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谢道韫也颇有些无奈,显然在书院中,这样的人并不少:
“他们或许只能看到这样会给书院、会给新政带来什么影响,但妾身窃以为并不能说他们完全就错了。
一群真心为了书院发展而操心的人,在其位而谋其政,何错之有?”
杜英微微颔首。
倒是很难说这些人想要让书院的人才更得重用是完全出于私心。
书院的人才被任用,才是关中新政的基础,毕竟那些临时拉来的寒门子弟们,既不熟悉于政务,也不熟悉于新政的思想和目的,在工作的过程中再去学习和纠错,就难免会有很多犯错的时候,而有的错误一旦犯下就是不可挽回的。
至少书院里科班出身的人才,可以有效地减少犯错的次数。
没有哪个外界的普通人比他们更了解新政。
不过杜英可没有打算善罢甘休,缓缓说道:
“书院只是关中新政的一部分,再重要也不足以、更不应该去尝试影响和改变都督府的决策。”
众人神情皆是肃然,与其说是都督府的决策,不如说是都督本人的决策。
换而言之,不管关中书院提供了多少人才、汇聚了多少人才,他们最终都应该效忠于都督、服务于都督府,去成为都督府的一份子。
听从都督的命令以及遵从都督府的利益——都督和都督府的利益至少目前还是代表着天下百姓的利益——而不是去遵从书院的利益,即使是加入了都督府也依然在维持书院的利益,将一切向书院倾斜。
长此以往,关中书院将会成为不是世家而胜似世家的存在。
不过至少现在,书院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也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和野心,但杜英的这一句话,显然也是为了给大家提个醒,未雨绸缪。
真的等到了这一天,那杜英就只有除掉书院这一个选择了。
若这样做,何啻于刮骨疗毒?
毕竟书院就是关中的臂膀啊。
杜英又说:
“书院的确是愿意为天下人才提供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地方,各抒己见而百家争鸣,但其最终不能站在都督府的对立面,也不能站在天下百姓的对立面,否则只会成为凌驾于百姓之上,只顾虑自己而不顾虑百姓的存在,何啻于昨日之皇室、今日之世家?
书院的大门,本就应该向百姓敞开,书院的门槛,余也期望能够被百姓所踏破。
如今书院的种种行径,无论是招纳天下人才来教书和学习,还是在各地修建种种体量巨大、富丽堂皇的书院,看上去是对着天下敞开大门,可是又是不是在脚下的土地和大门之间架设起了长长的阶梯呢?
有才学的人固然可以一步登天,百姓却望而生畏。”
这话题抛出来,似乎已经和方才所谈的书院对于此次北伐的态度暧昧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听到的人又都意识到,都督实际上是在剖析书院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已经忘了书院建立的本意。
书院,为天下人之书院,也应当为天下人着想。
那么天下人现在所想要的是什么?
自然是尽快结束这乱世,有一个太平生活。
都督府正在做这件事,书院却跳出来唱反调,那么到底是谁在背道而驰?
如今书院只是站在书院自身的角度去看问题,而忽略了天下人的感想和所求,则必然远离了脚下的土地。
谢道韫轻声叹道:
“门在天上,此空中楼阁也。”
杜英则径直说道:
“关中书院如今体量太大、又分散各地,的确不适合交给一个人或者少数几个人管理。康伯?”
“在!”韩伯打了一个激灵。
“尝试着将书院拆分,并且拟定一份名单,尽可能把不同地方的书院交在不同的祭酒手中,避免一人管多处书院的情况。”杜英吩咐。
“遵命!”韩伯慨然应诺。
这的确是一个得罪人的活,但是也不见得不是进身之道,而且······得罪的或许是一两个人,但是感谢他韩伯的,将是一批被提拔起来的书院中层。
孰轻孰重,韩伯还是能掂量清楚的。
杜英则缓缓说道:
“书院这边的反对终究还是小事······”
书院是关中新政的一部分,所以不管书院这边怎么提反对意见,最终都是要遵从新政、站在推行新政的角度上考虑行事的,因而杜英和书院之间便是想法有冲突,也只是轻重缓急上的冲突,这些都能够平衡和调和。
至少大家还不是方向和路线上的冲突。
轻重缓急上的冲突自然最容易调和,利益上的冲突也很容易相互做出让步,唯有路线上的冲突,是最不可调解的,反而一般都要拼一个你死我活。
大概这就是信仰和信念的力量吧。
世家一样有世家的信仰和追求,所以杜英一直很清楚自己和世家才是真正的非同路人。
此时书院内部做点儿小动作、小文章,杜英采取措施是为了防止这帮人关键的时候头脑发热拖后腿,不采取措施其实也不见得会捅出来什么大篓子。
但是这一次关中王师先动手,到底还是在道义上有所缺失,在关中内部,上下齐心,已经很清楚这其实就是一场统一的战争,只有统一天下,才能真的迎来和平,就像是昔年的秦人不会问秦王为什么要一统天下,关上函谷关不是一样可以安稳过日子。
如今的关中百姓和关中将士们也不会问杜英为什么要对大司马发起进攻,因为他们已经把自己当做杜英的臣民,而不是司马氏的臣民,既然如此,司马氏朝廷也好,大司马府也罢,其实都是对等的敌人。
可是关中之外的世家,肯定不可能秉持有这样的心态,也不会如此思考,他们只会想方设法的抹黑杜英,尤其是抓住此次关中王师先发制人、师出无名来大做文章。
荆州世家那边已经开始这么做了,恐怕江左各家也会紧跟其后。
这是杜英难得露出的破绽,他们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而凭世家对舆论的操控,最终恐怕本地的民心也会随之倾倒,逐渐把关中王师当做叛军,当做一样来毁灭他们家园的胡人。
若是如此,那关中王师之后的行军打仗和安民都将备受困扰。
这也是杜英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