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竞记得路声舞厅就在马路对面的拐角处,他只花了不到五分钟就来到了舞厅门口,可是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向舞厅门口售票处的工作人员打听。对方告诉他,不仅这半小时里不曾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此逗留,自从这舞厅开张以来,就从来没有年轻人在此驻留过。原因很简单,这家舞厅的客人都是中老年人。
奇怪,这留条人让我来,为什么自己不露面?难道还想像上次那样企图暗算我?我到底是得罪谁了?我不过是个业余侦探而已,他有必要三番两次针对我吗?有必要为我花那么多心思吗?他不是应该集中精力对付他真正的敌人——警察吗?
而且,他不露面,能怎么暗算我?远距离射击?不可能。哪能那么容易就搞到枪?我们国家对枪可是有严格管制的。那他想干什么?
高竞在门口等了两分钟,仍不见半个人影,渐渐觉得事情有点不妙了。
那个人是怎么送字条的?他先敲了门,然后把字条放在了门口。这么说,他跟踪了我。那人知道我住在哪里!
不,等等,不是我,而是我们——我和莫兰。
不好!莫兰!莫兰一个人在家!
那个人是想把他引开,对莫兰下手!
他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接着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个不听使唤的轮子,以失控的速度飞速朝前滚去。
莫兰!莫兰!你不会有事吧!我让你关好门的,你会不会自己开门偷偷跟出来?妈的,你的好奇心!你那该死的好奇心!
幸亏路不远,他很快就赶回他朋友那栋多层住宅。他没计算时间,但估计回来时的速度是去的时候的五倍。他快步奔上三楼,哆哆嗦嗦地敲了下门,手刚从门上移开,就又立刻钻入了口袋,拿出钥匙开了门。
门开了。不出所料,房间里静悄悄的。
“莫兰!”他大叫一声。
没人回答。他的心顿时缩成了一团。
“莫兰!”他又叫了一声。
还是没人答应。
他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就好像回到了七年前,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前面两米远的地方是父亲血肉模糊的尸体。他望着那个血人先是觉得茫然,继而极度的恐惧向他袭来。那是我爸吗?我刚才真的推了我爸吗?现在这感觉又来了。莫兰怎么了?她被绑架了?她是因为我的离开才被绑架的吗?
他从卧室出来,那里没人,他又走向厨房。他觉着自己的心重得像个铅锭,他的身体不得不推着它走,而他耳边不断听到的只有三个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厨房的门关着。
蓦然,一股不祥的气味钻进了他的鼻孔。他已经意识到危险,但思维还是慢了半秒钟。等他深吸了口气后,才突然清醒了过来。不好!那是煤气!煤气!
他几乎扑到厨房门上,他的手慌乱地抓在门把手上一拧,门开了。他立刻看见穿着外出衣服的莫兰倒在地板上。她的上方,煤气正发出泄漏的声音,而厨房的窗则紧紧关着。这是蓄意谋杀!但他还是松了口气,因为莫兰还在,而且,他已经感觉到,她还活着,还在呼吸。
他连忙关上煤气,打开窗,一股清新的空气从窗外吹来。他俯下身,抱起昏迷不醒的莫兰。
“莫兰!莫兰!”他轻轻摇她。她软绵绵地应了一声。看起来,她被袭击没多久,中毒还不深。他发现她头上没有伤。“莫兰!快醒醒,快醒醒!”他喊道,他对自己说,她再不睁开眼睛说句话,就得立刻送她上医院。
“莫兰!莫兰!莫……”他还想扯开喉咙再喊五遍,就见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嗯,高竞。”她的声音很轻。
听见她答应,他终于放心了。
“莫兰!你怎么样,上医院看看好不好?”
她有点迟钝,呆呆地看他,然后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站了起来。
“莫兰,你有没有受伤?我送你上医院吧!”她的脚步不稳,他连忙扶住了她。
她摇摇头,像个小老太婆那样颤巍巍地扶着他的胳膊,朝前指了指。“去看看门口。”
“门口?”
