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就连冬日都要临近尾声。
过年期间夏习清并没有回夏家,那里原本也不是他的家,反正他也早已习惯独自过年的方式,没觉得有什么要紧。可这次不同,周自珩一直陪着他到了腊月二十九,年三十那天才去西山别墅。
家里热热闹闹的,到处都是人,周自珩脱了围巾和羽绒服交给红姨,父亲在客厅招待亲戚,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儿,像是哪家人带来的。周自珩主动打了招呼拜了年,就钻进了厨房。
“妈。”
周母正从砂锅里舀了一勺鸡汤准备尝尝味道,正好儿子回来了,她赶紧把勺凑到周自珩的嘴边,“珩珩,帮我尝尝,缺不缺盐?”周自珩吹了两下喝掉了汤,“好喝。”他舔了舔嘴唇,“妈,你们研究所放了几天假?”
“放到初八,不过我得提前回去,有一个很重要的项目还搁置着。这几天呢我就在家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见妈妈十分开心,周自珩抱住她的胳膊试探性问道,“妈,外面的是什么人啊。”
“你爸的发小,以前一个四合院儿长大的。”妈妈又拿出切好的水果,用牙签插了一块火龙果喂到周自珩嘴边,他连忙接过牙签,又问道,“那旁边那个女孩儿呢……”
“人家的宝贝女儿呗。”妈妈笑起来,像是故意逗周自珩,“怎么样,漂不漂亮。”
一说到漂亮这个词,周自珩的脑子里只有坐在画板前安静画画的夏习清。
“你们别给我说亲啊,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这种包办婚姻。”周自珩都没有发现,自己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周母瞟了他一眼,把厨房门关上了,“逗一逗你,说这么多。”她低下头去切春笋,周自珩想帮忙又插不上手,就像他也插不上话一样。
“妈,其实我有……”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妈妈抬起头,脸上十分平静,“你嫂子告诉我了。”
“嫂子?她……”周自珩没想到,蒋茵竟然会告诉妈妈,这个消息打得他措手不及,“嫂子怎么会……”
“你关禁闭那几天我就发现不对劲,找她问了好几次,她才愿意告诉我,而且让我替你瞒着。”周母把切好的竹笋放进鸡汤里,盖上了盖子,“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天生的,还是后来改变的。”她看向周自珩的眼睛,“但如果是一时兴起,也没必要说了。”
“不是的。”周自珩立刻反驳,可他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未免有些过激,只好放缓了些,“我不是一时兴起,我是真的很喜欢他。不对……”周自珩不满于自己的措辞,“我很爱他。”
周母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过来看向周自珩,她生他的时候很早,即使是现在看来她的脸孔也留下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而是一种睿智的成熟美。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努力地读懂儿子脸上的表情。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不太能接受,我连续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心里很后悔,觉得不应该让你进那个圈子,你就应该好好念书,和我一样做研究工作,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她垂下眼睛,“但你嫂子很肯定地告诉我,你并不是被圈子影响了,你还是过去的你,而且变得更完整了。可就算她这么说了,我还是不能接受的,不是我要剥夺你喜欢一个人的权利,是这件事超出了我的想象。”
周自珩低下头,张了张嘴,他想说话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作为一个儿子,他的确没有和盘托出的勇气。
“我们的家庭比起很多人来说,算美满也算幸福,你从小虽然在演艺圈,可我们从来没有忽视过对你的教育和关心,我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错。”母亲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流露出困惑。
周自珩看向她,母亲眼底的困惑戳中了周自珩心底的一根软肋,他其实是害怕母亲受伤的。
比起她能不能接受,周自珩更害怕的是,她把自己喜欢上男人这件事归咎于自己的疏于照料。
这并不成立,所以周自珩才害怕。
可下一秒,母亲的眉头舒展开,眼中满是释然。
“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
