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念头一闪即逝,陆缜的面色变得更加严肃起来:“于大人,这可是通敌重罪哪,一旦被定罪,那纪郎中可就有杀身之祸了!而且,这明显是锦衣卫,不,是王振针对我们兵部的一个阴谋,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含冤而死么?”
“我知道,京城许多人都知道这是王振用来陷害纪郎中的手段,而且他也知道,我们能一眼就将之看穿。”于谦毫不回避地给出了这么一个答案。
陆缜再次一呆,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还会做出如此决定,居然要放弃营救同僚。莫非于谦和纪彬有什么过节?可以他的秉性,也不可能做出如此落井下石的事情来哪,还是说另有目的?
于谦沉默了一阵,这才继续说道:“而且不光是我一人的意思,也是邝尚书的意思。”
“什么?连邝尚书也打算放弃纪郎中?”陆缜几乎都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了,他实在有些摸不透这几位大人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你还不明白么?因为这一切就是个陷阱,一旦我们为纪郎中开脱,就比如会落入王振的算计之中!”直到这个时候,于谦才道出了其中真相,不过这却让陆缜越发感到疑惑难解了:“大人,这到底是怎么说的?”
此时,于谦的眼中透出了一丝别样的笑意来,他总算是看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虽然有天分,也有想法,但终究在朝中资历尚浅,对一些潜藏着的手段还不能完全看破。不过这并没有让于谦小瞧陆缜,反倒让他觉着陆缜是个有赤子之心的人,对他更多了几分好感。
心思转到这儿,于谦便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且想一想,若是我们兵部,或是满朝文官都为纪郎中喊冤鸣不平,接下来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以陛下之英明,一定不会只听信锦衣卫的一面之辞,从而会派出其他官员来查明此事的真相。”陆缜毫不犹豫就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于谦点头:“不错,那依你之见,陛下会让谁来查呢?”这个问题他却没有让陆缜回答,而是来了个自问自答:“无非是刑部或是都察院,又或者是东厂。可这三个衙门如今都在他王振的掌握之中,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么?”
“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纵然希望渺茫,也该仗义执言!”陆缜直视着于谦的双眼说道。
于谦眼中再次透出了欣赏之色,这个年轻人的胆色确实过人,而且为人正直,纵然是和关系亲密的自己,也是实话实话。其实这一点他却是有些错看陆缜了,正因为自以为了解于谦的为人,陆缜才敢如此直接回话,若换了其他官员,今日的陆缜绝不会有如此激烈与直接的反应。
“倘若只是如此,本官岂会坐视纪郎中含冤?可你想过没有,他们做这一切到底有着什么样更深的目的?”于谦的这一句话,却问住了陆缜。
在突然得知纪彬被人栽上通敌的罪名后,陆缜一心想的就是为其开脱,再加上之后又从于谦这儿得到了这么个惊人的反应,就更乱了他的心神。从而让他都没能好好静下心来思索过这背后存在的问题。
而在于谦这么一问后,他才悚然一惊,一个疑问也随之跳出心头:“是啊,他王振为什么要这么做?纪郎中的位置其实并不关键,在兵部也没有多少实权,纵然他是想换上自己人,也不用把事情做得这么明显吧?何况现在职方司里还多了个我,若是他出了事,说不定于侍郎他们会趁势将我保上郎中之位,那他就更是得不偿失了。这到底是图什么呢?”
疑问一起,刚才焦急的心态也终于大大地得到了收敛,神色也变得沉静下来。在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后,陆缜才正儿八经地冲于谦一拱手:“还请大人解惑。”
于谦此时神色就显得有些凝重了:“一个小小的职方司郎中,不过是四品官而已,根本就不值得他王公公花费这样的心思与算计。其实他真正想要对付的,是我们整个兵部,也就是邝尚书和我这个兵部侍郎!”
