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骑护着一辆马车从东华门出了皇城,上了马行街,没一会儿就到了殿前司衙署。马车上下来一个清瘦的宦官,两鬓已花白,便是曹泰,他把腰牌拿给衙署门口的守将看了一眼。
那守将几乎没看牌子,立刻说道:“曹公公里面请。”
曹泰道:“杂家只是路过殿前司,有点私事想见张都点检,就不去大堂了。”
很快曹泰就到了张永德的书房。以前张永德这种地位的武将见了宦官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根本不鸟。但现在张永德看起来十分谦逊,言语间十分客气。
……张永德现在这个位置真是火上烤一般的感受,禁军最高级的武将,上下、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每天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特别是不久前,从高级武将马军司都指挥使到都头,一天砍了七十余人。张永德真是嗅到危险的气息,当时他就想辞去殿前都点检的军职,但心中还是隐隐有些不甘。
周太祖赏识他,他那时就被提拔起来;虽然他才三十岁,但现在几乎是周朝开国以来资格最早的禁军大将……确实有点舍不得现在得到的一切。
就差一步就能通天,他虽然怕,但什么也不做也想留在这个位置等等。
这时曹泰小声道:“太后想起一件事来,想私下里问问张都点检。”
张永德一听是太后的话,忙道:“太后想问什么事?”
曹泰道:“赵匡胤制作那件龙袍,其实是为张都点检准备的罢?”
张永德的脸顿时纸白,“咯咯……”手里茶杯上的陶瓷盖住竟忽然发出了响声,他急忙把茶杯放下,正色道:“我绝不知道赵匡胤的密谋!若早知道,肯定告诉先帝了!”
“诶,当然当然。”曹泰不动声色道,“太后当然相信张都点检毫不知情。”
张永德沉声道:“赵匡胤乱党连都头一级的底层将领都被杀了,我要是同谋,还能活到现在么?”
曹泰道:“张都点检言之有理,谋逆之事与您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不过太后只是猜测,当时赵匡胤肯定是想拉张都点检一起参与的,只不过张都点检提前去控鹤军了,他没找到人。”
张永德怔了怔,确实那样的。当时他要不是猜到赵匡胤的企图,急着离开殿前司衙署作甚?
当时张永德来回想了一遍,觉得赵匡胤要起兵,逼自己一块儿才是最稳靠的……情势如此,赵匡胤没法单独干。
“这个……我确实不知。”张永德小心道,“可能他有那么个打算,但我绝不可能与他狼狈为奸的。”
曹泰抱拳道:“太后也这么觉得。杂家只是私下里问问,请张都点检勿怪。这便不多耽搁您了,杂家本来有别的事,只是打殿前司衙署路过。”
张永德送走了曹泰,急忙关上书房的门,坐在椅子上大口呼了几气,夸张地伸手抹着胸口。片刻后又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疾步踱来踱去。难道太后党觉得前阵子的门户清理还不够,要对我下手了?
每天早上来上直,他都要专门和妻儿道别,就怕一去就不返。后来一个多月无事,他渐渐有点放松,今早还没来得及多看家眷几眼……
张永德壮起胆子琢磨了很久,又觉得不太可能……自己是先帝的妹夫、新君的姑父,在兵变的关头压根就没有做出任何威胁他们的举动,犯不着把事做得太绝罢!
张永德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恍然之间若有所悟,人在世上,也许权势并不是最重要的,和妻儿享受天伦之乐才是珍贵的日子……他渐渐有点看开了。
左思右想,张永德觉得殿前都点检这位置实在是太危险,再也坐不下去。当即提起笔想写辞呈,想了想觉得干脆躺在家里称病最有诚意,床都下不了,还怎么做武将?
……
郭绍从皇城出来便去了虎捷军左厢驻地。
下午的军营军纪很松散,除了去城门城墙值守的人,营地上的驻军一堆一堆在一块儿,有时候还会有将士在校场上弄块地方蹴鞠。
最大的一群人距营门不远,他们刚刚还在嚷嚷,忽见有骑兵护着马车进来,情知是大将,纷纷站了起来停止了喧哗。这时郭绍便从马车里下来,众将士纷纷抱拳道:“拜见主公。”
郭绍摸了一下肩膀,随口问道:“尔等在喧哗什么?”没人说话,他便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我以前也和将士们一样。”
一个圆脸大汉便道:“大伙儿正说幽州的事,咱们都是河北人。”
“你叫张英。”郭绍指着那汉子道。
叫张英的汉子喜道:“没想到主公还记得卑职。”
郭绍道:“你本是幽州一个牧场主,替契丹人养马,北伐时率众投过来的,我没说错?”
