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道明市公安局经侦大队突然接到了一份西安市国税局税侦部门的协查通报,反映在道明一家名为“瑞祥工贸公司”,开具至西安一些企业的增值税专用发票有违规虚开的嫌疑,而且开出的层面广,数额大,要求这边具体查实。因局里经侦处人手少,云菲便临时抽调过来在这边工作,她的任务便是去西安查清发票的流向地和违规线索,配合这边对“瑞祥”公司作出正式调查。
云菲抵达西安后,第二天便在西安市局经侦处民警的陪同下,到相关的几家公司作了调查。这几家做食品、纺织、民用照明器材的公司,都存有道明这边“瑞祥”公司开具出的增值税专用发票销货联。还有一种发票上标明的产品,是根本不存在我国南方出产的矿工业产品,另有一份已经鉴定是属于假发票。这几家公司财务状况虽然都是疑点重重,但公司领导人都不承认这些发票是违规虚开的,都说和“瑞祥”是多年的贸易伙伴了。只有一家公司在她们再三质问之下,含糊其辞地承认了“瑞祥”开具出来的发票货物数量大于仓库实际库存数,但接着又否定说,是南方货物还没发运过来,等货一到仓库后,马上会按发票数量支付货款。
由于道明那边暂并未对“瑞祥”公司作出财务稽核调查,因此云菲在西安的所有工作,也只能停留在提取证据发现线索的层面上。当地公安机关只对那家使用假发票抵扣税款的公司作了处理。
云菲只用两天的时间便完成了工作。当晚她在招待所里休息时,手机里突然接到了一个当地的固定电话。电话是史东亮打来的,说他上个星期已经被道明制药厂正式聘用了,现在回学校取点档案资料,顺便看一看父母,他已经快一年没有回家了。
云菲第一个反映是欣喜万分,她说你现在知道我在那里吗?就在你的家门口呢。电话那头的史东亮说别蒙我,你是练了分身术吧。云菲再用招待所的固定电话打过去,他才彻底相信。两人又兴高采烈瞎聊一番后,史东亮便邀请她到他家里玩一圈后,再同回道明去。云菲便说你家住哪啊?这大西北满是黄土沙漠,飞禽走兽出没,我可真找不着。史东亮笑过之后说,我家住在一个名叫玉源的小县城,要先坐火车去榆林,才能找到玉源,玉源大小了,在中国版图上找不到,要不明天我过来接你吧。云菲忧豫了一下说,不用了,我明天自已坐车过来吧。
第二天清晨,当她来到车站的时候,她没想到玉源竟是一个距离西安这么遥远的城市。但她还是买了当天的车票。
一路无尽颠簸困倦之后,她是在傍晚时分抵达玉源这座小县城的。街上开着泛黄的灯光,满是灰尘的街道,五层楼便是最高建筑了,北方气候里那种夹杂着黄沙气味的冷风,将她的心吹得特别阴冷潮湿。史东亮在车站接了她,第一句话便是:“咱这里昼夜温差大,外地人刚来都有点不适应,你又舟车劳顿,可千万记着别感冒了,要真弄一焉头焉脑病人回去,你们公安局又可以将我扣一个拐卖人口的罪名。”
云菲将提包全甩他手里,姿势优美地笑着说:“我们公安局的警察都是铁打的脊梁,钢铸的脚板,这点小风浪算什么?当初在警校里训练时还能在凉水里晾一整晚呢。”两人说笑着向外面走去,可车站离史东亮的老家石头湾乡还有二十多里的路程。史东亮租了一辆小三轮,是那种脏兮兮一动便屁股冒黑烟的,云菲从没有坐过这样的车子,司机满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机油和汗垢的混合气体,熏得她肚里只想吐。
史东亮的家住在一座大型煤矿的旁边,煤矿年载已久四处陈旧。北方的煤矿总是如同再婚过后的女人,留恋原来爱慕过的前夫一样,是千年万年也挖掘开采不完的。煤矿前坪那栋雄伟的办公楼依在山峦之下,大山也是灰暗空蒙的,但云菲借着微弱的路灯光,还是看清了屋顶墙体上那几个大字――玉源煤矿。
从煤矿前坪办公楼前的水泥路穿过,再经一条简易马路,不到一里的路程便到了史东亮的家里。史东亮的家是一栋单层共有五间屋子的砖瓦房,只对内墙作了白色粉刷,后面也是大山。屋里已拉亮了灯,灯光虽然微弱,但却刺破了满目的黑暗和荒凉。史东亮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见儿子突然从外面领回一个衣着时尚的城里女孩,自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云菲礼貌地称呼了他们。
