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良呼出一口气,微笑着对张大道:“咱把话撂在这儿,只要咱们活着回去,我出钱让老张尝尝滋味!”
张大听罢立刻说道:“嘿,你们几个都听到了,俞十将可得说话算数!”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道:“张指挥,张将军……”
没睡着的几个人急忙站了起来,睡着的一些人也醒了。站着的人忙抱拳执礼。
张建奎抬起手道:“免了。本将只是四处瞧瞧兄弟们,没别的事。”
“日子挺苦。”张建奎一进来就明白的。他是禁军中层武将,收入很不错的,在东京时肯定过的是好日子,比俞良也不见得差。
张建奎又道:“不过一回大许,本将包你们吃香喝辣!”
这次的反应却完全不如之前那么热烈,大伙儿每天都亲临工事防守,再傻的人也能大概感受到战局是怎么一回事。
张建奎见状,又道:“朝廷在造船,本将向诸位保证,援军一定会来!”
还是没人吭声。
张建奎在石见堡鼓舞士气的法子就只有这么两句话,重复了很多次。没别的话,但确实只有这两句话才是实实在在的,别的话再好都是扯淡。
或许有人受了一些大义气氛的影响,但对于一个个普通士卒来说,有钱有粮改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事,所以要谈奖赏……可是有钱有粮,还得有命花,所以要谈援军。简单直接粗暴。
就在这时,昝居润也走进这间营房了。昝居润是个文官,但与军队打交道比较多,进来也是十分直接痛快,他说道:“就算那些为国战死的兄弟,朝廷依旧会兑现赏赐,到时候论功行赏,兵部和军司会把兄弟们应得的给予你们的家眷。”
第八百一十五章鬼魅
九月初,天气越来越冷,许军的火炮已经好几天没响过了。
旁晚对张大等人来说却如同早晨。营房里一阵忙乱,众人洗漱穿衣,尽量换上干净的里衬……如果还能有时间洗净晾干的话。上头有个规矩,里衬穿干净些,受了伤不容易化脓;但是将士在这里憋得太久了,上值的时间也太长,疲惫不堪,很多人根本不再洗衣服。
大伙儿相互帮忙,张大披上了二三十斤重的板皮板皮四件套,拿起火枪又清理了一遍铁管,检查繁杂的火器配件,然后取下障刀挂在腰带上。每天都要干得活,倒也娴熟。
众人一起到堡内空地上“点卯”,然后列队上墙。
“喀喀喀……”整齐的脚步声中,夹杂着盔甲叮哐的磨蹭声,以及零星传来的火枪炸响。偶有人咳嗽,但没有人说话。夕阳最后的余晖洒在大地上,张大抬头望去,一片铁盔晃动。
有时候,张大仿佛化身成了那个土洞里的一根木梁或一块夯土,因为天天都要站在同一个地方。
夕阳西下,两边的铳声一直没消停过。下面的日军沟壕已抵近至数十步以内!他们在土沟前后都构筑了厚木板,对远击的火枪铅丸有很好防护作用……可惜许军火炮弹药所剩无几,必须留着最后的储备对付威胁更大的云梯!否则一轮火炮齐射就能把那些玩意轰成渣!
不过厚木板无法完全保护日军,因此白天那沟里的人很少。沟壕横面对着张大这边的角墙,但是侧背对着另一道角墙,从墙上斜射完全能威胁沟内的敌兵;甚至角墙底部,完全对着沟壕的纵向,沟内的全部敌兵都暴露在那个角度之下……日军没办法,无论怎么修,总有一道角墙能威胁他们。
但是入夜之后就不同了。
白天天晴,晚上却十分黯淡,月初的月光不明朗,还有云层。
“砰!”一枚火箭在如烟花一样在空中炸开,夜色为之一闪。墙上的许军将士纷纷趁光线更亮,瞪大眼睛观察着城下的土沟。
堡外已经完全没有了许军将士,连斥候也不用派了,因为日军工事已经挖到了几十步内!
闪光很快就黯淡下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良久的沉寂和黑暗,许军的照明弹频率越来越低……每夜都要发射无数,火箭都快消耗完了。除了弹药紧缺,燃料也所剩无几。
长久的间隙里,人们只能一声不吭地保持警觉,用耳朵听,用眼睛在黑暗里搜寻蛛丝马迹。
不多时,忽然空中又是一炸,张大急忙瞪圆眼睛看时,心里顿时一紧!沟壕里全是佝偻着身体的人,还有木梯!连沟外都稀疏地站着人。忽然的亮光,让日军也是一惊,许多人抬头看天。
“砰砰砰……”墙上的火枪马上响起来,一排排的闪光耀眼。
张大也拿起火枪伸出垛口,瞄了个大概,听锣声一响,便“砰”放了一枪,赶紧躲进女墙后面,果然,那垛口上“嗖嗖”直响,箭矢便对着刚才的亮光飞了过来。
俞良在土洞了吹哨,张大调头就走,另外三个士卒拿着火器走了上来。
忽然“啊”地一声惨叫,黑暗里刚刚擦肩而过的士卒痛呼起来。
墙下杀声震天,传来的疯狂的叫喊声。俞良的声音大喊:“猛火油罐在墙边,看见搭梯子就扔!”