“正是。”张英忙道。
郭绍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抚其背,沉吟片刻说道:“记住,汉儿绝不为奴。”
张英听罢神色一凝,越简单的话越能叫武将们明白,果然他马上回头,振臂大喊道:“汉儿绝不为奴!”众军顿时群情激愤,一起呐喊,声音震动军营。
郭绍临时想到的这句话,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他这时才后知后觉,这句话确实说得恰当……这时代不分民族,只有华夷之辨,汉儿这个词带着极重的边疆特点,只有和外族来往的地区,为了分辨才把汉人称作汉儿,内地基本不说;一开始是外族口中的贬称,现在只是个中性词。所以一说汉儿,大伙自然想起在河北被辽国奴役的那些人。
幽州都一百多个壮汉一起大喊,声势也挺壮观,引得军营里很多将士侧目观看。
外面的喊声又叫很多武将纷纷出来,见到郭绍自然上前拜见。这时幽州都的人心情还没平复,仍旧在呼喊。
郭绍回顾虎捷军左厢的众将,大家都看着自己。他便说道:“‘中国’是要继续步入动荡,重蹈(后)晋朝割地称臣的称臣的覆辙,还是要长治久安一雪前耻?”
众将纷纷抱拳弯腰一拜,乱糟糟地说了一通话。
郭绍心里想着李继勋的事,又随口道:“晋朝石重贵也曾想摆脱辽国的欺压,但内乱、实力不够最后身死国灭,现在国家分裂内耗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
众将纷纷附和。
郭绍虽然这么说,但认为李继勋不会因为什么大道理主动和解,事实是探报黄河北岸的怀州正在不顾一切地整军备战……任何武将在李继勋的位置上都会内战争取一下机会,而不会为几句大义凛然的话动容;只有面前这些本来就是自己人的将士才信郭绍的话。
第二百八十八章人间沧海桑田
酉时城楼上响亮的钟鼓声能传遍全城。宁静的郭府园子里,后园出口那弧线形木质天桥,在夕阳的余晖中如同一道人工彩虹。园子中间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泛着橙黄的光泽。
这里一墙之隔,和外面的气氛也完全不同,没有市井的喧嚣和争斗,如同与世隔绝。正夫人不在,郭绍白天也见不到人,家里都是玉莲和杨氏做主,她们俩的关系好得如胶似漆如同亲姐妹,成天都黏在一块儿。
“你说阿郎今晚会不会回来?”杨氏一边收拾琵琶和曲谱,一边问旁边帮忙的玉莲。
玉莲嘀咕道:“管他的,不回来他会派人打招呼,我们俩自个吃饭就是……把那个成天睡觉的小道士也叫起来一起用膳。”
“天天都吃饭,你能不能想点别的呀。”杨氏掩嘴笑道。
玉莲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一红道:“能想什么?”
杨氏靠过来,伸手挡住自己的嘴,悄悄说道:“阿郎要是不回来,晚上我到你房间里去罢。”
玉莲的脸更红,唾道:“你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
杨氏也不生气,好言道:“男子不会在乎这种事的,上次我叫你一块儿服侍阿郎,你看他在意么?我们不及时行乐,往后受罪了想不开。”
“姐姐为什么有这种想法,现在的日子安安稳稳不好么?”玉莲皱眉道。
杨氏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事么?那时候你要什么勤俭持家,我就告诉你,阿郎的位置上缺的不是钱,而是怎么保住权势。我没说错罢?
你以前那么节俭有用么?想想一个月多前,咱们俩都要躲到别家去。那种情况,郭府积攒再多钱都没用,阿郎一步失败,万贯家财一夜之间也要灰飞烟灭。”
玉莲被说动了,杨氏所言确实有道理。玉莲现在学着穿好的吃好的,懒得节省,不过有时候还是觉得浪费钱心里不太舒服。
现在杨氏又这么劝导,玉莲也听得进去,她想到自己连生育都不能,及时行乐似乎是对的……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是真不想折腾了。如果有一天靠不到阿郎,我也会跟着他去,省得再活着遭罪……再也不想回到以前那种地方。”
“阿郎也在及时行乐。”杨氏好言劝道,“陈佳丽估计已经和他好上,说不定她那表妹周宪都被弄到手了。”
“周宪?”玉莲皱眉道。
杨氏道:“南唐国皇子李煜之妻,我以前还和她有过书信来往。”
玉莲红着脸小声道:“但你说的那种事……咱俩长的什么都是一样的,有意思么?”