她抬起头,伸手摸了摸周自珩的脸颊,“我没有出错,你也没有。”
“我的儿子只不过喜欢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刚刚好,也是个男孩子。”她微笑起来,“这个逻辑其实很简单,对吧。”
周自珩鼻子一酸,他其实有好多话想说,可在此刻他的情感已经超过了理智的逻辑思考,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已经默默为了他的感情思考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作为一个母亲,她一定挣扎过,恐慌过,毕竟自己走的并不是主流的道路。
但周自珩从小到大,走的从不是主流的那条路。
喉头梗住,他顿了好久,才沉着声音说了一句,“妈,谢谢你。”
“大过节的,别给我哭出来。”她拍了拍周自珩的肩膀,“这件事今天别在饭桌上说出来,你爸爸什么都不知道,又是个急性子,我们从长计议。如果你是真的喜欢人家,妈妈会帮你的。”
事实上,这曾经是周自珩最煎熬的部分,尽管他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认为不被家人祝福的这种可能性对他的伤害也不算太大,只要不失去夏习清,他可以牺牲一部分的圆满。
但是,对于他这样一个从小生活在美满家庭中的孩子,家庭在心中的占比又是那么重要。
他愿意割舍这重要的一部分,他已经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但现在,这重要的一部分却反过来告诉他,你没有错。
你不会失去我。
就在这一刻,周自珩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初一大清早周自珩就赶回海淀,妈妈特地给了他好多的补品,名义上是给他的,临走的时候却一直使眼色,“替我说声新年好。”
跟着一起出来送他走的周父还一脸莫名其妙,“跟谁说新年好?”
母子俩异口同声,“跟你说~”
回到家之前,周自珩还想着夏习清一定在睡觉,结果一打开门,发现他不在自己家,又跑回对门去,打开自己的家门,看见夏习清正站在椅子上擦落地窗,听见开门声转过头,“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周自珩放下补品就冲过去,一下子抱住夏习清的腿,遭到了他的强烈反抗,“你干嘛啊我干活儿呢。”
“你怎么这么勤劳啊我的小画家。”周自珩把他从椅子上抱了下来转了一圈才放下来,摁住他的肩膀左右各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真乖。”
“神经兮兮。”夏习清嫌弃地擦了一下自己的脸,看着他的鞋子又忍不住大骂,“你怎么穿着鞋进来了,快给我出去换鞋,烦死你了。”
周自珩吐了一下舌头,又听话地跑回玄关换鞋。关于母亲知道的事,他想等到全部都搞定之后再告诉夏习清,免得他担心。
“以后不买这么大的房子了,打扫起来累得要死。”夏习清坐在地板上,拧开一瓶水。
听他的嘴里说出以后买房子的事,周自珩莫名觉得戳心窝,眼前好像一下子就出现了以后的画面。
“叫保洁阿姨嘛。”周自珩走过来坐下,将他搂在怀里。
夏习清眼神放空,像是真的累了,慢慢吞吞地开口,像只精疲力尽的小猫咪,“过年就是要自己打扫啊。”
“你也太可爱了。”
“滚,你才可爱。”
“不承认自己可爱的这一点最可爱!”
“……大过年的找架打是吧?”
两人正闹着,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夏知许叫他们过去吃饭。夏习清还没答应,周自珩倒是乐意得很,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插嘴,夏习清也没辙,只好同意了,两个人分头行动,从夏知许住的小区的不同大门进去,到了他家。
“跟碟中谍似的,你们这恋爱谈得不容易。”夏知许给后到的周自珩开了门,周自珩脱了帽子和口罩走进来,看见已经到了有一会儿的夏习清正坐在餐厅的桌子上帮许其琛包饺子。
“自珩哥哥!”
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影笔直冲过来抱住他,跟个小炸弹似的,他低头一看,这不是夏修泽么,“你也来了?”
“对啊,我也是夏知许……”话说到一半,被夏知许照着小腿踹了一脚,把他后半段话给踹了回去,“嘿嘿,我听说哥哥要来,我就过来了嘛。”
周自珩憋着笑走到夏习清的身边,“这是你包的饺子?一点艺术性都没有。”
夏习清白了他一眼,“我看你就是找架打。”
原本他也不是个会做饭的,包饺子更是一个塞一个的露馅儿,只好让贤,叫周自珩接替他的位子帮许其琛包饺子。夏知许则是在陪着夏修泽打游戏,可夏修泽盘盘都输,看得夏习清都快撸袖子了,“你行不行啊,不行你就下啊。”
夏修泽瘪着嘴挪了屁股,“那你给我赢回来。”
“放心吧。”夏习清一把抢过手柄,“看哥哥我杀个片甲不留。”
夏知许嗤了一声,“少给自己立flag。一会儿陈放过来我们来个三人局。”
“来就来。”
“输了怎么办?”
