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夫人急躁地走了几个来回,有种找不到出口的感觉。她走到了梳妆台边坐下,抬头看着镜子里秀丽的脸,铜镜里白净的皮肤在铜光中浮上一层微微的鹅黄,她把手放在脸庞上,又挺了挺胸脯,仔细打量着里面的镜像。修长的脖颈、圆润胀鼓鼓的胸脯,美丽而不失风情。
她很认真地审视着自己。这样娇弱精致的美色,也会在光阴中老去逝去,自己却在这里虚耗。花蕊夫人心里很不甘心。
她的眼神一阵迷离,对着镜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地问:“我有错吗?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子?”
这时窗外有个提着灯笼的奴婢从屋檐下走过,灯笼的光从窗户照射进来,镜子里秀丽的脸先是一亮;很快光又被墙壁挡住,光线恢复暗淡。明暗之间,仿佛花蕊夫人的心绪阴晴不定。
她时而否定自己的品行,时而又愤愤地想,我既然有这么一副容貌,为什么不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为什么我就该认命?
不管她的心绪如何浮动,周围依旧宁静,夜色来临后,院子里的草丛里已经有虫子在低鸣。
第五百九十章念想幽州
晨光从金祥殿的一排窗棂之间照射进大殿,亮堂明净,阳光让宏伟又华贵的殿宇金碧辉煌,仿若在仙界。下方文武百官齐呼:“吾皇万寿无疆。”
“众卿平身。”郭绍分开腿四平八稳地坐在龙椅上,俯视着下方。
接着当值的宦官就上前唱词,诸官陆续上奏言事。
郭绍坐着,回顾左侧成排坐着的翰林院官吏,一个个正在奋笔疾书,覆盖着黄色桌布的桌面上摆放着玉玺、诏书等物,大殿上发号施令的人手和用度一应俱全。他感觉这里仿佛是一艘大舰,自己就是掌舵人,每一次的调节都影响着整个国家的方向。
大臣们有歌颂皇帝武功的,也有赞叹风调雨顺各地庄稼长势良好的。郭绍时不时捉摸着措辞,让有司官员劝农;反正农耕国家,朝廷重视农业总不会有错。
工部侍郎上奏修黄河的方略,但宰相范质见解不同,俩人当场在大殿争执起来。
治理国家的每一件事都是细致活,文官们很容易政见不同,支持主张的理由也多不胜数;而且每个人还有站队和立场问题,理政是十分复杂的事。
郭绍的做法是下旨他们各自写成奏章上奏后,再作决定……其实是准备把争执丢给政事堂继续扯皮,等他们扯出个子丑演卯来再说;郭绍要做的事是等大臣们达成一致后,准奏给钱给粮就行。
他分得清轻重,此时大周最重要的事,依旧没有摆脱(五代十国)的关键,那便是军事!
不然,无论内政经营得多么精细,一旦面临战争动摇国家的情况,或者有武将拥兵自重……什么都是白搭。
无论大臣们把道德文章说出花儿来,郭绍心里也清楚得很:现在得先保持军国体制,拿回幽云十六州;然后才能从根本的制度上调整兵权体系。
……
大朝之后,内阁大臣左攸离开了皇城,眼看时间还早,便去了东京北城虎贲军校场上。那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一大群汉子成队列地站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身上穿着板甲四件和皮甲,崭新的衣甲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个个汗流满面;他们拿着长矛看着土台子上的一个大汉的动作,跟着舞动长矛。
“霍!”众人随着长枪刺出,一齐大声呐喊一声。
大将周通策马来到左攸身边,二人多次跟着郭绍南征北战,是认识的人。周通道:“禁军诸部在攻东汉国(北汉)时有损耗,枢密院从各地征调了精兵补充兵源。”
左攸是文官,当然不会贸然对将士指手画脚,当下便赞道:“个个都是虎背熊腰的青壮好汉。”
周通摇头道:“中原精兵多已集中禁军,要选有武艺经验、又强壮的人已很难。这里面有些人,是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
左攸听罢愕然道:“那样的人能用?”
周通淡然道:“谁也不是生来就会打仗,只要底子好,先做杂兵,多上阵历练,十个总能剩下一个精兵!”
左攸默然。
周通又道:“除了神臂手,别的精锐除了训练,都是人命堆出来的!朝廷十万禁军,这几十年在沙场死伤的儿郎何止百万?!”
就在这时,周通皱眉走到一个年轻汉子跟前,在他的腰上拍了一巴掌:“你这躯干动都不动,光靠手臂能有力?”
那汉子见大将盯住自己,脸顿时红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周通拿了旁边一个士卒的长矛,向前猛刺示范了一下,指着那汉子道:“照着我的动作!”
