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继业忙道:“末将知错了!曹公若有用得上的地方,末将亦愿将功补过!”
“冯将军直捣螺城,何过之有?”曹斌冷笑道。
冯继业道:“末将惭愧,只因心急贪功……”
曹斌这才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不用你,圣旨召你回京,冯将军先回京再说罢……不过,冯将军还想今后有人敢用你,得改改原先的脾气。大许已不比当年中原混战之时,凡事必有轻重大小。冯将军出征之前,我是不是很清楚地说过朝廷意图、大略部署了?你再想想,此番在交州所作所为,与大略有甚好处?”
送走冯继业,曹斌也忙着叫吕端写奏章,请旨准他继续南进。
奏章请增设三个行省,交趾行在省、占城行在省、马堡(马六甲堡垒)行在省。除交州之外,其它地方的策略是修建海港堡垒,拉拢当地国主首领,册封大许各行省大都督。
这番方略,吕端出了很多主意。曹斌甚是赞赏,提出上书举荐吕端为枢密府事,以为回报。
彼时交州局面失去控制,叫曹斌顿足的原因不是怕被治罪,而是争取护国公之位的大好良机平白丢了!但现在他又想到了新的门路,一下子号称增加三大行省,拓展大许势力,这功劳摆上台面也是十分振奋!
交州之势,并不能一锤定音,花落谁家?曹斌觉得还可以争取一下。
他一面准备,一面决定派快马北上送奏章。
……
此时东京日渐寒冷,看样子今年第一场雪也不会远了。冬季是最后一个季节,一年转眼即逝。
皇城养德殿依旧暖和,生长在盆里的常青植物让这里少了几分秋冬的萧瑟,显得生机盎然。哪一株植物枯萎了一条枝叶,郭绍心里都一清二楚,时不时给它们浇水已成郭绍的兴趣之一。
绿意之间,墙上和桌案上都是地图,还有临时搬进来的卷宗和奏章。
郭绍站在墙边,看着地图下方粗糙毫不精确的线条,他怀疑那些岛屿的形状也画得不对,但现在没别的办法,能对遥远的地方能有些许了解已经很不错了。
而今他只能依靠这些图纸和文字来掌握自己的地盘。
大事便是这样,一个人无法实地把握每一个地方,只能借助别人和这些图文;而真正能掌握的,只有小事,如殿中那些花花草草的生长,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
桌案上摆着一份翻开的奏章,上面描述着交州行省、占城行省、马堡行省,郭绍却只能看着图上那些极度抽象简陋的线,努力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靠想象去搞明白那都是些什么地方。
占城,应该位于“越南”南部地区,占城稻很有名;整个越南地区光照水源充足,粮食产量很高,从资源来看,占领这个地区有实在的好处。
昨日郭绍问礼部,占城国主在(后)周朝时曾派人朝贡。大许取代周朝立国,朝代更替完全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内战,甚至至今朝中大量官吏也是周朝的官吏,所以破坏很小,大许立国时间也不长,因此占城国主朝贡的事记录十分清楚,连装在名贵木材做的盒子里的表奏和一些瓶子装的礼物仍在官府仓库里。
占城人的文明技术肯定没有中原发达,他们能到达中原,那么郭绍可以断定,蛟龙军战船有更好的海船和技术,肯定能轻易到达占城。
马堡,只是一个只有名字的虚无堡垒,郭绍根据曹斌的描述和得到的简陋地图,猜测位置并不是他几年前提到的马六甲海峡,而是在新加坡海峡。
这地方有点远了,上次大许蛟龙军派船队通过这里到达大约印度地区,损失大半战船和人马。郭绍不得不考虑实现大略的经验技术和成本。
就在这时,郭绍听到后面有人,他从面对墙壁的方向转过身来,见是宦官曹泰捧着一只陶罐。曹泰见郭绍转身,躬身道:“平州节度使刘仁詹上回送了大皇后一颗人形参,大皇后亲自煮了一些在鸡汤里,叫奴婢给官家送过来。”
“哦?那朕得尝尝。”郭绍高兴地说,倒不是觉得人形人参稀奇,而是听到符金盏亲自下厨煮的。
曹泰也高兴地笑道:“陛下稍等,奴婢还没拿碗勺。”
郭绍便在椅子上坐下来,提起砚台上的毛笔,在一张白纸上随手写几段话。下旨杨业、曹斌,各估算在西北、南部每年所需国库提供的开支。下旨政事堂,预算今后三年的各项税收、日本行省的产银铸币等收入,以及预算朝廷开支。
准奏曹斌设占城行省;是否进取马堡,等明年开春答复……郭绍要先算算收支能不能支撑这些做法。
而上个月有地方官上书歌功颂德、称郭绍圣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奏章,请皇帝封禅泰山,告知上天丰功伟绩,郭绍当时就直接把奏章扔纸篓了。
等曹泰拿着碗碟勺回来,先舀了一点放碟子里,自己先喝了,再在碗里盛上汤。
