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场胜算不大的战争,最好的选择就是不打;如果有选择的话。这是古今用兵的原则,战争本来就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
不过王朴却道:“朝廷的意图,只是收复幽云十六州,而非与辽军分个高低。老臣曾反复推论,只要能迅速攻占幽州城,赢面倒是很大。”
魏仁浦拜道:“臣与王使君商议过方略,有一个方略可行:先以神速趋进幽州;若能尽快攻占城池,等辽军援军一到,周军有大量精锐步兵依托幽州城,便可决战。辽军很难在正面战胜大周主力,更别说夺回幽州城。只要达到这样的情势,大周就能有法子占据幽州之地。关键便在于是否有把握攻占幽州城。”
魏仁浦沉吟道:“幽州是一座雄城,自古易守难攻。不过陛下能半月拿下晋阳……”
昝居润一脸敬意:“陛下诸次率军攻伐,攻无不克。大周军衣甲兵器精良,而今非同往常;辽国骑在中原的头上多年,我国是该与他们较量了!”
“你们几个人都觉得北伐时机已到?”郭绍慎重地问道。
王朴道:“突袭幽州是取巧之法,老臣赞同尝试此略,确如魏副使之言,只因陛下多次攻陷雄城……要是以老臣对此大事的考虑,与辽国开战后,拼得是国力。大周可以厚实的国力和人口,与辽国消耗。大国开战,当然是两败俱伤。”
他拱手道:“陛下问时机,臣以为时机已到,又未到。”
郭绍不动声色地看着王朴,随口问:“此话怎讲?”
王朴道:“当此时,大周吞并诸国,国力大增,后方几无后顾之忧;而辽国朝政昏暗内乱仍未结束,正是大周开战的有利时机。
臣又言时机未到,是担心陷入战争后的变数。正如臣的考虑,与辽国之战,可能是长期的消耗战,此时大周国内稍定,一旦没有进展,又大量消耗国力,形势可能不妙……不过,若真能速战速决当然最好。”
郭绍道:“现在大周是攻势,咱们想打就打,想停就停。辽军若是敢进攻,当年先帝北伐撤军后又值朝廷动荡,辽军那时的机会更好。”
魏仁浦赞道:“大周以武立国,何曾惧怕过战事,陛下是继先帝后的明主,幽云十六州失于(后)晋朝,当自陛下之手归复中国(中原一带立国的王朝)。”
第五百九十二章未问愿不愿意
酉时,郭绍回到了蓄恩殿。当值的宦官王忠躬身把一个册子放到他的面前,为他翻开。上面是郭绍亲笔写的几个女子名字,便是他下令轮流侍寝的妃子。
他略微一想昨晚是谁,便依次在后面的“周宪”名字旁边拿手指一指。
“喏。”王忠倒退着离开了蓄恩殿的书房。
皇宫佳丽无数,郭绍也有好几个妃子了,但他反而觉得好像独身了似的。无论在这座小的蓄恩殿,还是在皇帝的正殿万岁殿,一般都是妃子们临时被送过来歇一晚,或是住几天,她们有属于自己的住处。
因为皇帝要“雨露均沾”,独宠会引发很极端的冲突……那个被独宠的女子把所有人的路都堵死了,必成众矢之的,会发生什么事就难以预测。有人长期和郭绍住在一起也不好,在那个妃子的眼皮底下临幸别的妇人,本身就是让人难受的事。
整个皇城,就算是宣佑门里面的后宫,几乎就是一个“衙门”。不过,历代皇帝经营出了这样的格局,总是有其道理……不是人情,而是各种各样的欲望。
郭绍走到柜子旁边,拿出了几个琉璃瓶。接着翻开一本册子,随手画了一个简单的表格。
他把几根棉麻搓成的绳子小心地拜访在一个木盘子里,又在旁边放上一把直尺;然后起身从铜制灯架上取下一根红烛,把几根绳子一起点燃。
“啪”地一声,一只沙漏被倒了过来。盛满沙子的一端变成了上端,细沙“沙沙沙……”开始在透明的琉璃瓶里流淌。郭绍等待的时间里,听着那细响,仿佛感受到了光阴从容地流逝。
良久之后,除了一根麻绳,别的绳子都陆续燃完,只有一根只燃了一小段,而且没有熄灭。郭绍看了一眼尺子上的长度,提起笔在纸上记录下来。