史东亮早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招待。席间两位老人只是笑咪咪地注视着云菲,并未多说。他们越是拘谨,云菲便主动和她们聊了一些家常。后来史东亮的母亲问她是不是和他儿子在同一个工厂上班,还说史东亮这孩子便是不懂事,刚出来也没经验,不过人还是厚道本份,农村出来的娃嘛心肠都跟咱一样,你是城里人,今后有困难就多照顾他一下。云菲便笑着回答说:“伯母,我现在也还是个孩子呢。”
晚饭之后,云菲和史东亮在屋里继续聊着。史东亮在柜子里翻衣服时,突然从里面翻出一对泛着黄光、磨得通体透亮的小铜铃来。一根筷子大小的铜片锻成铜环,上面四个孔里分别串着四只金桔大小的铃铛,一摇起来便发出清脆叮当的响声,很是悦耳。每只铜铃上还分别用篆体刻着四个字,一只刻的是“常慎思言”,另一只刻的是“敏学镊身”,这其实是佛家学说中《法句经》里的两句经文。史东亮也许是长久没见过这两样东西了,今日见了自是像见了宝贝似的拿出来对云菲炫耀说:
“这两只小铜铃,是我满周岁的时候外婆在菩萨神像下为我求的,说戴在身上能祛病消灾逢凶化吉岁岁平安。我妈说我小时手上一直戴着这个东西,嘿,还真是灵验,你看我长这样大就真没得过什么大病。”
云菲听后便笑了,说:“不是有一句话叫心诚则灵嘛?”
史东亮一边将铜铃递给云菲看,一边继续说:“你看看这个东西好玩吗?你喜欢就拿去吧。说真的,刚才说的那些全都是瞎话,蒙人的,真正有了病痛磨难阎王爷也保不住呀!”
云菲接过放在手里一看,这对小铜铃锻造得还算工艺精湛,光滑溜圆精致得很,她拿在手里一摇晃立刻便叮当作响。云菲平时一贯便喜欢收藏这些小玩意儿,她看了硬真喜欢起来,便说:“我就拿一只吧,菩萨的眼睛是比人民群众还要雪亮,若我全拿去了,菩萨今后真的只保佑我了,你今后出了啥事,那我岂不成了掠夺别人幸福的罪人?”
史东亮听后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从她手里重新拿起一只在灯下仔细看了,递给她说:“你就拿这一只吧,这上面刻的字是‘敏学镊身’,你的工作有危险性,这一只定能暗中保佑你一生平安的。”云菲接过这只铜铃继续把玩一阵后,便随手塞进了行李包里。
第二天清晨,云菲起得很早,史东亮陪着她在后山上玩了一阵,云菲捧一掬清泉洗脸,看群山葱郁,直感叹风景特好。吃完早饭后,史东亮告别了父母,和云菲一起又回到了西安。史东亮因还要重回大学里取些档案资料,他们便又在西安多逗留了一天。
史东亮这次重返母校,再次拜会了原来的老师林教授。林教授本名叫做林慕寒,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是双鬓发白,体态清瘦却依然精神健硕。他是那种为学术课题能舍其一生,对生活情感却非常世故的老学究式的长者。爱才、惜才、育才是他最大的快乐,性情耿直嫉恶如仇又是他的本性。正是他这种有点偏执强硬的性格,使他虽然在学术圈子名声卓著,却不能在校里各领导位置捞个一官半职。从史东亮进入大学校园的第一天起,他便喜欢上他了。史东亮勤奋刻苦,又一股子钻劲,他们那个从一种深海里生物提取原液,再开发出新药的科研成果,便是两人在大学里共同完成的。史东亮家境清贫,经济并不宽裕,还有一个妹妹也刚跨进大学校门,因此上大学时的许多费用都是林教授接济着他的。大学最后几年,史东亮索性便住到了林教授的家里,在他的心目中,林教授不仅是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恩师,更是一位严格慈祥的父亲。