门口现在什么都没有。
“你走了以后,我想也跟着去看看,换好衣服,开了门,走到楼梯口……有,有人从后面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我觉得没法呼吸……然,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结结巴巴,目光呆滞地叙述着,慢慢抬起头,朝黑漆漆的楼道上方望去,“背后,那个人在我背后,一定是从上面下来的,那个人……他丢了纸条后,就躲到了楼上……”
高竞也慢慢抬起了头。我是不是该现在去楼上看看?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相信,这个人在袭击莫兰后,一定早已离开了。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会开门……”他听到她嘀咕了一句。
“他当然不知道,那应该只是巧合,也许他本来是想敲门的。”高竞回答了她。
“可是我给他开门,我不就看见他了?”
“他,嗯,他以为你会死。所以,他才不在乎你是不是会看见他呢。来,回去吧。”高竞不想再讨论这件事了,他觉得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他把她安顿在床上,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她脖子上的伤,痕迹并不明显,只有一块小小的瘀青。“疼吗?”他想碰碰那里,她却皱着眉头躲开了。
“生气啦?”
她不吭声,低头望着膝盖上的毯子,嘴巴闭得紧紧的。
他想碰碰她的肩,她又躲开了。
“怎么啦?你真的生气啦?”他心慌起来,“我没带你出去,也,也是想保护你啊……后来发生这事我也没想到……”他的声音低了下来。
她慢慢抬起眼睛朝他看来,他发现她眼圈红红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咬着嘴唇开了口。
“高竞,我都已经离家出走了,你怎么能,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她说话中夹着大喘气,显然正费力忍住眼泪。
他本想顶她几句:你的出走还不是转眼就得结束?你出走,你的家还在。我呢?不管到哪里都没有家。你出走,你家里人都在担心你,而我出来,我妈大概在大肆庆祝!我才是一个人!等你父母哪天跟你和好了,你还不是转眼就得离开?你还不是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但是,当他看见她脸上的忧伤和委屈,想到她刚才受到的惊吓,他又把这些话全部吞了下去。他决定服软。
“那就算我错了好了。”他道,见她不说话,他又嬉皮笑脸起来,“我以后保证到哪里都带上你,当然,厕所除外。也不是我不想带你,我是怕你在,我尿不出来。”她嘴角开始慢慢向上弯,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在毯子下面开始摸索着找她的手。她躲了他一阵,最后还是让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你干什么呀!”她轻声抗议。
“莫兰,我能坐你旁边吗?”他半带哀求地问道。
她犹豫了一会儿,朝床里面移了移。他立刻跳上床坐到了她的旁边。他搂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他感觉她的呼吸有点急促,身子还有些发烫。
“你还好吗?”他问。
“嗯。还好。”
“要不要上医院?”
“不用了,我就是头晕,明天就好了。”她轻声道,身子又朝他那边靠了靠。
唉,可惜……
“莫兰。”他开口叫道,忽然很有倾诉的欲望。
“嗯。”
“我答应你爸的事,我会遵守的。我会等你的。等你到了十八岁我再正式追求你。现在,我们就只能做最好最好的朋友。”他一字一句地说,心里忽然觉得无比酸楚,三年真长,他觉得简直看不到头。
“不要说这个了。”她皱起眉头,小声抱怨,忽然又抬头朝他一笑,“我们明天早饭去吃鸡蛋饼好不好?我好想吃那个呀。”
“好。”他爽快地说。
他转念想想,也许这样更好。三年后,他二十三岁了,那时候他应该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也有稳定的收入,也许还能申请到一间宿舍。那时,他要是跟莫兰在一起,应该会更自由自在,更光明正大,也能更幸福了吧。只是莫兰,等你上了大学后会不会嫌弃我?
高竞还在地板上酣睡。昨天晚上,他用沙发上的垫子在她床边的地板上做了个简易床。看他睡得正香,莫兰不忍心叫醒他,她自己蹑手蹑脚地拿了两件替换的衣服,跑出了卧室。虽然头还有点晕,但她准备今天继续去表姐的净菜馆帮忙。今天是开张的第二天,她答应要帮忙的,不能让表姐失望。
可是,她刚换完衣服,高竞就睡眼惺忪地出现在了盥洗室的门口。她看见他的汗衫下摆上有个很明显的洞。
“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他呆头呆脑地问道。
“我要去菜场。”
“你今天应该休息一下。”他完全没注意那个洞,抓起汗衫的下摆擦了下脸,半睁着眼睛问道:“你非去不可吗?”