草木灰泡水,浸泡麻绳之后,能减缓燃烧速度。至于为什么,郭绍也不知道……反正他试验出来,这种麻绳能做火绳枪的火绳。
周军前期使用的火铳,拿火炭点引线,可能相当于火门枪。按照前营军府派到神火都观察实战后的奏报,实战效果比郭绍想象的还差。一是故障率太高,经常临阵齐射时不能发火,主要点火太麻烦、也不稳定。二是精度极差,一只手不便于瞄准,虽有齐射弥补精度,但打偏了还是打不到人……向上倾斜弹丸会飞上天,向下倾斜直接打在地上,什么效果都没有,齐射也需要精度。
而且铜火铳作为狼牙棒,也比专门的近战兵器难用。那种火铳乍一想能远能近,实则两样都不中用。郭绍改变了观念,兵器还得专攻。
所以他准备捉摸火绳枪……因为很清楚火绳枪比火门枪好用。黑火药兵器当然燧发枪最好,但他觉得自己和军器监的工匠都做不出来;至少火绳枪的原理想起来还算简单,就是用一个机关带动火绳点燃火药而已。
郭绍坚信热兵器战争是战争的发展方向,不管现在有没有用,反正以后肯定有用。
……“妾身拜见陛下。”一个婉转的声音道。
郭绍转过身,便看见周宪在门口屈膝行礼,低眉看着地上。
“娥皇到这边来陪我坐坐。”郭绍说道。
周宪便款款走了过来,轻声道,“谢陛下赐坐。”然后端庄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面带好奇地打量着桌子上摆放的各种杂物。
郭绍问道:“你在这里还住得习惯么?”
周宪缓缓点头道:“挺好。”
郭绍的目光从她的鬓发间扫过,秀黑如丝的头发和玉白的肌肤十分鲜明。他说话的声音也更温和了:“宫里平素可能会无趣一些,娥皇最近在做什么?”
周宪道:“端午节将近,内侍省的人知道我善舞,要我在宴会上献舞。正好以前的《羽衣霓裳舞》已经整理完了,我每天都忙着排舞。”
“他们没问你愿不愿意献舞?”郭绍道。
周宪顿时抬起头来看着他,抿了一下朱唇,说道:“为陛下献舞,妾身很愿意。”
郭绍不禁想,宴会上可不止一个人看,周宪这样的身份献舞,本身或许是一种屈辱?
他顿时便说道:“端午的大宴上你别跳了,我一会告诉王忠。”
“陛下,妾身在南唐国宫廷,也常常献舞的。”周宪轻声道。
郭绍道:“在这里不太一样。”
周宪的声音愈低,“妾身既入大周,已为陛下所有,并无怨意。”
郭绍看着她的脸庞说道:“我舍不得让你感受到屈辱。”
“陛下……”周宪不禁抬起头,神情有些动容。片刻后她目光明亮地看着他,“那妾身现在为陛下献舞,跳给您看。”说罢拿手指轻轻掩住嘴唇笑道,“这会儿可没人逼我,是我心甘情愿的。”
郭绍立刻坐正了身体,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周宪站起身来,轻快地转了一圈,裙摆飘起,她轻笑道:“就穿这身衣服也可以。”
郭绍见她心情愉悦,不禁想起刚才的心绪:这座皇城后宫,其实是无数人满足一个人私欲的地方,当年始皇帝修阿房宫就已经奠定了这种地方的本质。帝王凭借强大的权力,浪费极多的资源,霸占无数女人、并强迫她们屈服。但郭绍觉得,其实换一种姿态,依旧可以达到目的……
人终究还是人,不是真正可以占有的物品。世上须眉总自以为无所不能,要求妇人身心忠贞如一,以期完全占有;其实就像南唐国主,一旦战败,什么都不是他的。
蓄恩殿小小的书房内,没有丝竹管弦之音,静静的时间如一片没有分隔符的流水。但周宪起舞之后,舞姿就好像无声的音律,那精妙的舞蹈、协调的身姿叫人情不自禁地陷入一种如同音乐的气氛之中。
长袖随着动作飞舞,上面有细碎的花纹,但郭绍却有一种错觉,好像是白色如云的衣裙,身处月宫看到了天上的仙子。