“随你定。”
无事可做的夏修泽东翻翻西看看,发现客厅墙角的盒子堆了老高,“知许……哥哥,这是什么啊?”
听他叫了声哥哥,夏知许这才回头解释,“我妈前两天让我从家里搬过来的,说是以前的旧东西没地儿放了。”
“旧东西?”夏修泽嘻嘻笑起来,盘腿坐在地上开始挑挑拣拣,“我最喜欢旧东西啦。”
“那你挑挑,有喜欢的你就带回去吧。”
“嗯!”
其实确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大部分都是夏知许以前的硬盘,还有一些书,基本也都是编程和物理相关的,夏修泽翻到最底,找到了一本大的相册。
“哇,好多你小时候的照片。”
许其琛飞快地包完最后一个,洗了手就跑过去,“我要看。”
“琛琛哥哥你没看过吗?”夏修泽侧过头问道。
许其琛摇摇头,“有的看过,这一本好像没有。”他低头看着发黄的旧照片,“知许你小时候的虎牙也太明显了吧,怎么换牙前也是虎牙。”他又往后翻了翻,翻到一张两个小朋友的合影,都只有三四岁,糯米团子捏成的一样,紧挨着坐在一张小板凳上。
许其琛有些疑惑,“旁边这个是你哥哥吗?好像没这么小啊。”他把相册举起来让夏知许看,夏知许瞟了一眼,“那是夏习清。”
“你们俩小时候好像啊,比亲兄弟还像。”许其琛又小声补了一句,撞了撞夏修泽的肩膀,“不过还是你哥哥比较漂亮,是吧。”
夏修泽点点头,也小声地说,“哥哥小时候像女孩儿。”
“你再说一遍?!”
“我什么都没说!”夏修泽跟个小老鼠似的躲在许其琛身边,低下头哗哗地把相册往后翻。
周自珩老远听见他们说话,也想过去看,可手边还有好几张皮没包,只好加快了动作,终于包完了最后一个饺子,整整齐齐地码好,飞快地洗了手走到客厅。
“哎等等,这张是谁?”许其琛摁住了其中的一张没人夏修泽翻动,又指了指上面的一个人,“这个小女孩是谁?”
周自珩挨着许其琛坐下,看到他手指的那张照片,心忽然猛地跳了两下。
脑子里忽然闪过儿时懵懂模糊的记忆。
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儿将手里的白色玫瑰递给他,“拿着,不许哭了。我带你去找妈妈。”
“我……”小小的周自珩哭得抽抽搭搭,“我妈妈不在。”
女孩儿的脚步顿了顿,“是吗?我妈妈也不在了……”
六岁大的小男孩儿抱住他的腿,眼泪流了满脸,“姐姐,我害怕。好多人看着我,我想哭。”
“我不是姐姐,”他拽开周自珩,蹲下来按住他的肩膀,“还有,别怕。”
“这没什么好怕的。”
从回忆中抽离,周自珩的心跳却没办法平息,记忆中被时光冲刷到模糊的那张脸,渐渐和相册上的女孩融为一体。
“这是谁?”
夏习清放的狠话成了真,夏知许果然输了,他干脆扔下手里的手柄,走过去拿起那本相册,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夏习清你看!你的美女黑历史!”