杨氏把柔软的朱唇贴着玉莲的耳朵,柔声道:“比自己动手有意思罢。”
“呸呸!”玉莲轻轻掀了她一把。杨氏掩嘴娇笑,盯着玉莲一番打量:“你真好看,和出水莲花一般白净,玉莲这个名字倒是贴切。”
就在这时,董三娘走到门口说道:“阿郎回来了。”
杨氏听罢一乐,对玉莲悄悄说道:“不过还是阿郎有意思点,他就是不太放得开,咱们得教他。”
……二人赶紧和董三娘一起去郭绍起居的房子,进门就是厅堂。郭绍没披甲,只是坐在那里喝茶,等着摆饭上来。他见到三个女的,便道:“三娘,一块儿一起吃饭罢。”
“奴婢不敢和主人一起坐。”三娘低着头道。
杨氏听罢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董三娘,这小姑娘十四岁了,胸脯已明显隆起,在郭府过了几年好日子养得白白生生的,身子小巧、腰臀都因为吃得饱而有了轮廓。不过董三娘得郭绍额外对待,主要是因为她二哥……杀了赵三郎的好汉,听说现在郭绍走到哪里都带着他。
郭绍轻声说道:“你别怕,从河东到东京来,这都几年了,我何曾打骂过你?再说你又不是第一次和我坐一桌吃饭。”
三娘不言语。
郭绍又转头看过来:“玉莲、月娥,前几天我有点公务,回来晚了点。”
杨氏听到这里就差笑出声儿来,幽会陈寡妇和李煜妻子的公务么?不过她笑的不是郭绍撒谎,他一个东京最有权势的人,在小妾面前撒什么谎?
不过杨氏就是觉得郭绍这点最叫人欢喜,以前杨氏最主要是想报恩,不过现在她倒觉得报恩都是次要的,没恩她也愿意呆在郭绍身边。
这时便有一个粗壮黑妇和一个中年妇人摆饭上来,三娘也赶紧去帮忙。郭绍皱眉道:“清虚呢?”
杨氏笑道:“还在睡觉。”
“她何时才睡得醒,人不睡傻么?”郭绍道,“月娥去把她弄起来。”
不多时,杨氏便把单眼皮睡眼惺忪、长了一张秀气脸的小娘带了过来。清虚听说吃饭了,还是会起床的……但她的房里确实很乱,从来不叠被子。
“又是这些个菜!”清虚抱怨道,“不能换换花样么?”
玉莲轻声道:“明天我下厨来做。”
郭绍叹了一口气,说道:“少女不知愁滋味,或许也是好事罢。”
杨氏想起一个月多前的兵变,当时清虚是呆在府上的,要是当时情况不对,有乱兵杀进府来,清虚还在床上睡得又香又甜是多好笑的场面。
清虚道:“我帮你救了皇后的性命,救命之恩大如天。光凭这一件事,你得好吃好喝养着我,我又不要你的钱,不过分吧?”
“罢了罢了,养着你,你爱怎么就怎么。”郭绍道。
清虚又问:“啥时候和京娘进宫去见皇后?”
郭绍道:“已经是太后了!”
清虚听罢愣了愣,掐指一算:“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世道沧海桑田呐!”杨氏实在憋不住了,捂住嘴埋头就笑了一阵。
吃过晚饭,玉莲摆上茶来。郭绍便坐在桌案前,掏出一本小册子,又从柜子里照出一本从枢密院笔记的册子出来,叫人磨墨在那里写写画画。
杨氏在旁边提醒道:“阿郎今天回来得早,早些歇息吧。”
郭绍头也不回道:“洗干净了在床上等我。一会儿别讨饶。”
杨氏脸一红:“我的身子弱了点,还有玉莲姐呢……我已经叫人烧好水了,请阿郎沐浴更衣。”
郭绍道:“现在天气下凉了,我昨晚才洗过,不洗了。”
“阿郎沐浴罢,一会儿我用别的法子服侍你。”杨氏柔声道。
郭绍转过头来看她,杨氏便用涂着精致指甲油彩的修长指甲轻轻摸着自己的嘴唇,果然见郭绍脸上微微发红……杨氏心道,轻轻暗示一下坏人就懂了。莫不是陈佳丽那故作高雅的人已经叫阿郎领教过?
杨氏微笑道:“我还派人买了一些药材,泡在水里能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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