合我们一下,叫曹元忠无话可说。同时兵马渐进,收取朔州、应州,步步北上,陈兵云州城下,曹元忠如果守约,我们就接受城防,如果不守约,我们便起兵攻打!此为万全不败之策!”
药元福心道,这不就是安重荣刚才所建议的缓进策略了么?只不过加了一条天策“可能”会献城罢了,但药元福不能不担心,因为他总觉得这里头一定有猫腻。
要再进谏,石重贵道:“此策甚好,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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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帅府,药元福责安重荣道:“安兄,难道你不知我们现在必须和曹元忠抢时间么?那个献城协议,有等于无!如果张迈真的西来,如果杨易取胜而后南下,他们要撕破协议,我们有什么办法!安兄,你是昏了头是不是!”
安重荣看看左右无人,冷冷道:“昏了头的不是我,是你!”
“我?”
“你的急进策略自有道理,我焉能不知,但事情顺利就好,万一事有不顺,被困的就是我等,也不看看高行周现在的处境?但如果能以缓图策略,如果我们最坏的结局是什么?”
药元福道:“如果张迈真的西来,如果杨易真的南下,我们以急兵图进,云州在手,那时候还可凭城一战,但若没有云州,朔、寰、应等州县有等于无——张迈军势逼处,这几个地方随时倒过去。那时候,只怕幽州都要落入天策手中,甚至兵马南驱进入河北,那时,国家危亡都有可能了!”
他说的激动,安重荣却冷淡处之,语气如冰水一样:“那又如何?”
药元福一个愕然:“那又如何?那就亡国了啊!”
安重荣压低了声音道:“是亡石晋!不是亡国!洛阳那个宝座,从来是兵强马壮者坐上去,就算真的换一个人坐,对我们又有什么损失?但我们手中的兵马如果冒险拼光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大困局!”
药元福的眼神先是诧异,跟着明白,随即有些黯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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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古代语境中的“中国人”,和现代语境中的“中国人”略有不同,古代所谓的“中国人”一般是指“中原人”的意思。正如曹魏对孙吴,便自称中国之人。石晋对天策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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