“当然啦。我表姐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我送你去。”他走进盥洗室,粗鲁地把她从里面推了出来,“出去,出去,我要尿尿了,不许偷看。”
谁要偷看你!莫兰白了他一眼,扭头走到阳台上,把自己刚才换下的脏睡衣塞进了洗衣机,心里感叹,独立生活的日子真不好过,什么都得自己干。
半小时后,两人穿戴整齐一起出了门。从他们的住处到菜场,交通还算方便,只要乘一辆公共汽车就能到。他们下车后,在前往菜场的路上,买了鸡蛋饼和冰豆浆,两人一边吃,一边讨论着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莫兰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觉得是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她可不想白白被人谋杀一回。
“你记不记得昨晚袭击你的人长什么样?”高竞问她。
“不记得,他在我背后。”
“不过,是男是女总该知道吧?”
“不知道。大概是男的。”莫兰确实没感觉。
“你有没有靠在他身上?是女的,应该这里总有点不一样吧?又是夏天。”高竞指指自己的胸口,眼睛发绿。
色鬼!她瞪了他一眼。
“干吗?我是在启发你呀。”
“我没感觉。”
“那就是男的。”高竞断然道。
“我觉得他的手臂,应该是男人的手臂。他穿的是长袖衬衫,我也没看清是什么颜色。楼道里很黑。”莫兰试图回忆昨天晚上自己突然昏倒前看到的一切,但记忆却像块模糊的玻璃,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就算了,别想了。我觉得行凶者八成就是陈牧野,他看你昨天很有破案天赋,觉得对他个威胁,所以就想谋害你。我看我们还是报警吧,让警察去找他。”
“我们没证据,搞不好还会被警察臭骂一顿,说我们不该管闲事!我刚刚受过伤,不想被人骂!”莫兰把鸡蛋饼全部塞在嘴里,嚼了好久,才心满意足地说:“真香,我最喜欢吃鸡蛋饼了,好好吃!”
高竞看着她笑道:“你那么喜欢吃,为什么不自己做啊?”
莫兰眼睛一亮,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好啊,明天我来做,今天晚上就去买鸡蛋。”
“哈哈,真的吗?那我有口福啦。”高竞听到好吃的,总是眉开眼笑。但他马上又把话题引了回来,问:“照你的想法,这事就这么算了?就白白被人暗算了?”
莫兰没答话。
高竞继续说道:“其实,我后来想想,那人也许不是真的想杀你,不然他完全可以用刀,在楼道里就可以把事情解决,为什么还要开煤气?那不是太麻烦了吗?而且,我随时都会发现那是个圈套,路又很近。”
把事情解决了。这几个字让莫兰打了个寒噤。
“你觉得他是想吓唬我?”
“我觉得他就是在吓唬你,也在吓唬我。他不希望我们参与这案子,觉得我们是个威胁。所以归根结底,我觉得还是陈牧野最可疑。他昨天看你的眼光就像个杀手。”高竞把喝干的豆奶杯捏瘪了丢进了垃圾桶,两人一起步入菜场。
“那为什么不是凌珑呢?”不知为何,莫兰觉得这个外表粗枝大叶的女孩其实并不简单。她后来仔细回想了一遍,凌珑昨天说的每句话都值得反复推敲。
“凌珑?我觉得她不会做这种事。她看上去有点笨。”高竞道。
“笨?”
“一个聪明的女孩,在那种场合是不会这样不顾一切地维护一个根本不喜欢她的男生的。”
“这是有点……那个。但如果她另有目的呢?”莫兰反问,她可不觉得凌珑笨。
“她维护陈牧野如果是另有目的,那她的演技也太好了。不过也说不准。两个都有可能吧。但至少有一点我现在能够肯定。凶手很可能真的是用竹筐运尸的。”高竞道。
“嘿,我说吧。他们简直是不打自招!”
