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便收起东西,在后门口等着准备热水。他看着外面的园林夜景,顿时觉得这园子确实是偷懒的好地方,符彦卿一定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才会在不大的一块地方建造出这么一座宅子。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缺点什么……是符二妹。所以总是感到有点空落落的。
以前这里没有符二妹,符二妹在这里的时间一共才几个月。但一旦她属于过这里,不在了就叫郭绍十分不习惯,养再多女人也不能抵消他的这种感受。
他回头一想,玉莲和杨氏都是战乱造成的可怜人,正好有缘遇到了可以让她们过安稳日子,养着没什么……但自己是怎么招惹上周宪的,还有李小娘更是叫他十分纠结。寻思一番,连自个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他觉得有符金盏和符二妹就已经足够。
郭绍立刻便琢磨了一下。禁军整顿一时半会不能完成,因为龙捷军左厢二万人还没返回东京;但只要成功把虎捷军左厢整合为虎贲军,完成第一阶段整顿、就能抽身了。
这时,董三娘提着一桶热水进来,郭绍忙道:“那个壮妇叫什么来的,叫她干这等活轻巧些。”
“没关系。”董三娘的话很少,她给郭绍的感觉常常有点自卑一样。
郭绍道:“改天我和你二哥说,收你为义妹。等你再长大几岁,我给你做主找个好人家,出钱给你筹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哐!”忽然一桶水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阿郎,我……”三娘忙趴在地上拿手臂去拢地上的水,但水怎么拢得住?只能看着一大桶水把地板打湿了一大片。
郭绍听得她的声音哽咽,说道:“没事的,门开着就吹干了。你别哭,我不会责怪你……难道水很烫?”他忙上前拿手一摸,觉得是温水。
董三娘抽泣道:“阿郎是不是很厌恶我,想把我早早打发走了?”
郭绍:“……”
他沉吟道:“小姑娘总会长大,总要嫁人有自己的家,身份高、嫁妆厚,能挑个各方面都好的……你是我的义妹,就算是官宦之家也兴高采烈愿意娶。难道不是好事?”
“我觉得这里就很好,阿郎就很好,每天看到阿郎回来我心里就高兴……”董三娘道,“我不贪心。别人家再好,还不知道会怎么对我。”
第二百八十九章散伙了
天刚蒙蒙亮,郭府外院人来人往,有的蹲在门口拿桶里泡了一晚上的柳条在一边嚼一边刷牙,有的站在门口伸懒腰打哈欠。
董二正在把一件皮甲往身上罩,忽然看见妹妹站在门口,便招呼道:“快来帮我把后面的带子系上……咦,妹这么早跑出来作甚?”
董三妹不答,默默地上前帮忙。
“我给你买了东西,正想办法要给你。”董二忽然说道,你转过身去。三妹一脸毫无期待却又乖巧背过身去,董二便从枕头里面翻出一样东西来。
他走回来伸手捂住了三妹的眼睛。
三妹的小脸顿时“唰”地红了。恍若听到一个充满了怜爱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别看了,不适合小娘看。
他好像从天上突然降临,三妹自打出生起就没见过这样的人。第一眼看见,他的眼睛就充满了怜惜和疼爱,毫不相干的人,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连三妹的亲生父亲也没有这样对她,她离开河东老家之前,认为世上本来就是那个样子,不知道原来还有另外完全不同的世界和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
“看罢!哈哈。”董二的声音笑道,“银簪!真银的,哥现在买得起!”
三妹默默地接了过来。
“怎么,不高兴?”董二问道。
三妹摇摇头,红红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谢二哥……二哥,如果阿郎找你说,要收我为义妹,你不要答应他。”
董二愣了愣:“主公要认你为义妹?好事呀!你是成天呆在这院子里不懂,不知道俺跟着主公出去,东京世面上的人对主公是甚么样子!你做主公的义妹,以后就是大家闺秀了!”
“我不想做他义妹。”三妹倔强地翘起小嘴,“二哥要是同意,以后我都不理会你了。”
就在这时,董二看了一眼门外,说道:“主公该出门了,我要去备马,那事儿下午回来再说。”
“二哥要记住我的话!”三妹叮嘱道。
……
不多久,朝阳初升。
殿前司衙署内一片明净,大堂里就两个人坐着。大高个史彦超一把将一封信拍在几案上,回顾空荡荡的大堂,目光停留在袁彦身上:“殿前司是要散伙吗!”
袁彦五十岁了,脸上的风霜沟壑很深,肤色黑黄,但身材却是结实硬朗。他指着案上信道:“老夫可以看?”