林教授有一个女儿叫林英,比史东亮大三岁。史东亮大二的时候,她便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在校里附属医院做了一名化验员。由于林教授一向对他管得特严,使她养成了少言寡语闭塞自封的性格,大事小事都顺从依赖着父亲。但林英直到大学毕业,学习成绩都不是很好,这也是林教授经常为儿女扼腕叹息的原因。林英参加工作过后,在单位里也没有太多的朋友,身边又大都是女同事,史东亮大学最后几年住进她家里后,他便成为了她生活中唯一可以见面的未婚男人。她曾经有一段时间里是追求过史东亮的,虽然他那时还是一名未出校门的学生,但他那时已长得体格清秀,也具备了一份男人的阳刚豪放之气。那段时间,她对他那种独特的关心和爱护,史东亮是全都一一看在心里。他是在心底深处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和歉疚走出大学校门的。
云菲本是一直嚷嚷着要史东亮当导游,去秦皇兵马俑游览一番的,但因为当天火车车次不允许,只得当天返回。她们这一次返回南方的旅程,都是相互意外增生了一个同伴,繁衍了一份新鲜和别致的。火车穿越千山万水,思念和甜蜜,便是如同列车在每一个有白炽灯闪耀的车站停留时,那声悠长的汽笛声惊醒了城市里睡梦中的人一样,是有声有色有印有痕活生生有见证的。
云菲回到局里后,立刻将在西安的调查结果向局里作了汇报。而在她离开道明的这段日子里,经侦队另一名男同事小杜率工作人员对“瑞祥”公司作了一个初步的调查。“瑞祥”公司老板名叫马辉,三十六岁,海南人,长得身材高大健壮雄伟,来道明开公司一年多了。小杜他们对这家公司作出税务稽察时,发现他们的实际销售总额远大于购入成本。但经理马辉的解释说他们的进项发票一时还没开过来,原因是公司资金紧张未按时付清货款。生意场上总有赊欠关系,马辉的解释也算正常。开给西安那几家公司企业发票的情况,马辉也承认了,也一口咬定是正常的贸易关系。但小杜他们后来还是在这里发现了许多疑点。这家公司是租了一层旧式居民楼办公的,也没有仓储设备,人员加起来总共只有四个人,经营场所人员配置和实际销售规模极为不符,而且财务管理状况混乱,从国税局领取的增值税专用发票,一直没有配备专人管理。
其实就在云菲这次去西安作调查取证工作之前,大概在半年的时间内,局里就不断接到兄弟省市公安、国税稽察部门传发过来的协查通报。反映在道明有几家公司开具给异地企业的增值税专用发票有违规虚开的嫌疑。而且涉嫌虚开的企业,大都集中在固定几家。这些公司都是在道明有正式工商注册税务登记的,购销的产品也是国家法律允许经营的,有一家还附设了生产工厂,法人代表大都是外地人。
自从国家实行新的税制改革以后,和国际通行惯例接轨的增值税专用发票,便成了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一张票子最多值壹佰元,而一份增值税专用发票经开出抵扣税款后,却有着上百万元的经济价值。因此,许多犯罪分子向国家税库里伸出了罪恶的黑手。他们通过各种手段,注册公司领取增值税发票后,以假销售、实开票的方式,按照票面实开可抵扣税额5%―10%的金额比例,倒卖销售给异地企业和公司,获取巨额利润,造成国家税库流失。道明市公安局工作人员,根据这次云菲去西安的取证情况,结合前几次对那几家公司的调查结果,总结摸排出这些公司共有如下几项疑点:
(一)这些公司都是九七年下半年十至十一月份集中登记的,同一犯罪嫌疑的公司在短时间内同一时间集中登记,这不能便将它们当作一种巧合。
(二)公司的法人代表大都是海南人,虽然有一两家公司不是,但公司内部具体分管财务的也是海南人,而且几家公司的经理之间常有联系。
(三)这些不同类型的公司工商注册的经营范围,大多集中在机械配件,食品原料,纺织材料等几大项,而且他们财务报表上显示的进项购货渠道也大致相同。
(四)他们财务报表上显示的实际销售总额,和公司规模人员配置等储多正常经营条件极不相符。这些公司大多没有固定的生产经营场所和办公条件,公司地址都不是在同行业繁华物流密集区,都是在租用民间房屋设施办公,有三四家甚至是常期租住在宾馆办公的,只在客房门上挂了块公司牌子。