但猛火油一旦消耗完,只能用石头,或是拼了命去掀梯子!
……艰难的一夜总算过去,时不时有痛苦呻吟的伤兵被抬下城墙。将士们拖着疲惫的身体,看着泛白的东天长吁了一口气;朝阳的光芒,仿佛能驱散鬼魅一样的日军!
大伙儿等待着另一批将士上来换防。
不过张指挥先走上了城墙顶部,他眺望着远处营寨里正在建造的云梯,中气十足地大声道:“吾等从军为国效命,马革裹尸乃理所当然的归宿。此堡,便是本将葬身之地!当次生死关头,愿诸位戮力杀敌,恪守义节!”
张指挥又大喊道:“大许万岁……”
但是他的喊声在这土堡上却孤零零的,充满着疲惫将士的堡垒,仿佛空荡荡的荒野。
死亡的气息难以避免笼罩在整个石见堡。弹药军需日渐告罄,日军又在建造云梯了……没有火炮重武器,云梯能毫无压力地抵近堡垒……而失去了火力的六花堡,比中原的一般城池还要脆弱,普通城池的城墙起码还高点。最后的奋力一击,可能并不太久了,张建奎认为石见堡难以再坚持半个月!
张建奎鼓舞完士气,回到了指挥衙署。天刚蒙蒙亮,只有昝居润在里面的签押房里。
二人面面相觑,情况摆在面前,彼此心知肚明,已不需要再说什么。
昝居润沉声道:“说实话,本官有点后悔来这里……我乃六部侍郎,若非自己要来,官家也不会派我。”
张建奎听罢有点惊讶,堂堂朝廷大臣,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不过眼下显然毫无生机,好像说了也没什么,都会死。
张建奎他的神色很差,很多天没睡好了,他随口道:“末将还以为昝侍郎大义凌然,并不畏死。”
昝居润摇头苦笑道:“张指挥可知富贵者最在意的是何物?太平无事,本官起初并未料到这仗会打成这般模样……这是本官见识过的战阵中,最混账的苦熬……”
张建奎冷不丁小声道:“昝侍郎莫不是想投降?”
昝居润毫不犹豫道:“相比失节,我还是死罢。”
他又道:“今日起,就开始敲碎一些火炮。等铁弹用完,日军上云梯、必不能久守,张指挥定要下令,将剩下的火药塞进炮管炸毁全部火炮!”
张建奎听罢抱拳道:“末将谨遵昝侍郎之命。”
昝居润回礼道:“本官乃文臣,不能与将士们战死沙场,城破之日,便先在衙署自刎上路!”
……
不仅许军煎熬,小野好古也没觉得好受,他已经付出了不下许军十倍的伤亡代价!而且耗时长久,久攻不下。
但仗打到这份上,石见堡之战总算快要结束了。没有喜悦的胜利,但总算能带来一丝欣慰。
“咱们定的方略,还是凑效。”小野好古疲惫地说道。
杨衮点头道:“至今为止,在下也没想到更好的法子。”
小野好古看着高耸的云梯,说道:“就差最后一击。”
杨衮却道:“恐怕未必。这么些日子下来,在下认为许军堡内文武颇有章法,恐怕还留有少量火炮弹药,猛火油也能摧毁抵近城墙的云梯……浇水也没法熄灭猛火油。”
小野好古点点头,不过无论如何,许军的火炮不能一直都有弹药,云梯毁了,继续赶造便是。
杨衮沉声道:“越是最后的几步,越不能心急,要走得稳。”
就在这时,一个人匆匆走进中军大帐,鞠躬道:“小野君,刚得到急报。对马岛发现大批许军船队,至少百余艘船!”
“啊?”小野好古沉不住气地脸色一白。
杨衮皱眉道:“许国人哪来那么多海船?难道用江河水师凑数,冒险远征?”
小野好古很快稳住了情绪,沉吟道:“有可能向高丽买了海船,高丽人的海船造得不太好,不过到对马岛却还容易。”
来人又道:“平安京已聚集北九州、四国等水路的战船千条迎战!”
小野好古情绪复杂地看着烟雾沉沉、摇摇欲坠的土堡,又观大营中的高耸的云梯,说道:“还有机会!”他的脸色涨红,“说不定这也是一次机会!围攻石见堡逼得许军更多人马被迫海战,我日本国四面皆海,善于海战,兵力又是许军数倍,赢面很大。”
杨衮也觉得小野好古说得有道理。虽然辽国水军更差,但中原也好不到哪去,最善于水战的应该是原来南唐国那边……而当年南唐国派海船走海路、绕过中原与幽州联络,接连有两次船只还被风吹翻了,没能到达幽州。
这事儿至少能证实,中原原来的海上基本没有军力,不然可以拦截南唐装载猛火油的海船。而南唐国当初面临灭国之威,派出海船也肯定是挑好的,就这样还被吹翻了,可见南唐国也就善于长江上横行,在海上也不怎样!
