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真人似乎有些惊讶,顿了一会儿才道:“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说话间她为唐淑月斟好了茶水,茶香四溢,带着一股清芬,比唐淑月小时候在唐家庄喝的茶沫子好上许多。
“只是觉得师叔有些眼熟罢了,像我认识的一位熟人。”唐淑月笑一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师叔倒是很会享受生活。”
虽然玉华真人戴着半张面具,只露出嘴以下的部分。但唐淑月看到她的第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阿娘。她二人相比起来不仅嘴角像,身形像,声音也像。
但唐淑月也并不因此觉得亲切,反倒一股凉气迅速从天灵盖蹿到指尖。
在唐淑月对母亲所剩不多的记忆里,唐声声的柔声细语自带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礼貌疏远,而玉华真人的温和却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靠近。作为单身母亲,唐声声不仅要维持自己的生计,还得抚养唐淑月长大。唐家庄前前后后都有控制不住下半身的流氓,时常便要上寡妇家骚扰几次。
而唐声声是个人尽皆知的“弃妇”,和寡妇相比犹有不如,因此他们也格外大胆。半夜敲唐淑月家后门,用小石子砸她家木窗,硬生生砸破了阿娘白天勉强糊好的窗纸。
然后他们开始流里流气地吹口哨,兴奋地互相推搡起来,争先恐后想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被声音惊醒的小唐淑月睁开眼睛看见蚊帐顶,阿娘向她俯下身来。
“娘,”小唐淑月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外面是什么声音?”
“月儿被吵醒了?”阿娘将被子在她的脖子下掖好,确保不会有冷气窜进去。
小唐淑月又开始昏昏欲睡,只能一边打哈欠一边点头:“真的好吵啊……”
下一刻拍打后门的声音忽然加重,那些男人似乎终于忍耐不住,开始大声吆喝起来。
“唐声声?唐声声!你晚上一个人冷不冷?”
听起来是关心人的话,但伴随着那些轻佻的口哨声,却显出几分不怀好意来。
“娘,”唐淑月打完最后一个哈欠,“他们好像在叫你。”
“
不必管他,”阿娘盖了盖她的耳朵,“睡吧。”
说完话阿娘披了衣服起身,不多时又回来了,只是脸上微有倦容。她将洗干净的柴刀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
外面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人在那里出现过。
当时的唐淑月并不明白她经历的到底是什么。但等她到了一定年纪,那时候所看到的场景、所听到的声音,忽然重新回到了唐淑月的眼前。她逐渐理解了那一夜夜阿娘到底忍受了什么,觊觎阿娘的又是什么宵小之徒。
越想明白一分,她对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亲爹的恨也就越多一分。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阿娘的身体开始一日日衰败下去,直到最后病逝在了那个冬天。
但这种时候,那个男人在哪里?
太行山终年不散的雾气在窗下游荡,原本热腾腾冒着蒸汽的茶壶逐渐冰冷下去。两人相顾无言,这沉默的气氛,最终被门外忽然响起的“笃笃”声打破。
“请进。”玉华真人出声,外间的门自动打开。
“客官先前要的点心。”小二掀开帘子进来,恭恭敬敬地将茶盘放在桌上。盘中放着几样糕点,不过栗子糕豌豆黄一类,都是偏甜的。
“你和宴和从前来我这喝茶,说光喝茶难免苦了些,所以我总是备着点心等你们来。”玉华真人将盘子推到唐淑月面前,“可惜你长大后经常下山,就不怎么来了。”
“那师兄还会去吗?”唐淑月拈起一块。
玉华笑着点头:“自然。”
唐淑月皱眉。
林宴和自然是爱喝茶的,只是不喝酒。世人常以为剑修嗜酒,这也不算错。但清微自林宴和小时候便在这方面管束得很严,不知道是为了让林宴和不要重蹈他爹的覆辙,还是单单为了林宴和尚未长成的身体考虑。总之他滴酒不沾。
但唐淑月也不觉得林宴和会经常去琴鼓山喝茶,玉华真人的茶叶也没好到骄山没有的地步。
“你不相信?”玉华真人含笑。
“和师叔相比,我自然更信我师兄。”唐淑月语气淡淡的,“林宴和没说过的事情,我为什么要相信。”
“
有的时候,喝茶不仅仅是为了喝茶,而是为了见那个人。”玉华似乎知道唐淑月在想什么,“比如我想见你,所以请你来。你来了,便见到了我,可以说些闲话。”
“你是想说,林宴和从前经常去琴鼓山喝茶,是为了见师叔你?”
“这可是你自己的论断,”玉华轻轻颔首,像是默认,“但也不算错。”
唐淑月保持沉默,玉华却继续说了下去。
“以前师兄没有时间管束你们两个,就会把你们送到琴鼓山上来让我照顾几日。”玉华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当时淑月你只到我腰这里,宴和比你高一些,经常在我院中练剑。”
“那当时的我在做什么?”唐淑月有些好奇。
“你有时候会坐在院中看他练剑,有时候不在。”玉华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宴和当时真的很刻苦,即便下雨也不会回屋。”
唐淑月回想着林宴和年幼时的模样:“师叔说的人,好像并不是我知道的那个师兄。”
山中人人公认唐淑月刻苦程度比林宴和强出许多,林宴和才是那个不好好修炼,花许多时间指点唐淑月剑术的人。
而听玉华这口气,她仿佛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林宴和身上,同为师侄的唐淑月就可以忽略不计。
“你也不能了解他的全部。一个人是多面的,总有一部分你不能靠近,可能一辈子都不能知道。”
“师叔的意思是,你所了解的另一种林宴和,是我不能靠近的?”