汉子紧张地比划了一下,不料周通大怒,大步走到了那汉子的前面,拍着自己胸膛吼道:“刺!照着这里刺!”
那汉子脸色一变,急忙摇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通怒道:“叫你刺就刺,敢违抗军令?事前没人教你们军中规矩?刺!”
左攸一言不发,站在队列外面默默地看着武将周通。
周通拿起长矛杆一点,看似轻巧,却打得那汉子“哇哇”痛叫起来。那人终于闭着眼睛一枪向他猛刺过去,不料立刻被周通一只手拿住,那长矛被定在半路动都动不得。周通顺手又一枪扫过去,打得那汉子一个踉跄惨叫不已。
周通铁青着脸道:“就这点力气,要是在战阵上我手里拿得是刀,你脑袋已经被劈下来!照面只有一次机会,大伙儿都没地方躲,要用力刺,刺穿对手的甲胄,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他回顾周围,一时间恼怒地破口大骂:“朝廷让你们吃饱穿暖,给你们发军饷,不是让你们在这里磨蹭!要是谁不上心,混日子,就滚到下营去屯田。他娘的,这么简单的招式都学不会!”
左攸看了一会儿,也不说任何干涉的话,看了一阵便与周通告辞。他听到了原处“噼里啪啦”的火铳声,当下便上马带着人循着声音换地方查访。
放火器的是神火都的人,左攸在那里遇到了军器监昝居润,俩人便又言谈了一阵。
……神火都又多了一些新卒,在北汉国死伤了一些事,新招募了一些。这时候赵虎已经算是老卒了,他上过阵打过仗,在新进的士卒眼里已然不同。
平素那些士卒都在言语间多有讨好,有人还一脸敬畏地问他,听说他亲手杀过人?
赵虎只道在战阵上杀人和被杀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只要在前面就难以避免。又问起他是怎么杀人的,他就不愿意多说了……那些经历他自己都不愿意去回忆,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上过阵之后,赵虎着实与起初不同了,至少现在他不会太过茫然,在队列中很镇定,明白练习有什么用处,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准备!”这时都头大喊一声。
赵虎右手拿起火铳,拿右臂夹住木柄,左手举起火罐拿牙齿咬开了木塞,动作麻利又娴熟。余光里看旁边的士卒时,只见他手忙脚乱,左右手和嘴一起用十分凌乱无章,汗都急出来。
都头举起佩刀指着前方的靶子,吼道:“放!”
“砰砰砰……”一排爆响在硝烟中响起。很快又听到了武将大声的叫骂声,每一排总有一些士卒因为各种稀奇古怪的原因不能成功发射。
这时武将下令休息,众人便纷纷取了自己铁盅,到场边的水缸便舀水喝。烈日当头,每一次休息大伙儿首先都是去喝水。
赵虎猛灌了一口,还是那个味儿,有点咸。这是烧开了的凉开水,放了盐,所以咸……至于为什么放盐,只有上头的人知道,据说出汗后喝这个好。东京的盐巴非常昂贵,但军中并不缺盐,因为盐之所以贵是因为官卖。
旁边有个人嘀咕道:“这玩意真能打死人?”
另一个士卒转头看向赵虎,问道:“赵兄,拿火器打死过敌兵?”
赵虎的脑子里浮现出战阵上的场面,一整排三十几个人放铳,打不中十个人,是谁打中的谁知道?便随口道:“一排齐射,总能打到几个。”
士卒们议论纷纷,觉得没什么用,有人道:“这玩意真稀奇,禁军怎么要用?”
赵虎想起自己和敌兵扭打差点被杀的事,又道:“咱们神火都的士卒武艺不行,厮杀打不过敌军精锐,用这个还能讨点便宜。”
众人一番唏嘘。
这时都头走了过来,一面喝水一面与士卒们说了几句。赵虎见将领情绪还不错,便问道:“敢问将军,咱们此后该打幽州了罢?”
都头笑道:“你们叫我一声将军,可老子在朝廷里也没说话的份,陛下要打哪里,我怎知道?”
他顿了顿说道:“不过,照兄弟们的猜测,应该要打幽州。南边就剩吴越和南汉国,吴越对大周恭顺着哩,南汉那么远、武力又不行,犯的着咱们禁军大老远跑去征讨?
神火都好歹也是虎贲军左厢的人马,要打仗多半是跟着皇帝御驾亲征。”
这时又来了个十将,附和道:“官家定然想收幽云十六州。”
赵虎听到这里,心头的火焰立刻又燃起!他仿佛看到了被烧得黑乎乎的家、面目全非的老爹,还有徐家院子里的草棚里破碎的女人衣服,以及茅草上沾着的血迹……那是他卖力干活准备去提亲的小娘。
赵虎心里羞愤交加,牙关紧紧咬紧,拳头握得指节发白。
十将诧异地看着赵虎:“你咋了?”