“这……”陆缜的脸色也在听到这一句话后猛然一变,随口的一句质疑又迅速被他咽了回去,只等对方给出进一步的解答。
“其实自去年开始,王振就在打六部尚未被他收入手的吏部与兵部的主意。只是因为我突然被陛下提拔为兵部侍郎,让其有所忌惮,同时吏部胡部堂又突然染病休养在家,才让他选择了先对吏部下手。”既然是要向陆缜解释其中因果,于谦索性就把话往细了说,将一切的来龙去脉都提到了。
而陆缜,此刻就跟个听先生讲课时的蒙童般,专心致志地听着,连插嘴的意思都没有。只听于谦继续说道:“所以自去年冬天以来,吏部有不少官员被人陷害,就此丢了官职,而顶替他们的,就是早已投到了王振门下的阉宦一党。
“只是,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胡大人在数月卧床静养后,居然突然重回吏部。而且他老人家的声威不减,手段又极其高明,一番施为,就把吏部重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反倒是王振的那些手下,因此全数暴露,损失不小。”
想着胡濙在吏部举重若轻,轻描淡写间就将眼前的危机化解,陆缜又不禁一阵惊叹与心驰神往。四朝元老果然非寻常官员可比,无论声望还是手腕,都要远远超过同殿之臣。
于谦的面上却没有半点欢喜之色,反而显得越发的凝重起来:“正因为他们在吏部占到任何的便宜,所以这一回,才会将目标定到了我兵部身上。而且这一回所使的手段,又有所不同。
“之前在吏部,他们为了抢在胡部堂有所反应前控制整个衙门,所以行事极快,一旦把某个官员拉下马,就迅速扶植起另一人来。这样做固然能让他们一时占得上风,但后果也很严重,现在吏部能为他们所用的人手已经几乎绝迹了。所以这一回,他们在对我兵部下手时,就用了更稳重,也更狠辣刁钻的手段。”
陆缜微微蹙起了眉头,虽然他也隐隐感觉到了纪彬一事背后另有阴谋,但一时间却实在看不透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不过他的这一疑惑却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于谦很快就把答案给道了出来:“他们所希望看到的,就是我们兵部,以及满朝官员为纪彬喊冤求情。如此一来,天子必然会让相关衙门再复查此事,不过以如今王振的权势,他是足以引导天子用一个他的人来查这案子的。
“而如此一来,他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将手伸进我兵部衙门。对诸多官员进行调查,无论是你这样的员外郎,还是我这样的郎中,甚至就算是邝部堂都可能在其可查问的范围之内。”
“这怎么可能?”陆缜终于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于谦也不怪他如此反应,只是看了他一眼,抛出了一句话:“你可不要忘了纪郎中被定的是什么罪名。通敌,以及外泄北地地图,这可是极其严重的罪名。若事情真如他们所说,北地布防图已为蒙人奸细所获,那天子就必然会不顾一切也要查出真相来的。”
陆缜又一次吸了口凉气。确实,若真让天子信了这说法,他自然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将那泄密之人定下死罪的。因为这可是关系到北边几十万大军的生死,以及整条防线的安危哪。
“而一旦让他们拿到了在我兵部查探此事的权力,则上到邝部堂,下到任何一个书吏乃至杂役都难逃被其定罪的下场。以厂卫以往炮制罪证的手段,恐怕谁都逃不了。”于谦说到这儿,便是轻轻一叹:“所以我们并不是不想救纪郎中,实在是没法救他。这完全是王振他们给我们设下的一个陷阱,只要我们出面,结果就已注定。”
陆缜这一回算是彻底沉默了,想不到这背后居然还有如此阴险而复杂的手段。幸亏于谦他们头脑够清醒,若是像自己这样因为一时之气而强出头,恐怕会引发更加可怕的后果。
看了陆缜一眼,于谦又语重心长地教导道:“善思,你才入朝堂不久,所以对这等鬼蜮伎俩所知不多也不怪你。但这就是朝争,无论出了任何事,身在这旋窝之中,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冷静,只有你足够冷静,才能察觉到表象之下的真相。还有,有时候,退让放弃并不是软弱的表现,而是为了更长远的胜利。你,能够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么?”
陆缜脸上的神色几番变化,终于郑重其事地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来,向于谦深深地施以一礼:“下官谨受教,我不会再因此事而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来了。”
见他这么说,于谦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意来。只是连于大人都没有发现,此时陆缜放下的右手却已暗暗地握起了拳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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