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卫蕴如今是阶下囚,唐淑月也没心大到在囚犯面前说正事的地步。她知道微平生方才有在隐瞒自己什么,但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总不至于微平生一时上头把卫蕴杀了。
或者说即便把卫蕴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唯一问题在于唐淑月更希望是自己动手,想来微平生也没有什么理由和自己抢。
于是她并没有就上一个问题继续追究下去,而是换了个地方和微平生说起妫无咎的事情来。
“按照我本来的预想,我当然是不愿意和任何妖族联手,毕竟我荆山派和妖界的血海深仇,此生不共戴天。但若妖皇不是南芷而是妫无咎,我们便有了联手的可能。”
微平生的表情一下子微妙起来:“妫无咎?哪个妫无咎?”
“你大概不认识,是万年前的妖皇了。传说中是有史以来最强悍的妖皇之一,全盛期曾经无限接近成神之路。”唐淑月想起自己当初在书上看到的逸闻,“只可惜惹上无数桃花债,传闻中年纪轻轻便死去了,最终没能得证大道。”
因为时间相隔太远,书上也没有记录妫无咎的确切死因,所以唐淑月不曾纠结妫无咎为什么会死而复生,还重新出现在荆山派。
毕竟传闻中万年前不知所终的圣女宜川还能出现在中州,那妫无咎又为什么不可以。
“妫无咎野心勃勃,自然不甘屈居人后,何况南芷。在他眼里,南芷大约是他重新称霸妖界的绊脚石,自然想要将她除去。”唐淑月试图陈清利害,“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想……”
“你想和妫无咎暂时联手,除掉南芷和岐山派?”
“岐山派虽有旧恨,但暂时不能动他们。”唐淑月思路清晰,“如今中州门派多在观望,若是我们借助了妖族的力量对岐山派下手,又与当初的岐山派有何异?虽然荆山派当初因为岐山派吃过很多苦,但中州修士未必就能感同身受,只会为同为修士的岐山派感到悲伤,觉得我们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大题小做。兔死狐悲,自然也不会从内心归顺我们。”
“而且妫无咎那一支妖族力量,也未必能
一直和我们达成合作。一旦除掉南芷,妫无咎必将把自己的目光放到整个中州,到时候失去中州其他宗门支持的我们,在妖潮的冲击之下独木难支,会很快走向灭亡。”
“那你又要怎么确定,妫无咎的首要目标是南芷而不是荆山派?”微平生反问,“若是我们如今将妫无咎放出,他反而去和南芷联手,携手灭掉荆山派,再议妖界所属权问题。你又要将荆山派置于何地?”
“别忘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妫无咎和南芷再怎么争斗,到底是妖族内部的事情。而我们人族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区区蝼蚁,可以拿来蓄养的储备粮罢了。你很难要求一个妖皇和人族平起平坐,再议合作。”
宜川闻言,抬头看了微平生一眼。只见微平生靠在水上亭苑的廊柱上,身下是潺潺的流水。他专注地看着唐淑月,似乎在要她给出一个足够安全的方案来。
这让宜川忽然想起林宴和来,那样专注而又安静的注视,她却从来没有从林宴和身上得到过。
“如果妫无咎有弱点在我们手上呢?”唐淑月镇定自若。
“妫无咎的弱点?”微平生皱起眉,“他的弱点……”
他正要说出,妫无咎的最大弱点,难道不是身上的生死蛊?但微平生很快反应过来,他不应该知道这件事,而且宜川也绝对不可能甘心将自己变作唐淑月的筹码,因此微平生并不需要为这件事担心。
唐淑月不再说话,而是抬手。帝台棋棋盘落在了亭中石桌上,上面的棋局一丝不乱,还是当年青帝白帝对弈之局。
“我师兄的意思是,要尽快将这块棋盘归还给休与山。但我想,至少要等契约的最后时间耗尽。力量在手中才是最安心的,而我很难在这种关头抽出时间走遍中州,寻找其他神器了。”
微平生神色遽变:“这股气息……”
“气息?”唐淑月有些诧异,“啊,你是说妖气吗?我把妫无咎关进去了,所以可能沾染上了一些他的妖气,但应该没关系。”
“你把他关进去了?”微平生的声音一下子提高起来,“妫无咎?”