郭绍把一罐鸡汤全部喝完,掏出手帕揩了一下嘴,这才用手指指着案上的纸道:“拿到书房里,交给内阁辅政。”
曹泰忙道:“奴婢遵旨。”
郭绍临时起意,又道:“再将杨士良叫过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成日面对的那些图,心下寻思,微服私访太不安全,南巡北巡浩浩荡荡又太劳民伤财,但出皇城只在东京城内,总没什么事……东京乃大许都城、天子脚下,治安是算好的。
曹泰出去没多久,杨士良便进殿拜见。
郭绍看了一眼身材高大的宦官,说道:“你和京娘商量,派皇城司的人把朕以前的旧宅稍作收拾,朕想去那里住几日。”
“遵旨。”杨士良先应答一声,接着又道,“奴婢先查街上每户的人口,在临近各处布设暗哨,然后在府邸对门别院安排内殿直禁军。等想到别的事儿,再另行布置。”
一眨眼功夫,这宦官就有了打算,郭绍听罢对他十分满意,点头赞道:“你的事一向办得不错。”
杨士良拜道:“奴婢告退,一会儿把这事儿先告诉曹公公。”
第九百一十章回溯之门
看着夕阳从舒展姿态的檐牙间慢慢沉落,一天又要过去了。
郭绍在威压的金祥殿台基下面,提起黄缎袍服下摆走上黄盖御辇,周围一大群人立刻弯下腰恭敬地面对。锦衣玉食、受人尊重、光鲜华丽,这所有一切当得到之后,郭绍已经习惯,并不能再产生多少感觉。
“起驾!”宦官长声吆吆地大声喊道,颇有仪式感。上到世家大族,下到宦官奴婢,他们想手握大权的皇帝能给他们带来恩惠。郭绍也愿意施与,因为施与他人也能得到自我满足感。
郭绍端坐在车上,不经意地想到,如果能将这一切,能与前世身份卑微的姐姐分享,能让饱受屈辱无奈艰辛的她看到、感受到,该有多好!
刹那间,郭绍心里很堵。他有时候感觉自己拥有天子,无所不能,但有时候却感觉自己依然如此渺小,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依然不能达成。
或许,对金盏好,善待更多的人,才能稍许弥补他的遗憾。
坐在车里,沿着笔直的长街行进的一段路程,他恍然中回忆起自己这些年所作所为,发动了无数次战争,死者不计其数,但他自问从来内心从来没有以戾气对待世人;怜悯同情是人道,死亡淘汰却是天道,人只能顺应天道。但无论做什么,他心中想到的都是改善的期待……就如同金盏那笑起来如月亮一样弯弯的目光,融化了郭绍的愤怒与仇恨。
御辇停在滋德殿外,郭绍步行正殿门口。见殿上正有一群嫔妃出来迎接,纷纷半蹲行礼,“陛下万寿无疆。”
郭绍作了个扶的动作道:“都平身罢。”
站在前面符金盏先站了起来,她微微侧头面对郭绍,目光谦恭地偏下,脖子肩背挺拔,雍容尊贵的气质中,却并无骄纵之感。郭绍看了一眼,心道符金盏的美并不止相貌身段,就算是不经意间的小小动作都颇有韵味。
郭绍伸手携符金盏到北面的御座上同坐,周围一群嫔妃全是他的妻妾。
一开始郭绍也对如此状况很迷惑。但现在,他的内心已经豁然了。什么事都有时代背景,这种事若在现代社会不可理喻,因为男女平等;但在此时的皇室则是常态,此时的女子地位本就是依附关系,君权制度、繁衍皇室子嗣更是国家需要……就像原始时期根本不存在夫妻,子女的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母系社会、如今的人就难以接受;而到了更远的未来,说不定人们还会觉得夫妻关系根本就违背人性。
金盏的声音缓缓道:“张太妃刚才说曹彬怎么了?”
张氏上身微微前倾,语气也十分温柔,“曹彬说,当朝天子受命于天,深得民心,对咱们家恩重如山甚于前朝,劝我忠于皇帝皇后。我便嫌他啰嗦……”
“哦?”金盏带着浅浅的微笑。
张氏笑道:“皇后如此待我,还用他专程见我说这些么?”
金盏听罢掩嘴笑出声来,周围的女子也跟着陪笑。郭绍坐在那里没有插嘴,心里却什么都听明白了。
金盏又转头问郭绍,曹彬新近送来的奏章,郭绍随意地当众说了几句。
他言语中,不经意地在人群里看到了周佳敏,二人眉目间仿佛在打招呼……郭绍想起那夜周佳敏侍寝,本来以为她并不情愿、只是迫于无奈,但后来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他们的言语交流还是存在一些问题,但是郭绍能从她的片言只语中揣度一些心意,周佳敏说过一句话:我并不怕官家,只担心你把我弄得很疼,没想到多虑了。
一众人在殿中留了一会儿,便纷纷知趣地告退。只留下陆岚,她来给二皇子把脉的。
郭绍跟了过去,等她从房里出来,询问病情。陆岚的表情比较放松,说道:“二皇子淘气,大冷天玩水凉着了,调养旬日无大碍。”
郭绍听罢也松了一口气。
这时陆岚的神色伤感,忽然低声道:“以前我还以为陛下怜惜,所以久久不碰我。现在才明白,陛下原来是嫌我不够年轻美貌……”
“何出此言?”郭绍差异道。
陆岚低头咬着嘴唇道:“陛下不是对周昭仪的妹妹挺好,当着那么多人还眉目传情!”