“什么鬼啊……”夏习清还沉浸在自己赢了游戏的兴奋中,见他这么开心又有点莫名其妙。走过去一看,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生,一头黑发齐腰长,照片拍得不是很清楚,但后面的背景分明就是夏知许家。
夏知许像是得了宝贝,幼稚地拿给所有人围观,“我跟你们说,这是小学五年级还是六年级来着,反正是暑假,我、夏习清还有陈放,我们三个人一起玩游戏,他连输了三盘,就被我们逼着穿我妈的裙子,还是我妈帮我们一起给他打扮的,美不美哈哈哈哈。”
夏习清一脸嫌弃地瞟了他一眼,“什么鬼啊,根本没这回事儿,你就瞎掰吧你。”
“真的,物证都摆这儿了人证一会儿就到!你记性也太差了,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记得。”
“我的海马体有他自己的想法,丢人的事一概不记得。”夏习清白了他一眼,一侧头却看见周自珩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他用脚踢了踢周自珩盘起来的腿,“喂,你别看了。”
周自珩却忽然抬起头,仔细地端详夏习清的脸,又低头去看照片,反复好几次。
“让你别看了你怎么还看啊。”夏习清准备抢相册,谁知一下子被周自珩抱住,“你就是那个女生!”
夏习清一把推开他,“谁是女生了!你给我好好说话!”
周自珩着急地向夏知许求证,“你们当时是不是去了一个公园?”
“对!我妈带着我们一起去的中山公园。”夏知许坐到沙发上,还笑个不停,抓着许其琛的手给自己揉肚子,“不过后来他一个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转了一大圈最后才找到他。我当时还以为他自闭了,女装大佬夏习清哈哈哈。”
什么啊。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难不成是童年过的太悲惨,选择性遗忘了这么多东西?
不过,回想起过去,夏习清能够记起的只有痛苦和折磨,几乎没有多少开心的事。什么女装大佬,他根本不记得。
可仔细回想,夏习清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画面,公园里的小型游乐场,过山车下面的草坪,一个哭得说话都结巴的小孩儿拽着他怎么都不撒手。
难怪他一直觉得小时候的周自珩眼熟。
“不会这么凑巧吧……”
周自珩的脸上是掩饰不了的激动,“我第一部戏就是在汉口拍的,上次我就想说去那个公园看一看,但是怕你不高兴,我就一直没提。”
一直听着几个人对话的许其琛努力地理出思路,“等一下,所以你们小时候见过面?”
“他就是我小时候喜欢的那个姐姐。”周自珩抓着夏习清的手,夏习清把他的手掰开,扶着自己的额头,“什么姐姐啊……哎呀头疼。”
“就是的!我在公园走丢了,他用纸给我叠了玫瑰花。”周自珩不知道怎么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几乎不敢相信,当初那个小姐姐竟然就是夏习清。他抓住夏习清的手,“你现在还会叠吗?”
“好像……”夏习清扯了一张抽纸,低下了头,“我试试……”
“我靠夏习清,你从几岁就开始耽误人家了。”
“啧啧,我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哥哥你穿裙子好好看呀!”
“闭……嘴……”
屋子里乱成了一团,只有周自珩一个人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他感觉自己在做梦。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像是飞上了云端。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幸福的事了。
当初念念不忘的惊鸿一瞥,兜兜转转十五年,竟然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原来那朵所谓的白玫瑰,就是眼前的红玫瑰。
“你就是我的初恋。”
这句话像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了夏习清的耳边,他垂着头,那些遗失在时间长河中的记忆似乎真的在一点点复原,那个哭泣的小团子,原来竟是眼前这个人。
“什么啊……”夏习清闷头小声嘀咕,“搞半天我一直在吃我自己的醋。”
抬起头,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最开始还那么讨厌你,”周自珩也觉得好笑,“为什么没能在见你的第一面就认出来,我真是太傻了。”
回想针锋相对的初见,周自珩满是懊悔。
“我原谅你。”夏习清捏了捏他的下巴,骄傲地抿着嘴笑,“看在你暗恋我这么久的份上。”
还好,还好。
他们没有错过。
夏习清微笑着,将叠好的一朵纸玫瑰放在周自珩的手心。
当初那个哭泣的孩子,跌跌撞撞地从时光的迷雾中跑过来,裹挟着春风撞了他满怀。
泪水变成轻柔的吻,稚气化作一腔热忱。
拥抱住咬牙强撑了多年的他,温柔地拍拍他的后背。
这一次轮到他说,别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