“是啊。”唐淑月被吓了一跳
,她从来没见过微平生这么高声地说话。在她的记忆里,微平生永远一副凛然正气的模样,似乎不存在任何让他感到震惊的事情。
即便是一同出去执行任务遇到紧急情况,微平生也从不慌张,而是迅速找出解决方案来解决问题。某种情况下,微平生填补了唐淑月想象中应该存在着的师兄缺位。
“我先前总是想把自己保护的东西藏在神器中,但前些日子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思维误区,也许反过来也未尝不可。”唐淑月试图解释,“所以今天妫无咎上门的时候,我就稍微试了一下……”
微平生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忽然低头哈哈笑了起来。
唐淑月住了嘴,对旁观的宜川耸了耸肩。
宜川迅速转开眼睛。
“所以,你是想要我在妫无咎身上下禁制,进而对妫无咎掣肘?”微平生忽然放下手来,“你知道妫无咎的实力吗?你知道他是什么脾气吗?竟然敢与虎谋皮?”
“我也是进行过多方面的考虑的,”唐淑月非常固执,“一来我能察觉到,妫无咎现在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强悍,甚至可能不如我爹——我师父。二来我也没有想立刻就对他如何,如果能好好说话的话,我还是想着和平解决,达成协议的。”
如果在妫无咎不愿意的情况下威逼他,尊贵的妖皇大人或许会在无奈之下选择妥协,但是必然会为后续的事业埋下隐患。如果妫无咎主动妥协,荆山派不对他下禁制,妖皇大人又有可能只是表面同意,实际上暗暗在给唐淑月下绊子。
很难说出自己的决定就是百分之百正确,唐淑月也只不过是想要得到更好的结果而已。孤身对抗整个妖界和岐山派为首的中州势力,如今的荆山派无异于以卵击石,还要拉上洞庭山垫背。
“你到底怎么了?”唐淑月终于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你以前可不是会这么直接否定我。”
“我在想什么?”微平生的目光落在帝台棋上,目光一瞬间变得非常狰狞,唐淑月几乎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因为她定睛再看,又只能看见微平生一脸平静,如同往常一般正直地看着自己。
“你想让我提前在妫无咎体内埋下钉子?好让他顾及到自身,不会擅自对荆山派出手?”
“确实是这样。”唐淑月挠了挠脸颊,“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你,只是觉得你好像在……”
“好,我做。”微平生回答得干净利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唐淑月总觉得微平生好像在笑。
骄山之上,唐淑月的洞府之中,黎昭依然在和林宴和交谈。
当初水妖银利,带着山妖乌白和他的一众手下攻上荆山派的旧事。
“当初我们藏身在海内西南,有时候又要搬到西北,四处飘零。唯恐被妖族盯上,消息传播去中州,南芷带着兽潮大军卷土重来。”
“唐师妹当时压力最大,因为神器只能由她使用,半刻离不得身。若是妖族趁着她不注意将帝台棋窃去,我们便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所以当时的唐淑月东奔西跑了一段时间,才暂时择定了一处栖息地,足够偏僻,但又不会环境恶劣到无法居住。云雾缭绕着那一块平原,四处环绕着沼泽,唐淑月本以为,不会有妖族擅自闯到这里来。
但银利还是来了,带着乌泱泱的山妖大军。
“我虽不知唐师妹和银利之间有何渊源,但明显那水妖与唐师妹之间结了因果。他甚至能靠着自己体内的力量,感应到唐师妹的所在。”
“自唐师妹从昆仑虚回来三日后,他便带着山妖攻破了荆山防线,直奔唐师妹而来。”
唐淑月凤凰本源未觉醒之前,银利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但自凤凰精魄在当初一战中苏醒,又被不死树唤醒了凤凰本源,血脉和本源之中便隐隐形成了一定的联系,远远地互相呼唤。
她原本能感到身体里有一处空缺,在很远的地方召唤着自己,但没有把这东西当回事。因为在昆仑虚被天劫劈到差点死去,唐淑月身体各个部分都和先前大为不同,如获新生。因此她也只以为是昆仑虚对自己天生的吸引,但唐淑月显然不会因此再回去一趟。
结果当日追着唐淑月满山乱跑的山妖漫山遍野而来,有的陷入沼泽动弹不得,更多的扑向荆山,亮出獠
牙和利爪。
站在当前第一位指名道姓要唐淑月出来对敌的水妖,正是唐淑月和苏染都很眼熟的,曾经在唐淑月剑下脱逃的银利。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唐淑月和银利所别之日,何止三天。当年东阳剑庄湖水之畔的唐淑月不过是金丹中期,而今已是元婴。银利本就功力远超唐淑月,昔年不过是吃了山雪绮罗幻术的大亏,如今吃一堑长一智处处设防,唐淑月被打到节节败退。
