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时,杨业军中不仅有大许禁军、卫军,还有平夏党项、河西党项、吐蕃阿柴部、六谷部、龙部、温末人,以及遥相呼应的归义军。一时间实力变大,又能得当地人帮助刺探消息、交易粮秣,形势十分有利!
杨业率联军浩浩荡荡西进,一边派人劝降,一面肃清甘州东面抵抗。
他沿路并不劫掠,却在折德扆的送信建议下,号称自己笃信佛教,为保护河西千年佛教遗迹而来。一路上将士文吏四处宣扬,以争取居住甘州的佛教势力的支持,暗地里密会甘州人。
及至甘州城下,杨业没架一门火炮,已有内应打开城门,大队骑兵突入城中,一天时间攻陷甘州。
西边还有甘州回鹘控制的肃州,在许军收复甘州之后,已是无力抵抗。而更西边的归义军曹家,早已接受了大许皇帝的册封……至此,杨业顺利地收拾了西北的烂摊子,重新建立统治秩序。
众军在甘州城内外杀羊煮酒,载歌载舞庆功,通宵达旦。
诸将醉酒之后,嚷嚷着说河西几乎所有人都没抵抗大许军,只有甘州回鹘不尊王化,应以严惩。杨业尚未决定,便有近侍上前,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杨业立刻借故离席。
长史卢多逊受命掌河西军前营军府,尾随杨业而来。
卢多逊问道:“发生了何事?”
杨业据实答道:“于阗国遣密使来商议要事。”
卢多逊听罢提醒道,“河西军此行,意在收复河西走廊,朝廷尚未有向西域扩张的国策。杨将军一会得见机行事,留有余地,待奏禀了官家,再作定夺。”
杨业道:“经略河西,想让此地太平,不能固守关隘,西域如有机可乘,先试探一番有何不可?”
“杨将军三思后行。”卢多逊的语气已不强烈。他知道,为了六国公之一的爵位,杨业肯定想争取一下的。
杨业道:“卢侍郎是朝廷礼部官,随我见来使,可得邦交之礼。”
二人便找了个僻静的别院,将于阗国的使节请来见面。
对方也来了两个人,一个使官,一个僧人是汉人。
见礼寒暄罢,僧人用汉语道:“吾等闻知大许大军入河西,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有大唐之风。昔日大唐朝廷于西域设安西四镇威名犹存,西域诸国至今感怀。若大许大军能进驻西域,平息西域之乱,诸国子民幸甚。”
卢多逊问道:“西域生了何事?”
僧人与使节嘀咕了一通,说道:“喀喇汗国勾结西面波斯人,攻伐诸国,毁禁佛教,已是天怒人怨。我国主听说杨大帅大军前来,恳请大帅主持大义,惩治喀喇汗国。
于阗国主已遣使去大辽,大辽朝廷已同意西面部落调军帮助,高昌国亦同辽军夹击。
大许、大辽、西域诸国多信佛教,吾等又闻许、辽结兄弟之邦,当此之时,我国主望诸国能结盟同仇敌忾。”
此人提到大许的宿敌辽国,或是真信了许辽两国如兄弟般和好,或出于激将之法……“弟弟”都能干涉的地方,兄长竟鞭长莫及?
杨业不等卢多逊开口,抢先说道:“大许天子乃天下人之共主,以仁德教化臣民,不愿看见各国攻伐杀戮。喀喇汗国主若果真不施仁政,对西域百姓不义,大许皇帝必严惩之!”
使节以手按胸鞠躬执礼,僧人双手合十道:“大许皇帝主持公道,号令定能远播西域。”
第九百零八章宿命
窗户外红光冲天,把漆黑的夜空也染上了团团火红的光晕,行辕外时不时传来起哄的喧哗声。
桌案前的卢多逊捧起咸丝丝的奶茶喝了一口,又放下陶瓷杯盏,镇静严肃的神情与外面的气氛完全不搭调,他说道:“达(怛)罗斯之战后,大唐王朝受安史之乱荼毒,无暇西顾,势力逐渐退出西域;此后多年军阀割据,唐亡后中原混战,‘中国’势力再也没有进入西域。迄今已两百余年矣。”
不料杨业显得更加兴奋,“官家励精图治,一心恢复汉唐气度,如今大许数万大军陈列河西,时机已到,更待何时!”
卢多逊留意观察了杨业几眼,心里猜测他兴奋的原因是国公爵位。
“杨将军所言极是。”卢多逊好言道,“不过事儿并非那么容易。中原撤出西域二百余载,今地理、水源、国家、教派面部全非,我们目前对西域知之甚少,不敢轻举妄动拿将士性命和国库军费儿戏。”
杨业皱眉沉思。
卢多逊又不动声色道:“下官有个建议,枢密副使魏仁浦对西北打心眼里执着,据说他来到丰安,见汉唐故城旧址,泣不成声。魏仁浦是官家身边最倚重的大臣之一,凡军国、国策大略必问之。若杨将军能派可靠之人,在此事上得到魏仁浦的支持,机会定大增。”
杨业顿时抱拳道:“多谢卢侍郎提醒。”
卢多逊点点头:“下官非偏要给杨将军泼凉水,与你过不去。但将士是朝廷的,花销、军需、辎重亦须整个大许国力支撑,如得不到官家和朝廷的支持,杨将军想建不世之功恐怕只是想想而已。”
这番口气诚恳,推心置腹般的言论,叫杨业的态度大变,他用谦逊的姿态问道:“卢侍郎之意,先奏禀朝廷?”