唐淑月嘲讽地一笑。
林宴和回到房中时,发现自己先前被唐淑月摸走的书被还了回来,静悄悄地躺在枕边。他翻过来看了一眼封面,是一本很旧的《变革中的妖族》。
他看书从不批注,理解后自然铭记于心,自然也不用看第二遍。唐淑月的记性比不上他。当初学习剑诀的时候,林宴和只要看一遍便能理解。但唐淑月却需要清微做出注解之后,再反复看上一夜才能大略掌握其要义。
也正是因为如此,唐淑月认真看过的每本书都会随手做批注,记下自己看到这些文字的所思所想。偶尔有了一点灵感便要记录下来,反复琢磨之
后融入自己的修行之中。林宴和如今拿到手中的也是如此,空白处写满了少女娟秀的字迹。
“从一开始,宜川便不应该相信这个男人。”
字写得清雅俊秀,但说的是愤世嫉俗的话语。林宴和长眉一挑,靠在窗边重新开始看这一本自己小时候已经看过一遍的书起来。
《变革中的妖族》原是一本正经的妖族科普读物,但编写这本书的作者似乎是觉得妖界律法变革的大段大段叙事和论述实在太过无趣,因此偶尔会岔开话题,说起妖界的一些香艳往事。
而唐淑月做批注的这一段,说的是万年以前的妖皇妫无咎,和魔界圣女宜川的一段风月。
受程溪时的影响,唐淑月在看书的时候,确实会对情爱故事更为注意一些。但一万年对于人族的寿命来说实在太长,即便是到了化神巅峰的修士,也不能活到万年之久。因此作者也承认这一段过往大多只是传闻,未必十分属实,不过大家听个乐子。
传闻说万年前的妖皇妫无咎热爱美人,妖界美人几乎全都上过他的床榻。那时的妖族众妖,常以自己与妖皇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作为夸耀自己美貌的资本。妖界作风开放,道德观念和人族大有不同。因此他们也并不觉得这种风气有什么不对,反倒甚嚣尘上。
但妫无咎并不满足于妖界同族美人的身体,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三界。
人族过于弱小,修士大多群居。天界遥不可及,昆仑虚对外封闭。妫无咎思量再三,最终盯上了魔界最尊贵的圣女,时人称作魔界第一美人的宜川。
“实在可厌可恨可鄙。”
林宴和念出唐淑月这一句批注,想象她愤怒挥毫下笔恨不得在妫无咎身上踩一脚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妫无咎追求人确实很有一手。圣女宜川远在魔界,独自生活不问世事,自然也不清楚妖皇的那些风流韵事,轻易地便为妫无咎所蒙蔽。最后芳心错付,和妫无咎许下终生。
然而宜川不比以往那些被妫无咎骗上床的女人,她是魔界圣女,有个当魔君的兄长。魔君知道妖皇的身份和过往,对妹妹的这一段情颇不赞同。二人屡
起纷争,圣女夹在兄长和情人之间左右为难。
最终魔君和妫无咎在妖魔交界之处决战,因不敌而陨落,魔界封闭无人能进。妫无咎重伤沉睡妖皇殿,圣女宜川就此失踪。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因为忍受不了兄长因为自己而死的事实选择了逃避。
万年过去,知道事情真相的当事人尽都化作尘土。无人知道当初那段公案到底真相为何,但宜川和妫无咎那一段过往却掩盖了二人本人的光芒,长久地保存下来,活在人间戏剧和话本中。
“即便真相不明,但从目前已知的情报中可知,妫无咎实属垃圾。”
“无论是遇到宜川之前,还是之后。”
写到这里,唐淑月的字迹比往日更凌厉了一些。大概是因为想到自己的母亲,感同身受之后更是对妫无咎这种放浪多情的男人感到恶心。
林宴和笑容微微收敛了些,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时间有些出神。
唐淑月站在醉春风的楼下,看着三楼的林宴和坐在窗上看书。长长一条右腿横过窗框,左腿翘了起来,显出几分放松。夕阳的余晖落在少年的侧脸上,晚风吹动他的鬓发,将他束起的马尾也照成金红。
林宴和本就生得很好,唐淑月早就知道这一点,但十年相处下来也看习惯了,并不觉得惊奇。只有在其他女修在见到林宴和双颊飞红之后,唐淑月才会模糊地想起来,原来师兄长得很漂亮这件事。
但那时林宴和的帅气对她来说,就只是帅气而已。如同一片云一朵花一幅画,漂亮到让人看了欢喜,也只是仅此而已。
直到这日她从玉华真人处告辞离去,在楼下瞧见靠在窗上看书的少年,十分腰细膀阔,已然是个成人了。原本背着她下山的孩童形象逐渐隐去,明明是熟悉的人,却忽然觉出几分陌生。
唐淑月忽然觉得心中微微一动,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迅速生根发芽。
“我知道淑月你现在或许不记得你我之间发生的故事,但宴和不一样。”玉华真人言犹在耳,“我和宴和之间相处的过往,你也不一定知道。”
“师叔究竟想说什么?”唐淑月想起自己曾经
看过苏染和秦星雨的故事,隐约有了一点猜想。
“只是陈述事实而已。”玉华真人声音温柔,“即便他现在想不起来,但若是外人刻意提醒他我的存在,他记忆里关于我的部分会迅速生长起来。我们曾经一起经历的过去,也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你还会去告诉他我的身份存疑,从而让他记起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