赵虎回过神来,忙道:“打幽州,俺一定冲前面,绝不怕死!”
十将拍了一掌赵虎的肩膀:“军中就要你这样勇猛的汉子。”
赵虎又道:“王十将一定武艺不错,有空了教教咱们。俺觉得火器还是太笨了,总会被人冲到面前拼杀。”
十将笑道:“别急,让新招募的士卒学会了火器,就教你们用别的兵器。咱们神火都本来就是用火器的,不能把要紧的东西搁置了,上峰要怪罪。”
赵虎道:“只要能杀幽州的契丹人,俺这条命送了也无憾。杀光幽州的契丹贼!”
第五百九十一章左攸献图
金祥殿书房内,左攸跪伏在地上,双手捧起一卷东西。当值的宦官王忠走上前小心拿走,放到了郭绍面前的桌案上。
“左少卿起来。”郭绍看了他一眼,伸手渐渐展开桌子上的图。
一副线条匀称精细的图纸渐渐出现在眼前,郭绍的眼睛一亮,先看到了一个圆圈旁写着“幽州”。等图完全展开,上方从右到左写着标题“幽云十六州图”,右侧还有画图人的名字,王朴、左攸、昝居润。
甚至右下方还标注了比例尺。因为郭绍画图都是这样画,身边的人照着皇帝的习惯,学会了这样制作地图。
这幅图比郭绍自己画得好,文官们无论查阅地形记载,还是丹青的技巧,都比郭绍要强。郭绍一时间几乎忘记了左攸的存在,细心地欣赏着图纸上的每一条线,指甲修剪很短的粗糙手指沿着图上的道路抚摸,眼神也变得额外专注。
幽州十六州,这块失去了几十年的地盘,在青史上一直出现的地名,就在眼前。郭绍从图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地盘的扩张。心中一种莫名的野心就被这精细的东西点燃。
它不仅是一块地盘,也是一代帝王的威信,更是国家防线的基石。
郭绍抬起头来,问道:“你们为何献图?”
左攸谨慎地拜道:“陛下或许用得上,臣等为陛下分忧。”
郭绍沉吟片刻,目光从图右的名字上扫过,回头对王忠道:“派人去传旨,召王朴……还有魏仁浦,昝居润来见面。”
王忠躬身道:“奴婢遵旨,即刻便办。”
左攸拜退,先到外面等候。
郭绍等待的时候,在窗前踱了好一阵,又坐会椅子上,翻看放在上面的卷宗。一些对辽国各方面的记载……辽国皇帝是耶律璟,郭绍不太了解此人,耶律璟住在几千里外的上京,原本就是十分遥远的人。照着枢密院收集的东西,耶律璟的名声不太好,残暴、嗜酒、贪睡,辽国现在内部动荡情况不妙,也有“昏君”当道的原因。
不过郭绍不看耶律璟的名声,他只看这人的所作所为,以及辽国的前事。郭绍觉得辽国的现状责任不在辽国主,确实是前仇旧怨所致。
耶律璟若是能建立大功和威信,处境也不是不能改变。
郭绍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处境和这个敌人有些相似……郭绍及其拥护者无论怎么开脱,都改变了篡夺江山的本质,要么强行防范、要么以大功威势重新建立地位,否则他的权位不是那么稳当。
他现在才明白帝王们的心境并不是那么踏实,就算不断宣扬君权神授、忠孝尊卑等等,也总怕被人从皇位上拉下来!
若是急着防范武将内部制衡,难以避免会削弱武力。此时国门敞着,从河北到中原一马平川,长期被威胁,这皇帝当得也不会太踏实;坐在这位置上,怎能不为天下多少负责?
郭绍久久看着窗外的景象,平整的砖地,宏伟的建筑,十分庄严。
这时,王朴等人便已被带进书房来了,他们本来就在皇城里办公。四人一起行叩拜之礼,郭绍回过神,让他们起来,又赐坐屏退左右。
郭绍开门见山地问道:“诸位以为,以现在大周的实力,战胜辽国可有胜算?”
他没有说攻占幽云十六州,因为那块地盘对辽国也同等重要;一攻幽州,就等同与辽国全面开战,基本是大周朝臣的共识。
几个人都侧目看向王朴,王朴正色道:“是否能战胜辽军主力,实在难说……”
郭绍便道:“王使君言下之意,不宜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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