杨衮沉吟罢,便道:“日本水军若在海上击败许军,石见堡也不能再守得住。水陆之战若成,日本国便算是赢得此次大战了,许军恐怕多年也无力再跨海远征日本国。”
小野好古点头道:“水陆并重,这也是当初本将在平安京时、向摄关大臣提出的方略!”
杨衮道:“若日本水军真有一千条战船,此战大有可为!”
“当然有。”小野好古肯定道,“虽为小帆船,但水军熟悉日本国近左之海路,颇为灵活。”
他的倦意已一扫而空,巨大的期待、担忧等强烈情绪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不过更多的是期待,期待比苦战石见堡更大的收获来弥补他的煎熬!
第八百一十六章黑潮
许军舰队沿日本国海岸航行,九月初越过对马岛东部壹歧岛,进入北九州海域。蛟龙军统帅韩通出任舰队主将。
这是中原王朝第一次大规模的海上远征!朝廷数月来做了很多的准备,但显然经验不足。
熟悉东海的一些汉人、高丽人以及几个日本商人,都说夏秋两季这边可能遇上台风!现在正值秋末,韩通只能寄希望于运气,台风季节已经结束……因为朝廷实在等不到冬季了,石见堡的许军情况不明,再不增援只能坐视其毙!
舰队由大小船只一百余艘组成,装载蛟龙军新编将士约六千人,大部分兵员来自于原南唐国水军(南唐降兵先是在刘仁瞻部下,这两年陆续收回诸大将兵权,南唐军已经编为卫军)。
这些水军的经验只限于长江、淮水等江河作战,不过比起大部分中原籍贯的将士,通水性、适应摇晃的船只;因此朝廷放弃以禁军编入蛟龙军,而将南唐籍贯的卫军编入禁军(蛟龙军为禁军编制)。
舰船组成比较复杂,半数船只是轻舟舰(大食船和中原尖底船的合体),另外近半是高丽船、以及尽最大可能购买征用的尖底商船。其中只有三艘大船木兰舰!
从去年开始,朝廷便在江宁造船坊大量建造战船,但受限于船坞规模以及工匠稀缺,建造速度缓慢。日夜赶工最近才造出了轻舟舰数十艘、木兰舰三艘……木兰舰主要受制于缺少大型船坞。
韩通的座舰就是一艘三千多料的大型木兰舰(排水量大约三四百吨),载员近二百人,千斤铜炮二十四门,分左右两舷一层舰炮。
三艘大船是舰队的主力战船,另外数十艘轻舟舰也是战船;高丽船和尖底商船难以作为主力战船,主要运输补给、兵员,也可进行接舷近战。
轻舟舰载员三十至五十人为一都,十人一队,船上最高武将为军使(水军编制人数与普通军队又有变化)船体太单薄,无法使用主力铜炮……但是办法总是有,郭绍与造甲坊官吏工匠捣鼓出了一种能实用于小船的小型炮:子母炮。
炮身为铁,“内胆”是铜铸,放炮毕,可以立刻换内胆再次发射。因此射速远超铜炮……只不过技术有限,契合密封性也不怎么好,所以射程很近,威力也远远比不上铜炮。子母炮重量轻,一门不过百余斤,放在轻舟舰上完全没有问题。
旗舰上还有客省使卢多逊,兼任蛟龙军监军,他正在中军舱内。海上有风浪,饶是大船也摇曳不定,卢多逊有点不适应海途,特别是看字书写时脑袋犯晕,有呕吐之感。
他定住神,在纸上快速地写下一行字:九月初六,黑潮向北,东南风。
黑潮是一种暖流,海洋里的水的流动,因为洋流颜色深,故曰黑潮。
卢多逊感觉书写困难,当即把毛笔搁下,拉开窗户上的竹帘,立刻看到了一身戎甲的韩瞠眼正岔开腿站在船头甲板上,身体随着船的摇动十分稳当。
海风吹起韩通红色的斗篷,像旗幡一样在风中哗哗直响,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韩瞠眼此人不善与人结交交谈,但卢多逊感受得到,他内心如同海浪的颠簸……这是一次未知的拓荒,有时候卢多逊想想也十分疯狂激进,数千将士、带着耗费国库巨大的船队物资第一次远行,其中风险难以描述。
在这里茫茫的大海上,一切规则都和熟悉的陆地不同了。
或许,只有郭绍才能有胆魄下这样的决定,也只有开国之君才有这样的权力和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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