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后来唐声声在唐家庄独力分娩生下唐淑月的时候,她常常会回想起记忆中与尹青河初遇的那一日。惊愕到几乎呆滞的青年站在墙下，清澈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一点看不出是一百多岁的强大修士,倒像是个笨拙青涩的毛头小鬼。

他说他叫尹青河，是荆山派宗主，唐声声上辈子的师兄。

当时唐声声被惊喜冲昏了头脑,打定主意要抱紧这条大腿，借助尹青河的庇护逃避妖族的追踪,所以非常痛快地接受了尹青河的说法。然而日后她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幕场景,都忍不住扪心自问,倘若她那日拒绝认可自己是尹青河师妹转世，而是让尹青河正视唐声声这个独立个体,一切会不会都变得不一样？

人生没有如果,当时的唐声声也想不到这么多。想到以后可以一劳永逸摆脱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如释重负的唐声声收起了柴刀。

“方才我以为有小贼混进了皇宫里,所以才贸然出了手,实在抱歉。”唐声声热情地上前握手,“师兄你没事吧？”

尹青河低头看着唐声声握着自己的手,忽然慢吞吞开口：“你刚才叫我什么？”

“师兄？”唐声声顿了顿,反思自己是不是套近乎套得有些太明显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

“没有,”尹青河打断了唐声声的话,“我很喜欢，你可以这么叫我。”

与此同时,唐声声感觉到了手上加重的力道。尹青河反手握紧了唐声声的手，将那只手完全包裹进了自己的手掌之中。比起唐声声略高的体温顺着二人交握的手掌传递过来，唐声声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种距离是不是有些太近了。

宫中红墙白瓦，染红了少女的双颊。一旁被忽略的净云左右看看，点点头又摇摇头。

最终他只是合掌微笑，慈悲得像是一尊真佛。

“阿弥陀佛。”

五

在被卫蕴横插一脚抢走小师妹之后，尹青河确实认真考虑过“如果时光倒回他应该怎么做”的伪命题。常驻京城的周勤偶尔也会写信来，说起皇宫内那些不弱于修真界的尔虞我诈，最后感慨似的在信末尾写上这么一句：“比起他们，我们的欲望好像都不够强烈了，不敢赌上一切去争取。只说命由天定，各有缘法。但这并不是止步不前的理由。”

周勤不是什么不敢争取的人，他趁师父不在宗门争取不写功课的事儿干得多了去了。即便知道等师父回来逃不了一顿毒打，也敢硬着头皮先下山玩两天。

不敢争取的人，自始至终只有尹青河一个。他知道周勤在委婉地劝他向前看，也要改改明明很在意却表现得若无其事的臭脾气。然而声声还活着的时候他察觉自己心意太晚，又出于对小师妹的尊重未能下手横刀夺爱，于是一切都不可挽回。

好在上天垂怜，给他一次再来的机会。这一次，尹青河绝不要给唐声声看见别人的机会。

“你就住在这里？”尹青河打量了一下唐声声新买的院子。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但几乎没什么陈设，没桌没椅，连被褥都没有完整的一套。站在屋子里四下看看，尹青河第一次明白了何谓“家徒四壁”，好好的一进院落寒酸得像个山洞。

“很大吧？”唐声声把重新缠好布条的柴刀倚在门后，“花了我很多银子。”

“你可以省一点银子买个小的，然后置办一些家具，”尹青河委婉地建议道，“这样看起来空荡荡了，你住起来也不方便。”

“当时我的时间比较紧，这已经是我能做的最好选择，”唐声声手背在身后，嘴角漾起一个顽皮的笑，“我觉得挺好，以后家具可以慢慢置办，不急这一时。”

这个动作对尹青河来说很熟悉，他不自觉微笑起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荆山？”

唐声声在京城也不过初来乍到，看起来不像是对这里有深厚感情的人。如果顺利的话，尹青河还是想把唐声声带回荆山派的。等她身上残留的神兽力量慢慢觉醒，唐声声也能够继续修行了。

唐声声蹙眉：“你是说，荆山派？”

“当然，你不想去我也不会勉强你，”他察觉到唐声声隐隐的抵触，觉得自己或许太过急躁了一些，“只是你愿意回荆山的话，自然能更安全一些。”

唐声声沉默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她看着尹青河的眼睛，轻轻地摇头。

六

唐声声对那所谓的荆山派，并没有什么归属感，尹青河用错了词。对唐声声来说，荆山派是个陌生的地方，并不比京城亲切到哪里去。她这辈子没见过多少修士，可也知道修士往往是看不起平民的。尹青河是特例，但不代表所有修士都是尹青河。

她不愿意为人所看不起，不愿意到别人的地盘以致自己陷入被动，所以她不想去。

“我刚把我所有的家当都换成了这间屋子，现在师兄说什么要我去荆山派，未免太晚了些。我还是很珍惜我这点家当的。”

“不过如果师兄来京城的时候想在这里做客，不管是哪一天我都欢迎。”

尹青河骤然抬眼，唐声声笑吟吟地对上他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少女的神情看起来真心实意，心下却是极复杂的感受。明明已经冷静地认清了眼前的现状，应该高兴才对，但唐声声却不能不感到难过。不仅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尹青河。