这些疑点立刻引起了局领导的重视。在案情分析会上,主管领导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几家涉嫌违规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的公司,开具出来的票面价税金额如此之大,体现了作案方式规模化、集中化、组织化的新型犯罪手段。种种迹象表面,在他们的头上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纵指挥着他们,这些公司也许是专为一个神秘人物服务的,能否彻底揪出那个幕后操作人物,才是本案的关键所在。在会上,局里同时成立了一个专案组,由于云菲现在也参与了这起案件的侦破工作,她与局里经侦处的几位同志共同组成了专案组成员。专案组现阶段主要任务,是先从外围展开侦察找到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史东亮回到道明后,便正式来药厂上班了。由于他学历突出,手里又握着一个市场前景广泛的新药项目,因此他被直接分配在药厂科研所工作。
科研所是一栋八十年代才建起来的三层楼房,依山而建,后面还有一片竹林,空气十分清新。前面两溜花坛里种了几颗玉兰,边上栽了一圈环状的麦冬。整栋房子在厂区的最后面,又是依着山势,因此这里平常都是静谧幽深的,不像生产车间那一块的喧闹和嘈杂。
一楼东头数起,分别是试剂间、原材料间、反应间以及休息室,二楼摆放着各种玻璃器皿和药械设备。史东亮第一次来到这么正规的大型制药厂科研室,虽然这些设备太多十分陈旧,但一些基本试验都还是能完成的,这更增添了他的信心和热情。他在外面流离失所快一年了,现在有了一个施展手脚的舞台,他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科研所里一共四个人。主任是一个清瘦的老头,姓吴,也是药理学科班出身,在厂里工作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两个女的一个是前几年刚分配过来的,是学中药学的,另一个是厂里工会主席的夫人,专业知识不强,平时帮他们作些记录,洗洗试管,做些清理器械的闲散活儿,史东亮叫她“张姐”。还有一个戴着宽边眼镜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便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前两年药厂出的几种新药便是他的手笔,史东亮叫他周老师。他原是华中理工大学的一名医药教师,是厂里为了开发新药特意聘他过来的。
史东亮刚来不久,就和这些同事们打成一片了。大家都十分喜爱这个青春气十足、又有才气的小伙儿。那位“张姐”更是将他当作亲弟弟一样,“小史、小史”叫得特亲热,史东亮还到她家里吃了一次晚饭。张姐让他给家里上初中的儿子补习英语和数学,史东亮答平常休息日和晚上空闲时,都去她家里给她儿子补习功课。
由于史东亮手里握着一个市场前景广泛的新药项目,他来科研所工作一段时间后,厂里便为他开了一间个人试验室,购置了各种仪器设备和化学试剂。随着他的工作日益忙碌起来,科研所原来的同事对他的态度也变得不同寻常起来。史东亮初来乍到,大家都对他摆出了老大哥、老大姐的姿态,他不做这个新药成果的时候,大伙对他的工作认真负责也只是笑话他说:“小史真是可以评个劳动积极分子”。可现在没人笑话他了,各人都在算计着,你史东亮这样受领导重视,做的项目又是顶尖的,那么每年一度的各科室优秀人员评选也就非你莫属了,要知道那个评选可要跟红包奖金挂勾的。并且,科研所的吴主任年底就要退休了,这主任的位置便要空缺起来了,而一旦坐上主任的宝座,每月的工资表上虽然那只是几个简单数字的递增,却反映了一个人能力的大小和价值的转换。
而这一切周老师也全都是早看在眼里的。他来药厂工作已有四个年头了,平常生产线上的技术难题太多是他去解决的,史东亮没来之前,科研所的重心都落在他的身上,领导也十分信任他。史东亮这一来就搞个什么医药界难题的大项目,将厂领导的期望和重视都牵在他身上去了,他自然是心有不甘。吴主任虽然也将退居二线了,却和周老师、张姐、那位女中药药剂师都是同一条战壕里的人,让周老师继任主任位置,大家都能捞到不少好处。这样就将史东亮完全孤立在一边了。