郭绍愣了愣,心道这些小娘的心思果然细致,连一两个眼神都逃不过,他还以为没人发觉自己多看了周佳敏几眼。但他不禁笑了几声。
这下该陆岚不解地看着他。
郭绍笑着摇摇头,又打量着陆岚,她确实没有周佳敏那么细嫩美艳,但娇小婀娜的身段线条却别有一番美妙,水灵的眼睛、皮肤有一种蕴藏山川灵秀的灵气。
陆岚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可笑?”
郭绍也不知怎么解释,便说道:“过两天朕要出宫,你随朕同行罢……朕现在要去见皇后。”
及至金盏的寝宫,天色还没黑,郭绍与她坐在一起,又随口交待道:“先前杨士良说要告诉曹泰,金盏应知道了,朕想去旧宅住几日,见两个人方便说些事。这阵子,便请金盏到前殿帮朕处理政务。”
符金盏柔声道:“若有军国大事,妾身定先派人请奏陛下,再作决定。”
郭绍听她马上这样说,这才意识到刚才不该提曹泰,金盏何等聪慧,岂能不多想?郭绍忙道:“凡事你都可决定,江山本也属于金盏,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
“陛下……”金盏流转的目光打量着郭绍。
郭绍道:“我所言乃真心,金盏明白的。”
……两天后的清晨,天还没亮,只因冬日日短。不过御街上上值的官员已点燃了一串灯火,街上卖汤饼糕点的铺子也开了。皇城东华门这时也打开,一队禁军骑兵簇拥着马车出城。
郭绍带着玉莲和公主金锁、还有陆岚,前往旧宅。
府邸一直有人看管,郭绍几年后走进这里,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才刚刚离开这里不久,而不是好几年时间。
郭绍与玉莲走进那片没有名字的湖泊湖畔房子。如同以前一样,他拉开厅堂的后门,顿时朝霞中湖光水色便在清新的凉风中映入眼帘,周围一片安宁。那如梦的橙光,仿佛打开了回忆之门,郭绍有种时光回溯的错觉。
玉莲把两条木凳拿了出来,二人便坐在后门外,看着湖水。
“妾身与陛下有多久没这样坐在一起了。”玉莲喃喃道。
过得一会儿,她又转头道:“最初只有我们二人在这里,后来人越来越多……”她接着又道,“妾身从不敢奢望独占陛下,只求自己这样的人还能留在陛下身边。现在这样也正是妾身想要的,陛下这么多年了对妾身仍很好……”
郭绍伸手握住她的手,细嫩的手背,手心里的茧似乎也少了。他无法让所有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不过对待身边的人都尽量宽容温和。
他也与玉莲随口闲聊,开口道,“着实想不到。当年朕还坐在这里时,真想的只是拥有这座宅子和一份军职。是什么让朕不满足?”
除了贪婪和欲望,各种各样的欲望、包括靠近符金盏的欲念,还有很重要的心态:安全。
“彼时大周朝,命运握他人之手,并非遵纪守法就能平安无事。”郭绍回想起来,当自己的性命和自己关心的家眷都处于危险之中,那还有什么事不能干?
他沉吟道,“如果治理天下有一套合理的理念和规则,让恶人会受到惩治,让本分尽责的人能受到保护,让有才能的人公平地竞争,能者多劳多得;而不是肆无忌惮的恃强凌弱,世上的戾气仇恨和不安定还会那么多吗?”
郭绍渐渐陷入沉思。
……显然不顾时代基础、强行推行民主法治不合时宜,粗暴地把富人的土地财产分给穷人更会导致混乱,早在王莽时期,王莽就用实际行动推演了失败的过程。
郭绍在这里,忽然觉得历朝历代无数的统治者,肯定不止一个人坐在中原腹地的一个地方、如同自己一样思考。不能无视宗族和忠孝文化,推行科举制度,或许就是他们思考的答案。只不过科举的内容或许应该稍加改革。
世道秩序应该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并没有一剂良药就包治百病,只能通过无数的修修补补才能逐渐完善进步。
每当郭绍静下来,便在寻思,自己能从后世千年的经验教训中、筛选出哪些适应实际的具体法子。科举、摊丁入亩、发展工商收商税等,似乎都是可以动点心思的地方;只是每一样都不简单,就算出于好心,天道规则仍然可能惩罚渺小的人。
但他愿意尽力尝试这些事业、这些对他个人的利益和欲望没什么好处的事业。因为在遥远的从前,曾经有一个人让他真正感受到了人间的善意和诚挚,她想要的不仅仅是回报,更想当初的他变成一个对世人有用的人。
若那个人知道郭绍如此作为,一定会很高兴。
第九百一十一章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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