“所以,我还是建议报警,至少应该告诉计小强……”
“计小强?”莫兰大惑不解。
“他是警察。放心,他不会把我们供出来的,他会说竹筐是他自己想到的。莫兰,还是让警察好好检查那个竹筐吧,我很想确认,竹筐上的血迹到底是不是雷海琼的。”
莫兰不喜欢警察介入,那就像做游戏时突然有个大人跑来说要教他们正确的玩法,也许大人是对的,但那还有什么意思?当然,她也明白,警察检查那些竹筐是早晚的事。
“那……好吧。”她无奈地让了步。
不知不觉,净菜馆已经近在眼前。她看见乔纳独自在柜台后面忙碌,心里不免有些歉疚,连忙加快了脚步。
“那么急干什么?”高竞道。
“我得快点,乔纳都忙不过来了。”她奔了过去。
乔纳看见她刚想说话,莫兰就先开了口。
“不许怪我迟到!昨天晚上我被人打了,还差点煤气中毒死掉!”
乔纳抱起胳膊,说道:“我哪会怪你迟到?我怪你来得太早了。”说完向她身后指指。
她蓦然回身,差点吓得心脏停止跳动。老爸就站在她身后。
“爸爸……”她轻轻叫了一声。
“你说你昨天煤气中毒了?”父亲观察着她的脸色,捏住她的手腕,又随即放下,问道,“去过医院了吗?”
她摇摇头,朝柜台外望去,心不由往下一沉,她看见高竞已经奔到了眼前。
“莫兰,你跑什么呀……”高竞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愣在了那里。父亲的目光逼得他在一瞬间变成了一根木头,随后过了好几秒钟,沮丧、惊惧、难过、失望,各种各样的表情才慢慢在他脸上显现。
“伯父。”他叫了一声。
“嗯。”父亲朝他点点头,寒着脸问道,“兰兰的行李在哪里?”
“在,在我朋友家里……”
“现在可以去拿吗?”
高竞抬头迅速看了她一眼,道:“没问题。我这就去……”
“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那是个什么地方。我还有话要问你们。”父亲打断了他的话,首先走出了净菜馆。
高竞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莫兰觉得现在的他就像个要赶赴刑场的死刑犯。他甚至都没回头看她。
她望着两人的背影,禁不住又伤心又害怕。爸爸会对他怎么样?要是到他的学校去告状怎么办?她还只有十五岁,未成年,高竞会不会因此被扣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他会不会被开除?要是真的被开除了,他以后怎么找工作?要是没工作,他怎么养活自己?
莫兰现在真后悔自己离家出走后去找高竞,但立刻,一股升腾上来的怒气又冲散了她的担心和哀怨。她悲愤地想:爸,你要是毁了他,把他搞到身败名裂无法立足,我就真的从此跟他浪迹天涯!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我跟他的立足之地!到时候,你们休想见到我。我不会见你们,不会给你们打电话,以后有了宝宝也不让你们带!我永远都不会回来!我要让你和妈妈每天都在后悔中度过!
莫中医审视了整套公寓,最后又回到了卧室。高竞知道老头重返此地,无非是想找找他侵犯莫兰的证据,对此,他既委屈又反感,同时还很恼火。查吧查吧,我什么都没干,看你能查出什么来!
房间相当凌乱,他们出门前急匆匆的,还没来得及收拾。床上丢着几件他刚从阳台上收进来的干净汗衫,床边他用沙发垫做的临时床铺还没收起来,他用过的毯子皱巴巴地揉成一团,跟莫兰的毯子一起被丢在双人床的角落里,而他的臭袜子和满是汗味的臭汗衫,则被他塞在了临时床铺的枕头旁边,他忘记丢进洗衣机了—但这些都只能说明,他和她在这里生活过,并不能说明他和她有过什么,不是吗?
“爸,你到底在看什么?”莫兰跟在父亲身后,见父亲好几分钟都不发一言,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让高竞意外的是,她已经不像最初碰见父亲时那么胆战心惊了。她很冷静,口气里带着敌意和随时准备大吵一架的气势。
“没什么。出来吧。”莫中医又盯了那个临时床铺一眼,终于走出了房间,莫兰跟在他身后。
莫中医在客厅的餐桌旁坐了下来。莫兰紧接着在父亲的身边坐下。她板着脸,兀自生气。而高竞呢,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坐。他多少有点心虚,不晓得跟莫兰同住一个房间算不算“越雷池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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