史东亮后来有时要借用一下别人的仪器,都被他们拒绝了,一些重要试剂和试验资料,都锁在各人的柜子里。有一次,史东亮因要有事外出,交待张姐和吴主任帮他记录一下检验结果,回来时却也是一纸空文。还有一次,一只玻璃反应器皿里盛着他正在等待结果的溶液,也让周老师有意无意地倒掉了。
史东亮觉得他的试验再也做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每日的辛勤劳动到底错在哪里,他想大家一起齐心协力让科研所多出成果,这也是大家的光荣。后来他又想他是后来者,又是年轻人,应该主动和他们多作交流,搞好关系。他便多陪几个笑脸,多做一些公共杂事,也主动和他们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可他们对他都是爱搭理不搭理的,再也没有他刚来时同事之间的无所顾忌坦彻透明。于是,他变得苦闷起来。有一次试验室只有吴主任一个人在的时候,他终于向他诉说了心中的不快和迷惑。吴主任报以高深莫测的笑容,对他说:“小史啊,你认真干啊,干出成果来,今后大家就都靠你来关照了。”史东亮顿觉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后来一次他和药厂生产厂长范达贵独处时,史东亮便将他的那些苦处向他诉说了。范达贵语重心长的对他说:
“小史啊,你是年轻人,刚来科研所不久,同事之间有点误会和摩擦也是难免的。年纪轻的总是要让着年老一点的同志,最近厂里生产任务忙,他们要化验测试的工作也是很多,这就需要大家都作点让步。周老师和吴主任,都是对厂里有着重要贡献的人,你要我怎样去教训他们?厂里对你也是特别重视的,古厂长还嘱托过我各方面都要对你开绿灯的,你看厂里现在的条件也就是这样了,上次专为你购买的两台设备现在都还没付清货款呢,你就忍着点,努力干好吧。”末了,还加了一句:“小史啊,你那个新药成果也有点眉眼了吧?厂里为你采购了那样多昂贵的设备原料,你可千万别使大伙的希望落空啊!”
一番话说得史东亮是如同有两扇千斤重的铁门,全压在他的心头上,万千负荷集于一身。
史东亮每天在药厂上班下班,云菲并没有去科研所里看他,但她们的联系却是紧密的。在一个阳光阳媚的周末,他们俩骑了台摩托车去市区郊外的一座水库踏青。骑摩托车是云菲的专长,她的飒爽英姿直让史东亮啧啧称叹。那时轻风从两人身边“嗖嗖”掠过,林间的叶蔓婀娜多姿,有树枝野花为他们摇旗呐喊。
这座水库有着几十亩的蓄水面积,两岸层林叠翠山峦起伏,湖光山色使人心醉神迷。两人在一处草坪里摆开餐布,打开各式食品,看天空中白云飘飘,有不知名的鸟儿啁唧欢鸣,彼此眼里全是热烈和激荡。云菲打开一瓶果汁后,瓶内的气体冲得她满脸泡沫,当史东亮迅速递给纸巾,细心帮她把脸上擦干净之后,云菲觉得这是她一生中喝过最甜的一瓶果汁。两人聊天的内容,太多是从旧事而发,不过旧事也不长久,他们从相识到相知的过程,到现在还装不完一个小酱菜坛子呢。其它彼此从口里说出来的少年故事,便是经过了阵年腊月货真价实的酱菜了,嚼起来水灵灵甜脆脆,说不出来的幽香。
她们聊累了便玩起了些自创的游戏。在一次玩成语接龙时,双方约定若有一方能最先绕回来,输了的一方得晚饭付账买单。史东亮说:“你们警校里学的尽是摸爬滚打,你肯定得输!”云菲一扬头说:“那还不一定呢!”史东亮见云菲来时一直在哼一首歌曲,便起先说了:“唱响天下”。云菲略一犹豫,回答:“下里巴人。”史东亮说:“人山人海”。云菲说:“海枯石烂”,史东亮说:“滥竽充数”。云菲说:“数九寒天”。史东亮说:“向上”。云菲却一时回答不上来了,她瞪大眼睛冥思苦想一阵后,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就捣出来一句惊世之作:“上有尊神”。史东亮暗自发笑,还好,就差那句“上帝保佑”没说出来了。他接着回答:“神态万千”。
云菲本是一直处于被动状态中的,这会却突然灵感大发。她指着史东亮的额头说:“你输了,你今晚得付账,我绕回来了!”
