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薇的话,叫柳山感到惊讶。
不是因为她这句话,而是柳山意外于他这个从前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懂的闺女,居然会有这样一番巨大的转变。
这是一个女子能够说出来的话吗?她怎会有这样的胆识与气势?
“爹爹,人是会变的。”柳薇慢慢道,“从前在家有你和娘亲他们护着,我自可以什么都无需顾虑。但嫁出两年,女儿也算尝尽人情冷暖,姓饶的和那位想要我们一家的命,我又如何还能安然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家小姐。”
柳山欣慰地看柳薇一眼,然后敛神道:“阿薇,祸从口出,这等谋逆之语以后莫再说了。”
柳薇垂眼,道:“是。”
“那你回去吧,包括今天的事,也别对外说,知道吗?”柳山又叮嘱。
“女儿明白。”柳薇垂头,面色平静地转身走出了柳山的营帐。
柳山没有一口答应柳薇的谋反大业,柳薇并不意外,但她知道,柳山在犹豫。
柳山不再让她说那些谋逆之语,看似是不赞成的态度,但他反对的态度其实并不激烈。
从柳薇说出皇帝和饶府的那些算计时,柳薇就注意了下柳山的表情。他并没有什么吃惊的样子,可见皇帝要对他做什么,他其实心里早有预料。
柳山这辈子,出生起接受的便是忠君教育,长大后干的是忠君之事,若只有他自己,就算皇帝的刀已经砍到他脖子面前,你让他干谋反的事,他可能宁愿被皇帝砍死也不会做出什么反抗之举。
但有了家人和孩子,就不一样了。
这是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朝代。谋反并非易事,且谋反会被天下人唾骂,柳山并非愚忠之人,但有所犹豫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或许也心存侥幸,想找一个既不用谋反又能保全家人性命的两全之法,但柳薇觉得柳山的想法过于天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龙椅上一天
是那人,柳氏一族便一日不得安宁。
若不是如此,前世的将军府也不至于满门覆灭。
不过这一世柳山未死,待他看到经由自己亲手找出来的证据时,有她在旁边怂恿鼓动,他但凡不傻,便不会坐以待毙。
柳山遇袭的事当天便扩散了整个军营,对外,他们只说是受外族人袭击。
或许是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有嫌疑,那个被柳薇指出来的吴姓小将当日并未在军营里,而是也带着人出去巡逻了。
但他明显也关注着这件事,柳山他们回到军营没一会儿,这个吴姓小将就回来了。
他还跟其他人一样,紧张地关怀了柳山一番,然后义愤填膺地将那些“外族人”痛骂一顿,提着刀一副要出去找外族人拼命的架势,被人拦了拦,才一脸愤怒地暂时作罢。
这个吴姓小将是被柳山一步步提拔上来的,算是深受柳山欣赏与信任之人。就他此番表现,别人只看得出他对柳山的敬仰和他对柳山提拔之恩的感激,谁能想到他会是皇帝派来监视柳山的人,一直伺机谋害柳山呢。
柳山没有直接将吴姓小将抓起来逼问,那无异于打草惊蛇,这边刺杀柳山失败,吴姓小将一定会报信。
柳山只是按兵不动,静静观察,终于在半个月后,亲眼看着吴姓小将鬼鬼祟祟地和一名长期给军营送货的菜贩接头,将一封信送了出去。
这一幕发生时,柳薇就站在柳山身边。
等这两人离开,柳薇见柳山还未有所行动,问:“爹爹,你不叫人把那封信拦截下来,看看写的是什么吗?”
柳山摩挲着悬挂在腰间的佩剑,无声叹了一口气,道:“不用看了。”
柳薇轻轻扬了下唇,看来老父亲已经明白,那封信里面写的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从来都是皇帝对他的态度。
向来功高震主者不得好死,柳山就算把心剖给皇帝看,说他虽掌兵权,但也只为守护疆土不让百姓受战乱之苦
,已经心存忌惮的皇帝也不会信。
柳山除了忧急,还有伤心吧。
膝下两个儿子为了守护这片疆土,早早便死在战场上。他以为就是看在这一点的份上,皇帝应该也会相信他的忠心,会善待他们将军府。结果临到头,他还是低估了人心。
柳薇问柳山,“爹爹,您现在打算怎么做,反,还是不反?”
柳山看着这个一直怂恿自己当反贼的女儿,没好气道:“你以为这种事是说说就能做到的?”