卢多逊又摇头沉声道:“这事儿是杨将军想干,不能把什么都抛给朝廷;朝廷文武千计,主张千奇百怪,决策大事要各方争执妥协,非常麻烦缓慢。”
杨业拜道:“请教卢侍郎高见。”
卢多逊摸着下巴短浅的胡须,沉吟许久道:“如今肃州仍在回鹘之手;又得与归义军商议瓜、沙治理。这些事都不难,但很繁杂琐碎,仍需时日。这段时间可遣快马奏报朝廷杨将军的方略,等待朝廷批复,并求得枢密院抄录汉唐西域地理卷宗送来。下官正好有一些谋划……”
杨业道:“愿闻其详。”
卢多逊侃侃而谈:“吾有二争一保之策。
西域距中原数千里之遥,关中陇右衰落,河西新得,补给与根基不稳;大许想仅凭武力,发大军扫平西域,无疑痴人说梦。当此之时,继承唐朝在西域之余威,找回威信,先让西域诸国无法忽视大许在西面的力量,这才为目的,方为上善之策。
此番诸国共伐喀喇汗国,大许应力争主持联盟的面子,争战机轻骑突袭喀喇汗国的实力证明、而非空口说白话;同时必须保住于阗国,恢复西域军镇,修堡垒据点驻精兵,拉拢结盟于阗国,不仅能在西域立足,也能将势力深入西域,逐步了解西域天文地理形势。
于阗国李家(尉迟)素来与中原交好,曾受(后)晋朝册封国王,与归义军联姻结盟。大许若欲进入西域,必施恩于阗。”
杨业听这个年轻人说得头头是道,一脸诚恳拱手道:“卢侍郎如此年轻便得官家倚重,真乃经略大才。”
杨业十分赞赏卢多逊的谋划,当即便准备奏章,遣快马回京。
当此之时,人马从驻扎在甘州的河西军大营出发,经凉州(已臣服,并驻许军)出河西走廊;走灵州,此路虽然绕远,但沿途已有许军堡垒据点和驿站,更加稳妥;再从灵州南下关中,进入大许腹地。河西走廊到大许都城的道路,已经彻底打通。
……
东京金祥殿书房里,忽然“哐”地一声,郭绍没有摔杯子,只是把杯子重重地杵在桌案上。
面前的三个大臣、一个宦官马上不约而同地弯下腰。郭绍既有仁君之名,很少当众发火泄愤,这样的表现已经很严重了。
昝居润道:“冯继业名声狼藉,曹公明知还极力推荐,用人又大胆,竟让冯继业做前锋主将,实在有负陛下重托……”
昝居润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房屋里回荡,显得分外清晰。
郭绍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道:“朕也有错,用冯继业终究还是朕同意的。让此人去交州,本身就是错误。”
皇帝怎能有错?左攸抢先说道:“当年曹彬在蜀国北路,在南汉国,手下多凶悍之将,亦能约束将士秋毫无犯。既然如此,也该约束住冯继业。陛下不过轻信了曹彬,更何况曹彬就算用冯继业,也不该把他放在主将的位置……”
“罢了,功过暂且不提,如今如何修改交州方略?”郭绍道,“明早议政,先问问诸大臣。”他说罢有点不高兴地挥了挥手。
几个人不再多言,执礼拜退。
此事在朝中主张很多。有的主张向交州增兵,以重镇为据点、沿主要水路修建驿道驿站,沿驿道形成无数城、堡、哨三级网状统治秩序,全面占领交州,实行军制统治。进攻丁部领的地盘,搜捕要犯,拉拢分封当地豪强,流放中原罪犯、迁民户,送种子耕牛减赋税,建学馆教谕,王化百姓,颁布律法……耗费不知几何,更不知何时起效,花销是个无底洞。
有的主张放弃交州,占海岸据点,慢慢拉拢新起交州势力。以许军几百人就能牢牢防守一座六花堡的法子,这种主张十分节省。
郭绍没有表态,只是又感叹了一次:“人心不得,认同难求。”
不久,西北杨业的奏章到达了东京。
郭绍获知杨业以微小代价平定陇右、河西,让诸部臣服,这才感到有些欣慰。又细瞧杨业和卢多逊提出的方略,赞道:“立意长远,着手务实。”
不过郭绍明白西域那边,比河西陇右各族混杂的形势更加复杂,还有教派的问题。西域太远太复杂,将影响力和势力西扩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不能一蹴而就,没有终南山捷径。
他一面与大臣商议,准了杨业的奏章,一面欲提醒杨业不能莽撞。
宦官杨士良密奏,西北回来的马队,有文人幕僚游说枢密院。郭绍便叫杨士良派人去,召幕僚觐见。
郭绍一番话没有落到纸上,屏退左右,对杨业的幕僚说了一番话:“尔等既到东京一趟,回去给杨业带一句话:此时此景,冒进非上策,稳妥方明智。”