史东亮抬头说:“是什么呀?”
云菲便大声说:“千古绝唱!”
史东亮只得认输。两人接下来都自顾喝着饮料,沉默不语。云菲那一句“千古绝唱”,是使两人内心深处都多了一份淡然和伤感。史东亮以“唱响天下”作为起笔,而云菲偏偏将“千古绝唱”绕在了结尾,“千古绝唱”是凝了历史旷远染了凡间沉重的,是有恍若隔世意境涂了悲凉色彩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能是前人拼命挣扎后人观赏呤叹的,"绝"又是表明双方追逐到此早没了退路。这总和此刻草坪上的和风拂面笑靥漾漾的画面相了些冲突,似乎作了一种提前的隐喻。
云菲一瓶饮料下肚,将瓶子掷向湖面,水浪立刻四面漫去,轻波拍岸。云菲一骨碌站起身来,踢了史东亮一脚说:“走,去山上转转。”
他们后来去了当地一农户家里。农户家门前院子是用篱笆围成的,菜叶绿油油菜花香喷喷,梨树枝繁叶茂,粉白的花朵伸出了围墙之外。那小狗小猫起先瞪大眼睛注视着他们好久,喂了一些食物后,便亲热得在她们脚下四处追逐。云菲抱起一只怜爱地说:“这家伙虽是畜性,却是蛮通人性的。”史东亮以为云菲在影射他没人性,便嘻笑着说:“这有没有人性,得先看主人事先对它犒劳什么,咱若带些喜糖过来,它还盼望着咱给它说媒成亲呢。”云菲回头嗔怒着骂了他一句:“瞧你嘻皮笑脸那样儿,就你没人性!”
她们回到城里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光影朦胧,两人找了一处僻静的场所吃了晚饭。按事先的约定,这顿晚餐本来是要由史东亮来付账的,云菲却争着去付了。两人对谈论付账这个话题,都讳莫如深谁也不敢主动提起,如同杨白劳要将喜儿抵债付黄世仁的账一样,不知是前世那一阵子欠下的,永远也付不满付不起,付出的都是心头肉,提出来倒真有几份做贼心虚的感觉。
从道明市内一侧穿城而过的便是那条有名的桂川江。两人从餐馆出来后便散步来到了江边。史东亮向云菲说了一些在科研所里工作的情况,说现在压力蛮大的。云菲便说,谁的工作没有压力呀?我们局里还每月都要考核一次呢。史东亮便说,女孩子当警察,既辛苦又具有危险性,你们队里接的又都是重案,可真要注意爱惜身子。这话说出来立刻使人倍感舒坦,云菲咧开嘴笑着说,这有什么,公安警察都认这个命。他们轻松地边聊边走,一会便来到了江边风光带一处亭子下坐了。江边的晚风清爽宜人,月光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树叶也在一旁婆娑。大江在她们的脚下静静地流淌,不作一丝声响,只有几艘夜航的船舶,在不远处徐徐逆着浪花行驶,船体后面泛着一道道向两边分开的白浪。路灯将云菲的脸孔映衬得更为洁白,无瑕得像一块美玉,长发在晚风的吹拂下四散飞扬。她的眼眸此刻便是两只正在溢满红洒的杯子,史东亮宽实的肩膀承受了她……
当夏花飘舞蝉声嘶鸣重归寂静之后,这个无比炎热却盛满太多激情欢娱的夏天终于过去了。这一天是云菲的生日,她早在几天前便通知了史东亮来她家里吃晚饭。史东亮自来了药厂后,还曾未去过她家,他和古望曙在一些场合也打过交道,但两人的了解却并不多。他也不知道云菲在家时是否对他作过特别的言述,虽然他现在和云菲之间早已是耳熟能详能听音识人,但他总觉得这其中隔着一些什么。
云菲的母亲去世得早,她每年生日这一天,古望曙总要从百忙之中抽出来陪一陪她。他特别在意云菲这一天的情绪,总觉得她在成长过程中一定欠缺了什么,所以尽量以父爱去补偿,虽然这种补偿有时候是显得力不从心。
云菲是开了局里一台小面包,接了罗月娟等好友和局里一些同事,去她家共赴生日晚餐的。她上午便通知了史东亮下班后在厂门口等。史东亮上车后,面包车穿过几栋复合结构小楼房,停在了一栋院门上面编织着精巧别致的铁艺,围墙顶上铺着黄色琉璃瓦的院子门口。院子不是很大,但经花草树木盆景青石点辍,却显得特别葱郁雅致。