“有什么不能看的,张点检留的东西。”史彦超没好气道。
正是卯时,大堂上这么副光景着实有种说不出的寂寞。偌大的殿前司机构,原本有大将多人一同主持;但现在七零八落,大将竟然只剩两个。
都指挥使赵匡胤、铁骑军左厢都指挥使石守信、铁骑军右厢都指挥使王审琦跑了;控鹤军左厢都指挥使赵晁被砍了脑袋,就是史彦超亲手干的。短短两个月殿前司的高级大将就损失四人。
而现在,袁彦看罢张永德的信道:“张点检生病了啊。”
“散伙了,散伙了!”史彦超嚷嚷道。
袁彦却不以为意道:“缺的是高位大将,想做的人、能做的人一抓一大把,史副都还怕没人么?不出半个月,这里又可以热闹了……谁来做点检倒是很有意思。”
史彦超一听脱口道:“不会郭绍罢?”
袁彦笑而不语。
史彦超一拍桌案道:“反正现在殿前司这副鸟样,鸟事没有闲得慌,咱俩赌一把,赌二百贯!以半月为期限,如果郭绍做点检,我输你二百贯;反之你给我!”
“不可,不可。”袁彦立刻拒绝道,“我是史副都的下属,职位差了好几级,到时候从您手里拿钱,这钱烫得很。”
史彦超笑骂道:“娘的!你这人不痛快。说得史某小气到输了二百贯钱,就要记恨你一般。”
“史副都的心胸肯定很宽,但输了钱就是不痛快,人之常情……连我输了也不痛快。”袁彦道。
史彦超道:“来!来!废话太多,我赢了你的钱,便不怕你记恨我。”
“不来。”袁彦摇头道,“着输赢太明显了,没意思。史副都言下之意,不服郭将军做点检?”
“他一个小辈,才二十出头,凭什么,你服么?”史彦超瞪圆灯笼眼道。
袁彦道:“我挺服的,再也没有更服的人选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拥立首功做点检,有何不可?”
史彦超道:“没有道理,就是不服!除非他干败辽军,把幽云十六州收回来。”
袁彦道:“在涿州已经赢过一阵了,没赢辽军主力,是因郭将军手里兵力相差太远……再说拿幽州说事,先帝都做不到,史副都太强人所难。”
“听说李继勋、李重进和李筠都要反,他要是能打服李筠,我也服他。”史彦超笑道,“李筠我是见识过的,不是好对付的人。李重进也不是浪得虚名,可惜他手里没有多少精兵。”
袁彦小声道:“末将躬劝史副都慎言,谁说过李筠要反?”
就在这时,便有宦官被带进来。袁彦见是杨士良,便起身作礼;史彦超却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睛问道:“何事拜见?”
杨士良看了史彦超一眼,说道:“太后懿旨,召殿前司、侍卫司诸将一起到金祥殿议事。”
“殿前司就咱们俩人了,走罢。”史彦超指着袁彦道。
史彦超干脆利索地招呼袁彦一起出门,径直去东华门,因为殿前司衙署离东华门最近。
……金祥殿正殿后面,符金盏正等着大臣和武将们到来。她在一张榻前来回踱步,旁边的曹泰等人躬身侍立,见她气色不太好,大气不敢出。
很多事符金盏都想过千百遍,已经做出了决定,但事到临头仍然有些惶恐。
“太后,大臣们都到了。”曹泰的声音小心说道。
符金盏转过身,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向外走去,前面一群人带路,后面的宫女拿着扇跟着。曹泰跟上来小声问道:“太后要奴家照起先的懿旨说吗?”