要谋反,人要有吧,让手底下的士兵们抗击外敌可以,但凭什么让人家跟着一起当反贼,做这种抄家掉脑袋的事。
柳薇语气闲闲,“虽并非易事,但谋算一番,也不是不能做到。”
柳山没想到那个位置在柳薇眼里好像随手就能拈来一样,不免奇道:“那你说说,咱们该怎么行事。”
柳薇将抱在怀里的刀松开,冲柳山招手,让他附耳过来。
柳薇是怎么教柳山谋反的,暂时只有柳薇和柳山知道。
那一日之后,柳薇便穿一身男装,带着自己那三十个士兵,在军营里进出。
历代也有不少女子参军带兵的一些例子,所以柳薇出现在军营里,旁人虽觉得惊讶,却不会觉得奇怪。
柳山清晨遇袭那一战里,柳薇以女子之身一人连杀十几个敌人,不止彻底杀服了手底下的三十个士兵,也在军营里打出了点名气。
巾帼不让须眉,柳薇是女子,但其对敌的经验瞧着却比一些战场老将还从容老练。
柳薇每天带着人,加入巡逻的阵营。
巡逻的地盘是她自己挑的,最靠近关外草原,也最危险的那一带。
这两年朝中虽无战事,但小打小闹一直没停。特别是每年秋冬,外族对边关百姓的滋扰一直是高发时节。
因为天气冷,草原牧草不丰,外族人生活也受天气影响,物资紧缺,于是少不得就要往边关百姓身上打主意。时有外族人组成三俩小队,掠夺边关百姓的钱粮
物资。
但这种情况,今年因为柳薇的出现,大大减少了。
记得柳薇第一次带队出现在一群外族人面前时,那群外族人的马背上还驮着刚抢来的东西,正兴奋得一路吆喝大笑。
看到柳薇出现,认出她身上中原兵的着装时,他们还想着要赶快跑。他们是来抢东西的,并不想与中原兵发生冲突,免得抢来的东西受损。
结果柳薇一开口,他们就听出作为女子特有的纤柔清亮的声线,于是脑子里逃跑的想法顿时变了,个个都拿不怀好意的眼神看向柳薇,嘴上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
柳薇来这的时间短,还不通外族语言,但只看表情就知道这些人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不过她还是问了问手底下的人,他们说的什么。
她手下的士兵们在边关待着,常和外族人打交代,从那些外族人笑着说话时就个个气得不行,见柳薇问起,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词。
都是污秽言语。
柳薇恍然一笑,果然是被调戏了。
她并不恼,慢慢抽出背上的大刀,利索地挽了花,对左右士兵道:“既如此,等会儿就将他们裤子都扒了,让他们光着屁股回去。”
然后柳薇就一拍马屁股,一马当先地冲向了这群外族人。
在这群人不把柳薇当回事的哈哈大笑中,柳薇一刀划过,直接削掉了一个人的脑袋。
血喷了另一个人一脸。
外族人的神情集体木了。
柳薇可不给这些人什么反应时间,染血的刀锋半刻不停地砍向另一人。
那人反应倒快,躲过去了这致命一刀,但裤头被柳薇顺他胸口而上的刀挑断了,在马上一扭身裤子就滑落下去,露出了光溜溜的大腿。
从背后一看,白花花的屁股蛋子也露出来了。
柳薇嗤笑一声,抽空对着那人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将那人气得哇哇大叫,说些柳薇听不懂的话。
士兵们看柳薇如此生猛,觉得裆下一寒的同时,又
忍不住跟着柳薇一起发笑。
最后这群外族士兵,丢命且也罢了,没丢命的囫囵个逃走的,反正裤头都被柳薇等人给挑断了。
拍马奔逃时,白花花的屁股蛋子格外显眼。
之后柳薇再巡逻,遇上胆敢语言调戏的,无一例外都会被柳薇挑裤头。运气不那么好的,命根子直接划断。
当然,运气更不好的,就被柳薇永远留在了这片草原上。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外族人知道了柳薇的存在,形容她长得比一般女子好看,但杀人的手段也比一般人厉害。十个遇上她的,有九个都要丢命,就算逃走的那一个,身上也会带着不轻的伤。
这个时节出来抢东西的外族人,大多只想弄点过冬的物资,不想丢命,更不想惹上柳薇这样厉害的人物,于是越来越少人敢往这边来抢东西,躲着柳薇去了别地。
但他们躲,柳薇就找。这副生怕没得杀的样子,让很多人一碰到她,老远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东西也不敢要了,扔下就跑。
冬天才刚刚到,柳薇就闯出了个“女阎罗”的名号。
就在这些外族人因为忌惮这个女阎罗而不敢轻易组队出去掠夺而发愁生活物资越来越少时,一个惊天好消息忽然从天而降。
——女阎罗的父亲,镇守边关多年的将军柳山,在巡逻路上忽遭外族伏击,身受重伤之下,被逼进了雪原深处,目前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草原部落众多,这些外族人也搞不清楚伏击柳山的人到底是谁,但坐镇军营的将军失踪,中原军营必定动荡。而这个女阎罗作为柳山的亲女儿,肯定会忙着去找爹,再顾不上他们这边了。
于是好些人备齐装备,骑上壮硕的马儿,喜滋滋地结队出去又干起了抢劫的老本行。
结果东西还没抢到一点,他们就遇到了那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阎罗,怒吼着让他们将她爹交出来
淦!