一行人说说笑笑涌进了院门,古望曙在里面听到喧闹后,早站在正门口迎接。史东亮虽然是走在最后面,但他还是一眼便看到了他。一行人“古伯伯长,古伯伯短”叫得无比亲热后,史东亮在最后恭敬地叫了一声:“古厂长,您好。”古望曙略作迟疑,回答说:“哦,小史也来了――来了好,来了好,都是年轻人……”
史东亮坐在了正厅靠墙角的位置。云菲以史东亮是她一位同事老乡的身份向父亲介绍了史东亮。古望曙回答说:“小史是我亲自主持招聘过来的技术人员呢。人不错,专业素质也强,在厂里科研所搞新药项目工作负责,上次开会范厂长还表扬了他,很有前途。”史东亮在古望曙的大力赞扬之下,忙作了回答:“今后还要请古厂长多关心呢。”
晚餐开始之前,提上来的是一盆生日蛋糕。客厅里的灯拉熄后云菲被推到正中间,一行人吵着闹着要她先许下一个心愿。云菲满脸幸福地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沉思,不知要说些什么。罗月娟却从后面将史东亮拖上前来,对他说:“你去告诉她怎么说吧。”史东亮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大伙全哄笑着注视着他们。云菲却忙在一旁替史东亮解围了,她一边猛烈地吹着蜡烛,一边大声说:“我祝愿大家出门都能在大街上捡钢崩儿,捡得袋子都装不了……”
饭局是在年青人活力四射、激情洋溢的氛围中度过的。撤席后已是九点多钟。一群人仍在那里高声说笑兴致不减。史东亮却拿着一本杂志自顾在角落里翻看着,虽是落莫却又暗流涌动。他不认为今晚便是自己的主角,可他发现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主角的范畴,他已经披上了主角那身华丽的外衣,只等他轻移步伐粉墨登场了。
史东亮正在思前量后之时,古望曙却走近了他的身边。他突然像记起了一件什么事一样对他说:“小史,我平时工作忙和你也难得见面,正好今天有空,来,上楼坐坐,汇报一下你的那个新药成果有什么进展。”史东亮急忙站起身来,云菲会心地朝他笑了一下,两人一起上了二楼。
书房正中间摆了一张宽大的红木长形书桌,古望曙在后面皮椅上坐了。史东亮小心翼翼坐在他的对面。
古望曙说:“你那个从深海生物里提取原液再反应制取新药的课题,我正和一些医药专家有过交流。目前这项研究在国内还是一片空白,国外也没有具体的成果出来。那种海底生物名叫银斑海蔓是吗?是只能够在附着在海底动植物身体上生存的寄生植物,长成后就会自然脱落,悬浮于珊瑚礁和岩石边缘。它本身便是具有药用价值的,前几天我在国外一本医药杂志上看到了资料,银斑海蔓具有消炎止肿清利腐肌,治疗肌肤萎缩皮下组织坏死的功效。”
史东亮没有想到古望曙日理万机,却对药理学有如此透彻的分析。这更增添了一份对他的敬仰,他连忙对他解释:
“古厂长说得正确,开发研究深加工这种海底生物在国内还没有先例。最初的发现是我原来在大学里一位老教授提出来的,他在药理学上有很高的造诣,当初在校时我们便已经开始进行这项课题的研究,只不过到现在还没有具体成果出来。我们主要是想从他的原液里提取出一种成份,这种成份对治疗肌肉萎缩、肌束病变、肌底细胞液化、胶原纤维断裂和其它以肌肉腐烂为特征,统成雷诺氏现象的皮肌炎有很大疗效。而且,银斑海蔓对治疗内然性生长激素缺乏,调节生理平衡,增强人体免疫功能也有很大的疗效。我们的初期试验成果,便可以制取成一种新型保健药品,在市场上推广。我相信,一旦这种高纯度的新型保健药品上市,定会在国内医药界引起强烈反响,为药厂带来经济效益的。”
古望曙听完他的介绍也是异常兴奋,赞赏他说:“对,小史你的思路定会正确。现在药厂处境艰难,要摆脱困境就只能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我现在就把这种新型保健药品命名为‘银斑海蔓一号’口服液,等成果出来后再申请药品专利保护,我们先在国内打开市场,再打开出口市场。小史,我在这里向你担保,成果出来后奖励一定会超越前人的,你现在还有一些什么特别的需求吗?”
