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园盯着许婆子看,现在是白天,光线很好,她能把许婆子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
许婆子的眼球仍有血丝残留,眼下的皮肤略微泛青,可见她昨夜哭过之后没睡好,或者一夜没睡。以前她对苏园笑的时候,面部肌肉自然放松,憨厚又和蔼。现在则在假笑,面部肌肉被生硬地拉起,很丑却不自知,许婆子仍然在竭尽全力地维持这种丑陋。
“好呀,我看看。”苏园将单子接过来,顺便为许婆子演示了一下什么叫做看起来真单纯的假笑。
许婆子有点意外,她本以为苏园会闹别扭抗拒自己,还要她再苦口婆心地好好劝一通才行。毕竟苏园曾表过态不嫁,那会儿她在开封府还没什么出息。而现在她已经拜公孙策为师,在府中有些地位了,照理说腰板会更硬气。
聘礼单子上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平常婚嫁惯有的物什。苏园扫了一眼就放下了。
她笑问许婆子:“那张屠户家真有那么好?大娘真心想让我嫁过去过好日子?”
苏园发现许婆子在听她提及张家时,眼神波动,虚得很,完全没有之前那种理所应当的硬气。如果她所猜没错的话,许婆子当初坚持让她跟张屠户家相看,当时是真心觉得张屠户家于她而言是个好归宿。但近日情况似乎有了变化,她好像知道了张屠户家什么不好的事情,而其中产生变化的缘故大概就源自于她那位‘儿子’。
“园园,你昨晚是不是——”
许婆子总觉得苏园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对劲儿,会不会是她昨晚听见了他们在屋里的对话?可是她又想不通,如果苏园真听见的话,以她单纯的性子,应该藏不住事儿,要么直接问出口,要么哭着跑走才对。
苏园没有接许婆子的话,微微偏一下头,就这么安静地等着许婆子的下话。
许婆子本来说这半句话是为了试探,但苏园的反应太淡定了。她完全看不透苏园的态度,更猜不透她的心思。这丫头她从小看着长大,对她的性子再了解不过。可是为什么她今天有一种完全不认识苏园的感觉,现在的苏园让她觉得很陌生。
心中的愧疚本就搅得她良心不安,这会儿乱七八糟的猜测在她脑中搅动着,越想越惶恐不安,最后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她到底是自己胡思乱想了,还是苏园真的变了。总之,压抑的情绪被什么东西逼仄着,翻腾起来,越来越汹涌,已然推搡着她濒临崩溃的边缘。
“园园,大娘对不住你,我——”许婆子激动地拽住苏园的胳膊,眼泪马上要掉下来。
“哟,你们娘俩在这呢,我说怎么叫了半天没人应。”一名二十多岁年轻的衙役靠在墙边看着她们。衙役随后告诉许婆子。他们班房今晚本该有三十个人当值,有八位另有公干,便准备二十二个人的晚饭就行。
苏园一听这衙役的声音,就认出和昨晚许婆子房里‘儿子’的声音一模一样。苏园对这人有点印象,叫王胜。他爹好像也在府里当差,是位鳏夫,管着库房。
许婆子见他就慌张,“好、好”地应了两声,表示厨房的羊肉应该炖好了,就低着头匆匆走了。
苏园本要跟着许婆子一起走,就听那衙役突然出声,告知苏园公孙策那边似乎需要人手帮忙。
苏园明白这衙役的意思,他想把她从许婆子身边支开。
“王大哥今年多大,可娶妻没有?”苏园问。
王胜愣了下,奇怪地回看一眼苏园,“你问这些干什么?”
“许大娘给说了我一门亲事,我不知该不该应,便想着找个年岁差不多的嫂子来问问,帮我出一下主意。”
“二十二,倒是娶过妻。”王胜冷淡地瞥一眼苏园,“不过要让你失望了,我娶进门的两位妻子都病死了。抱歉帮不了你的忙,找别人吧。”
苏园注意到王胜的用词是“死”,古人都比较避讳这个字,对于自己身边亲人的故去,很少会直接说死。而且听王胜提及两位去世的妻子,竟没一点惋惜、遗憾或顾念之情,话很平淡如水地说出来。
对于这一类人,苏园还真是觉得熟悉,因为她也是对死亡近乎麻木无动于衷的人。
“那我嫁给王大哥如何?”苏园语出惊人。
王胜愣了一下,惊讶地瞪着苏园:“你说什么?”