这些人掉头就跑,嘴上依哩哇啦地骂着,柳山又不是他们伏击失
踪的,这个女阎罗找他们要什么人,直接说想打他们就是了,扯这么烂的借口!
等到后来,当这群人听说柳薇被军营新上任的将军下令,不能再带兵出关后,他们也没敢相信,更没敢再出去作乱。老老实实窝在自己的帐篷里。
那些外族人却是不知道,他们错过了最佳作乱的时间。
柳山的确遭遇了伏击,目前下落不明,柳薇也的确被新任将军命令手下不能再带兵。
新将军直接被皇帝任命,是皇帝用来替换柳山的人,他心里看不起女子打仗带兵。入营的第一天,他不顾父亲还生死不明的柳薇,直接斥责她毫无女子的礼义廉耻,居然整日与男人混迹在一处。
再会带兵打仗有什么用,战场是男人的地方,岂有女子涉足之地。
这话惹得不少人反感。
军营里的人,就算一开始有不少也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在一整个秋季下来,也早被柳薇展露出来的实力所折服。
在他们心里,柳薇早是一名合格的将士,无关男女。甚至正因为柳薇是女子,才愈发让他们佩服。
柳薇手下那个三十个兵,更是忿忿不平。
他们整日与柳薇一起进出,在草原上策马战斗,同生共死,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柳薇走到如今所付出的努力。
身为女子,先天各方面条件都逊色于男子,想要比男子更厉害,付出的汗水必须是男子的好几倍。她的那些努力、流血的战斗,怎能因她的女子身份就简单抹去,变成他人眼中不值一提的一声嗤笑。
这些士兵的不满落在新将军的眼里,这让他对柳薇更为不喜,让柳薇将兵甲佩刀和战马上交,回她的闺房绣花去。
她手下这些兵,也要打散重新并入军营里。
可惜他失望了,柳薇从入营起就没用过军营里的任何东西,包括手下的兵,他们用的兵甲佩刀乃至战马全是她掏钱自备。至于这些兵,更不可能留下,
他们其中二十个她从京里带过来的府卫,另外十个,是他父亲的私兵,全是他父亲掏自己的军饷养出来的。
于是这位将军,只能气闷地看着柳薇带着人骑着马,大摇大摆地离开军营。
而随着柳薇的离去,军营里的气氛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这些将军都看在眼里,震惊于柳薇一个女子在这里的声望,同时心里也在暗暗戒备,需要尽快扫除这对父女在军营里的影响力。
带着人离去的柳薇,回到小镇府邸,难得地换上了女装。
然后她备上一些酒菜,推开自己房间的一道暗门,沿着后面露出来的阶梯,缓缓向下,进入下面的暗室。
暗室里烛光明亮,外界重伤失踪的柳山,一身清闲打扮,正安然靠在床枕上看书。
看到柳薇出现,柳山只是微微坐直身体,笑道:“托你的福,爹爹都好几年没这般清闲了。”
柳薇放下托盘,含笑道:“这样的日子也不多了,爹爹日后怕是要忙得连吃饭都时间。”
柳山也的确是遭遇了伏击,只不过伏击他的那些外族人,是他和柳薇挑出来的真正信得过的人伪装而成。
前世皇帝想杀的应该只有柳山,柳山一死,军权回到他手上,没了柳山的将军府自然毫无威胁。
偏偏柳山一死,外族直接集结大量人手对中原边关发起了进攻,新上任的将军又不中用,导致皇帝丢了好几座城池。
哪个皇帝好好的喜欢看自己的江山城池被旁人掠夺,这一番发展,定是完全没在皇帝意料之内,最后的结果,也定是让他心痛无比。
于是皇帝心痛狂怒之下,就将所有的情绪朝已经死去的柳山和将军府发泄而去,这才有了将军府的覆灭。
这辈子,在皇帝眼里,柳山受重伤被逼进雪原,虽然还不知道死没死,但军权已然回到了他的手里。
柳薇和柳山要做的就是暂时休息,待外族一动,他们便
要让皇帝把拿回去的军权,再原封不动地给他们送回来。
十天后的深夜,一片寂静中,边关小城外忽有震如山洪的喊杀声响起。
城内的百姓们全部被惊醒,面色惶惶。他们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打开门,便见外面街道上都乱起来了,许多人奔来跑去,神色匆匆。还有人发髻散乱,怀里却已经抱着收拾好的包袱,跑向另一头的城门。
发生了什么?