她身姿端庄轻盈,偶尔却如惊鸿一瞥看过来,笑容中目光流转,叫郭绍觉得世间仿佛已经进入大同治世,一切都只有美好。那柔韧婀娜的腰身,挥洒之间起伏的胸脯,却没有六根清净的仙境,叫郭绍的冲动在芬芳美好之中暗暗升起。
周宪如同春天绽放的花朵,生动秀美,翩翩舞蹈之中,她明亮如星的眼睛,如柳的眉毛,柔软的红唇时不时在郭绍的眼前一闪而过。在这木料家什、书籍之中,她就像一只鲜艳的蝴蝶带着春光在其中飞舞。
而郭绍却一如既往地呆板,稳坐在椅子上,旁边还放着刚才他捣鼓的粗糙杂乱的东西。
不过他看得很专心,等周宪跳完一段,便拍巴掌,一脸激动地大赞:“舞美,人更美,我至今没见过这么美妙的舞姿!”
“陛下真觉得好么?”周宪轻轻喘息着,款款近前来。
郭绍使劲点头称是。
周宪柔声道:“今天都没准备,要是配以音律,再换身衣服更施展得开……陛下可通音律?”
郭绍面露难色,无奈地摇摇头。他今生除了会射箭,什么都不通;前世除了应试科目高分,什么艺体、什么道一样不会。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是个很呆的人。
周宪道:“陛下要是有兴致,妾身教你。”她笑道,“那时陛下奏乐,妾身为你跳舞,岂不好?”
郭绍心道等我皇位真正坐稳,收复了幽云十六州才有兴趣。但周宪心情正好,他便道:“有空闲时,学学看。不过我是武夫出身,那精细活儿恐怕学得慢。”
周宪柔声道:“不要紧,妾身慢慢教陛下。”
郭绍趁机抓住了她的手,入手处一片光滑细软,周宪的手臂微微一颤,自然没有抽手,脸上浮上了一片红晕。他轻轻一拉,伸手搂住她的后腰,周宪“呀”地轻呼一声,身体一软坐到了郭绍的怀里。
他立刻闻到了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夹杂着一种女子身上特有的好闻的气味。他的手掌从周宪的侧腰缓缓上移,周宪的脸愈红,因为刚才跳舞,她还有点累,口鼻的气息呼到了郭绍的脸上。
俩人靠得很近了,周宪大胆地端详着郭绍的脸,伸出微微颤抖的玉手,放在了他的脸颊上。郭绍的目光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感受到她主动伸手的动作,此时已感受不到周宪有一点因为被迫的屈就。
郭绍遂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周宪忙搂住他的脖子,生怕掉下去了。郭绍搂着她大步走出了书房,径直向方便的卧房走去,然后把她放到了床上。
这里的床和民宅的床差不多,比较小,里面罩了一层纱丝蚊帐,外面还有厚实不透明的丝绸遮掩。俩人到了床里,立刻就仿佛与外面隔绝了。周宪轻声道:“现在只剩我和陛下两个人了……”
郭绍听罢,也好言安慰道:“咱们私下里的事,没有别人知道,娥皇放松。”
第五百九十三章战争车轮
一大早周宪起不来,天刚蒙蒙亮郭绍已经去了金祥殿。
等太阳升起时,李处耘等几个大将在书房拜别,先弯腰倒退走几步,然后才转身出门。宦官曹泰翻开一本绸面装饰的卷宗,拿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仔细看了一番,在郭绍旁边轻声说道:“陛下,客省使兼领军器监昝居润,这时该在殿外等候召见了。”
“宣。”郭绍立刻说道。
每天都是上午比较忙活,等吃过午饭就能比较空闲。一回东京,几乎天天都是如此。郭绍也并不觉得累,这样的作息让他觉得安心……因为他明白自己的大事还没做完:收复失地统一天下,稳固统治。
究竟怎样才能具体实现心里的梦想,郭绍也不敢确定。但只要每天都在尽力,都把时间精力花费在了上面,他就不会惶恐、懊悔。这是一个长征,不是某一阵子的热情和决心,而是长期坚持不懈的跋涉!