因为是突袭,山妖人数又多,荆山派小弟子吃了不小的亏,但反应过来慢慢也能稳住了。黎昭牵制住了乌白,将他的毛发都电焦了。
但那厢唐淑月一直被压着打,眼看就要落败。
“黑色,和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一样。”黎昭说。
“什么黑色?”林宴和知道黎昭说话能省则省,但还是希望黎昭能把话说得清楚一些。
“灵力,不是我所知道的五行灵力颜色中任何一种,而是完全的黑色,不知不觉爬满了山坡。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
即便黎昭已经一只脚迈入了大乘期,也半点没有发觉这漫山遍野的黑色灵力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宛若黑泥。待他发觉,那黑泥忽然从地上拔地而起,一下子缠住了山妖乌白的全身,以致乌白动弹不得。
接着“砰砰”几声连响,一块块黑泥拔地而起,群妖哀嚎,其中更是传来了水妖银利凄厉的惨叫。黎昭猛然回过头去,只见唐淑月愕然提着自己的龙舟剑,眼前的银利被黑色的力量层层包裹,接触的地方冒出阵阵白烟。
“看起来很邪气,”黎昭像是在叹气,“我们当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因为觉得这种力量和微平生平日里给人的感觉相差太大了。所以大家下意识都没有注意到他,不觉得会是那样的人做出来的事情。”
等众人回过神来,银利已经被那黑色的东西吞吃了两条腿。那黑泥还要再吃,银利猛然化为原型,一条没了鱼尾巴的小鱼飞快划过,转眼就消失在了天际。
“我们没能追上。”黎昭最后总结。
“没了两条腿,受了如此重伤,还能继续逃跑吗?”林宴和扬起眉来,“这可跟
我了解的水妖相去甚远。”
水妖在妖族中算是比较脆弱的种族,有些鱼妖因为不小心失去了自己的鳞片,便有可能会被活活痛死。
何况是被生生吃了尾巴,按照黎昭所说,身上的鳞片也该被黑泥腐蚀殆尽了。怎么还能活蹦乱跳,在场的元婴大乘一个没追上。
“这,我们当时没考虑到这么多。”黎昭没想到林宴和的重点在这里,自己也犹豫了一下。“当时宗门中人的重点都放在了微平生身上,觉得他这股力量有些邪气,明明之前青云大比中都是剑修,怎么忽然变出这许多黑泥。”
“但后来长老的意思是,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何况他动手的时候对妖族毫不留情,应当不是妖族派来的卧底,所以就不要再追究了。”
“那宗门中其他人的意思呢?”
“唐师妹无所谓,她似乎觉得微平生是个正派人,而苏染当时不在。各位峰主对此意见不一,但研究后一致认为,微平生的黑泥,应当是之前结婴时走火入魔时得来。虽然捡回了一条小命,但也导致了灵力出现了变异。只要来路和妖族无关,又确定能为我们所用,继续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林宴和忽然一声嗤笑。
“还真是他们会说出来的话。”
被囚禁在虚无空间中的妫无咎,在屡次尝试打破结界出去失败后,终于住了手。
他能感受到,那加持在空间中虚无缥缈存在着的神力。虽然只有一丝,但却存在着非常高的神性,技巧也十分高妙,对妖族有着天然压制。
如果是全盛期的妫无咎,似乎还有一战之力。但如今实力只有当初三分之一的妫无咎,想要出去却是痴人说梦。他在这里继续折腾下去也是徒劳,不如安分点省些力气。
唐淑月应该不会想要杀掉他,即便她有这个心,也未必有这个实力,难道唐淑月还能挤进这棋盘世界,和妫无咎一对一?
即便想要将妫无咎在这里长长久久地困着,又不能将他困住一生一世。
大概关一会儿让自己知道她的实力,便要把他放出去了。
到时候……
这么想着,
妫无咎终于心平气和下来。他待要坐下来入定,忽然发现不知从何处涌进了黑色的淤泥,源源不断,淹没至他的脚踝。
妫无咎只觉得这淤泥的气息似乎十分眼熟,待要再看。忽然见那“咕嘟嘟”冒着气泡的黑泥冲天而起,如瀑布般一下子便将他吞入其中。
那一瞬间,妫无咎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了那熟悉之感的来源所在。
“是你!”
怒吼被黑泥淹没,粘稠的淤泥吞没了妫无咎的身体。棋盘世界中寂静如死,像是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存在过。
“咔”的一声,棋盘上的神性被黑泥侵蚀,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裂缝。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