慢一些的人看着这慌乱的一幕幕,心里满是不安。
他们拉住身边哭喊的人问起,才知道原来是敌军攻城,城门处已经死了很多士兵,而城外,是人山人海的敌军。
可中原不是和外族有停战约定么,为什么外族会忽然失约,发起了战争。
旁人又哭又骂——
“外族人狼子野心,觊觎我中原之心从未停歇!”
“停战协议不过简单一张纸,人家想守约时那纸就有用,不想守约时,撕了便是!”
“柳将军如今生死不知,边关没他镇守,外族便没了畏惧之心,如此机会,怎会放过!”
战乱一起,最苦的永远是百姓。
扛起包袱的人逃走,又回来,神情绝望。
原来所有城门都关闭了,任是谁都不能进出。一旦敌军攻破城门闯入进来,他们这些老百姓便是砧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从天黑到天亮,又从天亮到天黑,城里的形势越来越不利,援兵却迟迟不来。
城里的哭喊声四起,县太爷安抚民众,道誓与百姓共存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绝不做一个逃兵!
眼看城门将破,大势将去之时,城外敌军的阵营忽然乱了起来。
原来在敌军后方,忽然有两队人马忽如利箭般刺入敌军腹中,将其从中截成两段,快速包抄蚕食。
外面怎么了?
挂着泪痕的百姓抬头张望,心扑通扑通跳着。
“援军来啦!”
“柳将军还活着,他带兵来救我们啦
!”
城门之上,县太爷喜极而泣,不住高声呼喊。
城下的民众听见这一声声高喊,劫后余生的情绪蜂拥而来,也忍不住跟县太爷一般,扬手震声欢呼。
城外,柳山和柳薇各带一队兵马,势如破竹一般,将敌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这些兵,只有几十个是他们的人,其余的,都是柳山和柳薇从别的城池里调来的,然后提前埋伏,这才能杀敌军个措手不及。
他们一出现,城门口防守的将士疲惫绝望的气氛便立即调转,士气大振,显出所向披靡之势,战力大增。
在中原士兵强势的攻击和怒吼声中,敌军渐渐心生怯意,很快攻势疲乏,转为防守,再渐渐地连防守也左支右绌。
柳薇手握大刀,这刀是她精心打造,坚韧无比,随她征战了一段时间,饮血无数,仿佛也染上了几缕煞气。
她纵马驰骋在敌军中,刀锋所指之处,无不让人胆寒。
她单刀匹马,将拦于马前之人悉数斩于马下,还带着温热的血溅在她的脸上她擦也不擦,神情冷冽,令人心惊胆颤。
柳薇忽然立于马上,双眼看向不远处被重重保护住的一个敌军头目。
柳薇站得高,头目不自觉朝她看来,便趁着这个机会,柳薇将手中大刀向着头目重重投掷出去。
那刀从柳薇手中脱离,就像离弦的箭一样,直直地向头目射击而去。
头目目露不屑,扛起自己的大刀横档于身前,并不将柳薇这注定卸力的一击放在眼里。
只是让他意外的是,那刀临到身前了依旧去势不减。大惊之下,那刀已到他身前,刀尖重重撞在他身前的刀上。
看似成功的抵挡。
只是未等他露出得意的笑容,忽然“叮”地一声传来,然后他便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刺入了他的胸口。
剧痛升起,头目不可置信地低头,便见自己的刀已经断裂成两半,那攻来的刀尖越过他断裂的刀口,此刻正正地插入了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