别无他话,不过郭绍清楚杨业肯定能懂。
杨业的幕僚既然来东京一趟,交州发生了什么,消息能不带回西北?曹彬已经让皇帝有些失望了,而杨业已经把平定陇右河西的威望功业攥在手里,不输就是赢,冒险行为只适合寄希望绝地反击的劣势者,“稳妥方明智”便是此意。
一个月后,曹彬的奏章到达东京。他再次上奏,请旨增加军费,提出了新的方略。
曹彬请设“交趾行省”,欲沿交州东海岸建立海港和堡垒,然后沿太平江修据点和驿道至螺城。以螺城为交趾行省大都府,占领大都府和通向东海的要道地区,然后逐渐拉拢交州人到大都府和地方任职,剿抚并用治理交州。
郭绍在议事殿询问中枢大臣的建议,认为这是比较中庸的弥补之策,便采纳更了解实地情况的曹彬的建议。同时下旨召回冯继业,让曹彬重新任命将领。
攻略交州,是郭绍经过了很多努力,才在朝廷里决定的国策。他自认为这件事意义重大,所以不管怎样,也不愿放弃,非得走下去!
此时西域和交州同时变成了旷日持久的坚持。
郭绍站在金祥殿高高台基上,望着空中涌动变幻的白云,心里琢磨着曹彬和杨业,隐隐之中,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在和上天交流……一种宿命感涌上心头。
杨业这个原本在青史上留下了很大名声的人,在这里或许依然应该脱颖而出。命运在绕了很多弯后,似乎面目全非,又似乎很玄妙地很相似。
那么,大许朝的宿命是甚么?千年之后,或许就有“秦汉唐许”之称罢……
第九百零九章尚可争取
东京的圣旨耗时日久,几经辗转才到交州,皇城对王朝最南端的消息传递已有点艰难,冯继业奉旨回京述职。
冯继业至广州,到曹斌的中军行辕求见,不料吃了闭门羹,被告知大帅出门去了。并留下话,言冯将军奉旨述职,应尽快赶往东京,不要在途中无故逗留。
既然留了话,便知道冯继业回来,这是故意不见!
冯继业心下沮丧,刚出得城门,便听到郊外传来一阵阵的火器声音。他当下便骑马循着声音找到一处校场。
但见校场上许多步卒正在训练,噼里啪啦,硝烟沉沉。冯继业在远处转悠了一会儿,眼尖地发现校场边房屋附近侍卫林立、旌旗甚密,料想曹斌可能在此巡视。
他拍马过去,果然不出所料,在一里地开外就依稀认出了前呼后拥的曹斌。冯继业立刻厚着脸皮上去嚷嚷要见曹公。
侍卫终于准许冯继业上前,却见曹斌好像没看到他一样,忙着对校场上指指点点,只顾与部将说话。冯继业抱歉大声喊道:“交州军前锋冯继业,拜见曹公!”
周围所有人纷纷侧目,曹斌这才转头过来看着他,脸上十分不悦,又带着别的复杂情绪,看起来就好像是吵架赌气的人一般;有点埋怨,却并无愤恨敌视之情……曹斌似乎找到了收拾烂摊子的办法。
冯继业忙道:“末将自知莽撞,惹恼了曹公,此番路过广南,前来赔罪。”
曹斌皱眉道:“免礼了,进去说话罢。”说罢将手里的鞭子丢给侍卫,翻身下马,往后面的兵营房屋里走。冯继业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到一间简陋粗糙的房屋里,随后吕端也走了进来。
冯继业恬着脸道:“末将观校场上的人布阵列队十分荒疏,敢情是曹公新募的人?”
曹斌毫无征兆地发怒道:“还不是冯将军干的好事,给本帅添了大乱!不然何必如此麻烦?”
“这……”冯继业尴尬道。
曹斌深吸了一口气定住情绪,直言道:“那些人都是广南各州县牢房里、矿山中的罪犯。等练成后,便与卫军征募的死士一道去占城、马六甲。”
“原来如此。”冯继业若有所思道。
吕端这时终于开口道:“冯将军奔袭螺城,烧杀劫掠,看似大功,实则坏了曹公大略,负了官家厚望。曹公欲另寻他路将功补过。”
曹斌道:“官家很久之前便曾提及以远在南海的马六甲海路为界,圈定大许海上势力;只是受困于海路太远,一直未能施行。今南面军府占有交州据点,我与诸公反复权衡,以为从‘太平堡’出发,沿海岸至占城如囊中取物;再南下至马六甲,择地修大小六花堡,可助官家完成大略。”
曹斌沉吟道:“此番我南下是功是过,我觉得还可以争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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