“我不喜欢张屠户家的小儿子,人长得彪悍又丑陋,许大娘却不知为何非逼我嫁他。”苏园一脸小女儿态的不满,微微努嘴,“王大哥长得还算清秀,我倒可以凑合。”
王胜再一次愣住,大概他从没遇见过说话这么直白的小姑娘。他笑了一声,高高地扬起眉,越来越意外:“你不怕我克妻的名声?”
苏园:“我克双亲。说不定两个命硬的人一起,便互相抵消了。”
王胜怔了又怔,便哈哈笑起来,直叹有道理。
“以前倒没发现你这么有趣。”王胜说罢,最后看一眼苏园,才转身离开了。
没直白地回绝,甚至有犹豫发怔的情状,说明他真动心思考虑她的提议了。苏园也可以由此得出一个结果,不嫁张屠户家的小儿子,嫁给他,应该也可‘救’王胜的命。再有王胜两任妻子的死,或许没那么简单。
苏园借着帮公孙策打杂的机会,在档房里找到了许婆子、王胜及其父亲王大树的户籍档案。
许婆子和王大树竟都是酸枣县清水村人。二人同龄。按照户籍里的记载,王大树在二十四年前娶妻,一年后妻子难产而亡,留下儿子王胜。他于二十年前来开封府当了小吏,两年后,许婆子也来了开封府。苏园推算了下许婆子的成亲年纪在她十八岁,时间刚好在王胜出生之后。十八岁出嫁在乡下已经算大龄姑娘了,因事耽搁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王胜是许婆子的亲生儿子,许婆子在成婚之前,便与王大树有过私情,且二人在婚后仍有联络。许婆子能进开封府做活,其中多半就有王大树的周旋。
展昭来档房取案卷,便瞟见了苏园手里拿着的户籍卷宗。
“出什么事了?”公孙先生看中收下的徒弟,展昭可不会小看。他相信苏园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查许婆子他们的情况。
“许婆子帮我应下了张屠户家的亲事了。”苏园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失落。
“她怎能自作主张干这种事1展昭立时不满,为苏园抱不平,“我知你跟许婆子有情谊,感恩她照顾过你,但事关终身大事,你切不可让步。你若不好意思说,我替你出头。”
“好。”
展昭稍微一愣,没料到到苏园应得这么干脆,他本以为小姑娘会先委屈诉苦两句。不过苏园能决断这么干脆,他肯定很高兴。
“那就麻烦展大哥了。”
苏园面带微笑,诚挚地向展昭道谢。
“呃好,我这就去。”展昭走的时候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搞不清哪里不对。
支走展昭之后,苏园又寻到张屠户家的户籍存档。
张屠户夫妻共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如今刚十六岁,便是很苏园相看过的那位。大儿子的情况却有趣了,他也先后娶过两位妻子,但这两位妻子都在进门后不到一年就死了。而且还有一点特别值得注意,两位妻子的身份都是孤女,和她的身份一样。
苏园由此想到了王胜的那两位的妻子,档案里并无记录她们地情况。苏园便找了和王胜关系好的衙役打听,也都是孤女,且五服内基本上没什么亲戚在身边。
这……大概可以堪称为古代版的黑鳏夫。
苏园规整好档房之后,就回房挑了件最显自己身材和脸蛋的衣裳,特意用了胭脂水粉为自己上色一番,显得整个人更加秀丽好看。
苏园拎着篮子去了张屠户家的猪头摊前,刚好看见张屠户的小儿子张进喜在,便特意笑着瞥他一眼。
“买一块前腿肉,包馄饨用。”
张进喜直接割下一大块大约三斤重的前腿肉,用荷叶包好给了苏园,不要钱。
苏园坚持要把钱给他,“这怎么好意思呢,咱们也结不成亲了,我就不能占你便宜。”
“你这话什么意思?许婆子已经应下了亲事,我家聘礼单子也给你送了过去1别看张进喜眼睛小,瞪圆眼看人的时候却很有戾气。
“意思是我不想嫁你,许婆子又不是我娘,她做不了我的主。”
张进喜听到这句话明显有怒意要发作,苏园却一点都不怕。
苏园看看左右,见没有行人注意,便凑近一点,用只能让张进喜听见的声音对他道,“你太丑啦,王胜大哥长得就很好。”
说完她就笑着把钱丢在地上,拿着张进喜给她的那块猪肉走了,背影说不出得潇洒。
张进喜握着砍肉刀的手微微发抖,长满横肉的脸此刻爆红,双眼有遏制不住的凶光流露。他怒极了甚至到了想杀人的程度,只是碍于闹市的场合,他不好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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