史东亮联想到近段时间以来,科研所其它同事对他的态度,便将一些心里的想法建仪和他说了。古望曙当场作出保证,他会叮嘱下面的人做好工作的,一定不会影响你的正常试验和研制工作。
史东亮来药厂后压力一直蛮大的,现在又看到古望曙对这个新药成果如此重视雄心勃勃,他便又向古望曙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
“古厂长,这种新药成果的始发现者,是我原在西北医科大学的林慕寒教授。如果能将他聘请到药厂来和我一起共同开发研究,相互间有个技术探讨,以他作为这项科研成果的领头人,肯定是能缩短研制工作时间的。”
古望曙很重视他提出来的这份要求,说再和厂里其它领导研究研究,该花钱要聘请的专业人员,厂里一定能答应的。
他们一直聊到将近十一点才从书房下楼。云菲的同事和朋友有的已经回家了,只剩下罗月娟和几位好友还没走。云菲却总是紧张地向楼梯口张望,她不知道父亲到底和史东亮说了一些什么,但也知道这肯定是俩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看到两人下楼时都是春风拂面喜气洋溢后,心里才平静下来。她希望今后这两个男人都能永久驻扎陪护在她的身旁。
不久之后,古望曙提出的聘请西北医科大学林慕寒教授来药厂工作的要求,便正式提上了药厂的仪事日程,并得到了药厂其它领导成员的一致同意。古望曙亲自出面协调好了大学和药厂的关系,签订了临时借调协议书,学校在借调期内依然保留着林教授的籍贯档案和工作岗位,而借调期内工资薪金都由道明这边来发放。
林教授早已对这个新药成果花费了很多心血,如果能在他手里研制成功,也了却了生前的一桩夙愿。另一个原因便是他一直喜欢史东亮这个孩子,史东亮在大学里和他朝夕相处了四年,他早已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他喜欢史东亮对学术上的钻劲和刻苦,坚信他一定能超越前人成为制药领域里的拨尖人材。他唯一不能放心的便是林英,林英从小到大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并不善于交际,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北方,这多少使他万心牵桂。
二个月之后,史东亮亲自回到大学里接林教授过来。这个季节离农历的新年只有一个多月了,北方早已天寒地冻雪花飘舞,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光,山野之间尽显荒凉。史东亮重新见到了林英,她还是原来那个老样子,静静地站在父亲身旁不作言语,任脚下的的溶雪染湿鞋面,任寒风吹得双脸通红。林教授衣着简洁,父女俩离别的场面在这一刻竟显得是那样的沉重和伤感,如同是在作永久地决别。史东亮的鼻子里竟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在林英泪眼模糊之中,林教授终于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林教授来药厂后,史东亮便觉得多了一份依靠和帮助。林教授在大学里便养成了刚直不阿直面压力的生活习性。史东亮本来和科研所其它同事关系便十分敏感,林教授来到后,在那些人眼里便又是如同增加了一个敌人。厂里对聘任林教授过来工作一直是极为重视和关注的,事事以他们为先,这些举措使科研所其它同事更为嫉妒,仿佛便是这两人剥夺了他们原有的稳定感和优越感。但在师徒两人密切配合之下,“银斑海蔓一号”口服液的研制工作,却正在一步步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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