符金盏没有过多犹豫,只是微微点头。
早在先帝没有驾崩前,她就已经认定今后的局面没法制衡……武将有很多机会坐大,根本无法避免。周朝不是大一统的稳定王朝,有内患、有外敌。现在一旦有外镇叛乱,或是外敌入侵;符金盏不懂打仗,一个妇人也没办法统率军队。兵权必须要交到一个武将手上,这种时候那个武将就有机会了。
与其等待有人坐大后、被动选择,还不如早作布置,主动选择一个人。
……及至殿上,她到掩着帘子的御塌上坐下。便听得下面一众跪拜大声道:“臣等叩见太后。”
“平身。”符金盏沉住气道,微微侧目看曹泰。
曹泰上前清了一下嗓子,开始叙述先帝驾崩前的过程。下面的枢密院、政事堂大臣和殿前司、侍卫司厢都指挥使以上大将都默默地听着。
良久曹泰又躬身转头看了一眼,说道:“太后懿旨。今殿前都点检张永德重病在家,上书请辞军职。太后体恤驸马都尉张永德有恙,准其所请;宜进封校检太师,加兼侍中。
殿前司军职空缺,衙署、各营混乱不堪,宜选贤能整顿殿前司、以恢复禁军实力……郭绍、李处耘、杨彪三人在危急关头、有护驾拥立之首功,当为皇上(宗训)倚重之肱骨武臣;宜授郭绍殿前都点检,宜授李处耘殿前都指挥使,宜授杨彪殿前都虞候。主持殿前司诸营整顿之事宜。”
符金盏听罢从帘子里一一观察在场的众人。
就在这时王朴带头说道:“太后英明,臣等谨遵懿旨。”众人听罢立刻伏拜:“太后英明……”声音久久在宽敞的大殿上回响。
连史彦超也没有反对,跟着喊得很大声。史彦超能做到现在的位置也不是全然没有分寸的人,先帝在位时,他无论怎么嚣张,但从来不忤逆先帝、反而经常拍不合时宜的马屁。
现在既然太后都下旨了,他也不愿忤逆抗旨……除非要质疑太后和小皇帝的皇权合法性、公然要造反,否则没有人会认为上位者会容忍抗旨不敬的人。但史彦超一直都被周朝皇室容忍。
这时符金盏便开口道:“今内外尚未平定,诸位皆为国家肱骨,愿尔等共勉。”
郭绍拜道:“臣定不负太后重任。”
众人纷纷附和了一阵,又陆续说了一番表忠的话。现在这状况,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王朝正在形成一个新的统治中枢,能参与其中,意味着在先帝驾崩后重新找到一席之地。
过得一会儿,曹泰又转头看帘子里不再发一言的符金盏,见她点头,曹泰便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下诸人谢恩,符金盏便起身,径直从帘子后面离开了大殿。
不多时,她便停步,招呼曹泰上来,招了招手,待曹泰弯腰附耳过来,便轻轻说道:“召见郭绍到后殿来觐见。”
曹泰忙拜道:“奴家这就去传旨。”
第二百九十章人生如梦
朝会结束后,郭绍径直就跟着宦官曹泰从甬道进了金祥殿后殿。
“史彦超不服你做殿前都点检。”符金盏见面就说。
郭绍从她如月亮般的眼睛里、和语气里感觉到了忧愁,但一时间他仍旧无法了解她具体的愁事。无论对一个人多么关注和看重,他也只能感受到情绪,但无法知道别人的想法。
郭绍稍微侧目,发现宦官王忠也远远站在敞开的薄门外面。他以前听曹泰提起过,宦官王忠似乎管着“皇城司”,一个类似明朝厂卫但规模权力都小得多的耳目机构。寻思着史彦超正在被符金盏监视……不过,她只有心里很不安稳、才会派人监视京城文武罢?
“太后,史彦超是个莽撞的汉子,但他也是武将。”郭绍不动声色道。
“哦?”符金盏好像很爱听郭绍说话,此时虽然只有婉转的一个字,却掩不住的期待口气。
郭绍当下便沉声道:“军队不同于民间甚至官场,自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任何军法都会有‘抗命者斩’这一条。史彦超既然能做到高级武将,他一定懂规矩。如果他连一点规矩都没有,估摸着不用臣在晋阳救他,他早就死千百遍了。
此人没有小山头,也没有立场。如果有点立场,可能心里会记着先帝宽容和提拔他的知遇之恩;臣对他也有救命之恩,他只要能感知遇之恩,自然记得救命之恩。而史彦超勇冠三军,作战十分勇猛,正是当下用得上的人;其名气也很大,如果轻易动他,显得朝廷新格局的权力圈子不能容人,不利于稳定人心。
史彦超心里不服,本是情理之中;恐怕不止史彦超一个人不服,有的人不服但惧于权势不敢说。只有史彦超那种人才口无遮拦。这不是除掉他能解决的问题,咱们的威信确实需要真刀真枪打出来!只要取得几场大的胜利,不服者自然服了。”
符金盏听罢神色稍缓,伸展了一下上身,挺直脖子轻轻说道:“郭将军能看透王朴,也能瞧明白史彦超。你一说,我确是明白了。”
郭绍弯腰小声说道:“臣就是太后一手栽培起来的人……太后最近这一番作为,是把身家性命教到臣手里了,这份信任,臣当铭刻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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