郭绍从一个侍卫做起,走到现在这一步,他已经走过了一大半路,而且还因有不可复制的机遇,没理由半路停下来;为了他所宣称的盛世伟业,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不可能就此放弃。
他端坐在御案前,一点点地看着大臣上呈的辽国方方面面的记录。郭绍一直都不是很习惯这种没有标点竖着写的半文不白的文章,看得很慢、很费神费力,不过这也没什么,无非多花点时间而已。
“臣昝居润叩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前面一个大臣跪伏在案前。
“平身。”郭绍抬起头道。他的目光很明亮,但表情很平和。
昝居润爬了起来,双手捧起一份奏章,等宦官过来拿,说道:“禀陛下,军器监从去年到今年一共铸造龙啸炮三百二十七门,超过二百门已经在攻晋阳之时炮身破裂作废,剩下的也使用不了多久就会破裂。军器监诸官建议上奏请军费重新造炮,以备调用之需。但臣以为,龙啸炮不耐用,得改进铸造之法。”
郭绍点头称是,火炮的优点之一是耐用,像现在这样的干法,实在比投石车还不耐用;投石车一场战役下来容易损坏,但修修就能再用。铸铁火炮炮管都破裂了,只能报废……至于原因,肯定是材料的问题。
问题是郭绍也不怎么懂冶金,以前涉猎过奥氏体之类的金属材料组织知识,但并不怎么精通。
昝居润道:“臣已下令北苑作坊用青铜试铸龙啸炮,等铸造完工后再试试。微臣的主张,先停止汴水工坊区造炮,等试验新炮。”
郭绍听罢立刻说道:“就依昝使君所请。”
他立刻提起毛笔在纸上算了一下,按照龙啸炮以前的重量六百斤,可能改用青铜后稍微重一点(铜的散热更好,会加厚加长炮管),一百门炮需铜六万斤。
郭绍首先想到的是铜料,是因为他知道中国缺铜矿,特别是古代更缺,因为只能开采露天矿。六万斤算是怎么个数量级,会不会造成困难?
此时的铜钱重一钱到二钱之间,六万斤铜相当于六百万枚铜钱,才六千贯钱。虽然此时缺铜,但朝廷铸钱以百万贯的数量级,铜炮消耗的铜并不是大头。
郭绍这么一算,当下便不提铜料的事了,官员们肯定能想到办法解决。
昝居润又拿出一支木头做的东西,进献上来:“这是北苑工匠照陛下旨意制作之物。”
郭绍从宦官手里接过那木头玩意,是一个火绳枪的机关。当时他就是对昝居润大概描述了一下拿火绳点火的意图,不料他们这么快就做出模型了,果然皇帝亲自过问的东西,官吏们办起来都会十分积极。
有些东西没有掌权者的意志或需求推动,技术进步会非常缓慢。几千年的技术都没有多大的本质进展。
郭绍把模型拿在手里,很快找到类似扳机的地方,用手指扣动了一下,上面夹着绳子的木条立刻向下一压,触及了木杆上部;而且扳机很有弹性,一放又恢复了原位。
“咦!”郭绍立刻惊喜地发出一个声音。
昝居润听罢更是一脸惬意。
郭绍拿在手里琢磨了一下,这机关主要有两个连接点和两根曲折的木条。下面的木条尾部是扳机,中间可以活动旋转地连接在铆钉上;头部与夹火绳的上面弯曲机关相连,连接部可以旋转活动。上下两根木条之间固定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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