尹青河把唐声声认作他曾经爱慕的师妹，二者的身影在他脑海中合二为一，所以产生了移情，会对自己尽心尽力的好。可唐声声喜欢的，只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尹青河而已。

这么看来好像对唐声声不公平，但唐声声愿意接纳尹青河，也不是什么图谋也没有。有这位荆山剑在她身边，唐声声不出意外可保一世无虞。

所以她为自己得不到完整的真心感到悲哀，也为尹青河没有得到纯粹的感情表示同情。

经历过失去的尹青河决定主动出击，而唐声声又是个不会隐藏自己感情的直脾气，于是二人很快便确定了关系在一起。大多数时候尹青河要回宗门，守着他的荆山派。不过山门没什么事的时候，他就会到京城来看唐声声，得到允许后也会在这里留宿。

每次唐声声半夜从睡梦中醒来，都会察觉到尹青河半靠在枕头上，盯着她睡颜出神，手中还捻着唐声声的半缕长发。第一次迷糊睡醒的唐声声被吓了一跳，后来便逐渐习惯了尹青河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从不睡觉这回事。

修士都是不需要睡眠的吧？她不确定地想。

七

达到化神巅峰之后，尹青河距离飞升只剩最后一步。他或许只需要一个契机便可勘破，也有可能终此一生都无法企及。好在他还年轻，所以并不着急。

尹青河唯一担忧的是，唐声声虽然如今已经在他身边，他却总有一种随时可能再次失去她的预感。这种预感始终挥之不去，还有隐隐变成现实的趋势，以致他几乎成夜成夜地睡不着，确认唐声声在自己视线范围内才能安心。

远处传来左邻右舍养的公鸡鸡啼，断断续续，三轮之后晨曦便照亮了窗扉。尹青河披了衣服起身，去厨房煮一壶热茶，另外打了两个糖水荷包蛋。唐声声每日早起至少要喝两碗凉茶提神，每次都喝得急吼吼，不提前煮好晾凉很容易被滚水烫到。

“你怎么又起这么早？”被惊醒的唐声声把脸埋在尹青河怀里，抱着他不撒手。

“你以前也起得很早，这几日是累了吗？”尹青河摩挲着唐声声披肩的长发，“再等下去鸡蛋就要凉了。”

“可能吧，反正就是很容易困。”唐声声打了一个哈欠，打到中途忽然顿住，反倒开始龇牙咧嘴，好像很痛的样子。

“怎么？”尹青河吃了一惊，“你哪里不舒服？”

他伸手就要去摸唐声声脉搏，被唐声声一巴掌拍在胳膊上：“我小腿抽筋了！快帮我揉揉。”

于是平凡的一个早晨，荆山派宗主尹青河坐在床边老老实实给媳妇捏腿，一点点把因为抽筋僵硬的腿肚给揉开。他一边揉一边想，一般小腿抽筋的都是孩子，因为处在成长期，腿肚可能因为过度生长造成负累。

唐声声也要开始她作为神兽的生长期了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一点灵光从尹青河脑海掠过，如蜻蜓点水。还没等他抓住这个想法，舒舒服服指点他怎么揉的唐声声忽然说：“我想去一趟荆山派。”

尹青河诧异，没想明白的念头彻底沉入了潜意识之中。

“怎么突然想要回去了？”尹青河换了一条腿捏，“之前你好像都不太乐意。”

荆山认识声声的人不在少数，师门中还有几位记得她的师兄师弟，四位长老对这位曾经辉煌一时的小凤凰也有些印象。尹青河早先想把声声带回去给他们看一看好让他们宽心，但是被唐声声严词拒绝。

“照你所说，我上辈子已经去世一百多年了。即便前世的我与他们有些交情，经过这百年磋磨，未必还剩下许多。”

尹青河下意识想反驳，后来又沉默了。

“他们认识的，是百年前的声声，而不是现在的我。”唐声声将淘干净的米倒进锅里，“我不想让他们用看待故人的眼光来看我，会让我有一点难过。”

“那我这样看你的时候，你也在难过吗？”尹青河问。

正在倒水的唐声声动作停滞了一瞬，随即她转过身来。

“你现在也还是在这么看我的吗？”

经历了这么长的相处，这么久的陪伴，你对我全部的好，还只是因为百年前的我，而不是因为现在的我吗？

你对我的感情，还只是停留在百年之前，没有一点因为我是我吗？

未说出的话全部蕴含在了唐声声的眼睛里，悲哀浓稠得如同能化作实体。尹青河下意识觉出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可又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与此同时，唐声声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迅速背过身去，若无其事地准备生火煮饭。

“我不要去荆山派，”克制的声音微微发抖，“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

曾经这般坚决拒绝尹青河的邀请，如今却又说自己想要去一趟荆山。尹青河不明白唐声声的心路历程，难免有些困惑。他看着唐声声的眼睛，确定她方才说的这话完全出于本心，也非单纯的心血来潮。

“想好了？”尹青河问，“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唐声声支起上半身，俯身在尹青河额头上亲了一下：“这半个月我都可以，你来决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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