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琢还是老样子。
脸上毫无血色,气息微弱。
仿佛一眨眼,他就会这么悄无声息没了一般。
这三天里,戚如翡从最开始的不相信。
到希望沈琢能醒来,再到今夜,听说相府已在准备后事时,她也终于接受,那个先前在牢里说,不管她是不是戚家二小姐,他既娶了她,她便是他夫人的人,马上就要死了。
沈琢是第二个,戚如翡守在旁边,知道他即将要死了的人。
柳柳死的时候,戚如翡心里有难过,有愤怒,有恨,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但到了沈琢这里,戚如翡只觉心里木木的,她形容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人明明很难过,但是眼眶却很干涩,流不出眼泪。
戚如翡知道,她现在是难过的。
但比难过更多的,好像是恐惧。
这三天里,她一直守着沈琢。
每次打盹骤然惊醒时,她第一反应,就是去探沈琢的鼻息,待感受到他微弱的鼻息时,她才会松口气。
但之后,戚如翡就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会长久盯着沈琢出神,想到他就这么死了,她心里就会又酸又涩,喉间就像堵了一团棉花。
“吧嗒——”
有水珠突然砸下来。
戚如翡喃喃道:“下雨了?!”
说完之后,她又蓦的反应过来,外面是在下雨不假,但她在屋里,下哪门子的雨!
戚如翡随手抹了一把脸,立刻叫了声:“卧槽!”
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甩开沈琢的手,立刻蹦起来。
她哭了?!
她竟然哭了?!
她戚如翡是谁!她是流汗不流泪的女土匪!现在竟然娘们兮兮哭了起来!
恶心!太他娘的恶心了!
“一定是那个花孔雀把我传染了!等会儿我要打死……”戚如翡话说到一半,见沈琢的胳膊狠狠撞在床上,立刻又上前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反应有点大!”
戚如翡忙将沈琢耷拉下来的手,放回被子上。
她不想放任自己再娘们兮兮下去了,便迅速抹了一把脸,开始切入正题:“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说的这些话,你能不能听见,但我就当你听见了啊!”
沈琢睡容安详。
戚如翡道:“谢了啊!我来华京这么久,肯真心对我的,就你和花孔雀了,你还帮我找到了方卓那个狗男人,可是你福薄,还没等我报答你,你就要死了,这可不怪我啊!”
屋内烛火哔啵,寂静无声。
“不过你放心,我戚如翡,是个讲义气的人。虽然我们是假夫妻,但我不会让你没面子的,我会以你夫人的身份,为你披麻戴孝送你入土为安的,但守节就算了吧,毕竟我还有山寨要继承,而且寨主已经收了叶家的聘礼……”
戚如翡自顾自说着,没注意到,沈琢的眼皮动了一下。
“叶韶安也说了,不介意我成过亲,估计等我回去了,我们很快就会成亲了。”戚如翡道:“不过看在你帮了这么多的份上,以后逢年过节,我都会给你烧纸钱的,就是不知道,我在叶城烧的纸钱,你能不能收得到?”
戚如翡话音刚落,突然响起嘭的一声巨响。
她吓了一跳。
扭头,就见风突然将门吹开,门重重摔在墙上,像是有人在发脾气一般。
“呼——”
戚如翡松了口气,用手拍了拍胸膛:“吓死我了!”
“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冷不丁有男声响起来。
戚如翡睁眼。
看见沈瑜从外面进来,顿时没好气道:“怎么着?哭完了?!”
“你胡说什么?谁哭了?”
沈瑜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立刻蹦起来。
戚如翡指着他:“你啊,瞧,泪珠儿还在脸上挂着呢!”
沈瑜下意识抬手去摸脸。
摸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进来之前,已经把眼泪擦干净了,怎么可能还有!
“你这个死女人,你……”沈瑜骂到一半,表情突然变得狐疑起来:“你也哭了?”
沈琢昏迷这几天,戚如翡饭是一顿没落,瞧着脸上也没太大的悲戚,但却一直不眠不休守着沈琢,太医来了她就让位,太医走了,她就坐那儿守着沈琢。
这是沈瑜第一次,瞧见她疑似哭了。
“放你娘的屁!谁哭了?”
沈瑜还欲再细看,就听戚如翡阴恻恻道:“你再敢盯着我看,我就把你那对招子抠下来,泡酒喝!”
“吁,你可真重口味!”
沈瑜一脸嫌弃,但他到底没再招惹戚如翡,而是去外间守着了。
被沈瑜这么一闹。
戚如翡的情绪顿时散了七七八八,瞬间也没再说的欲/望了,便转身,拧了帕子给沈琢擦脸。
虽然太医说,沈琢现在还没醒来,多半是醒不过来了。
但戚如翡觉得,左右自己也无事,就权当尽人事听天命了,若他醒不过来,也该让他干干净净的走。
等到桌上烛火燃了大半时,戚如翡终于支撑不住了。
她捏着帕子,脑袋一歪,便枕在床沿睡了过去。
长夜寂寂,雨声淅沥。
沈琢是被渴醒的,意识苏醒过来后,一是觉得渴,二是觉得胳膊有些沉。
他微微偏头,就见戚如翡趴在床沿上,抱着他的胳膊,睡的正沉。
她身上还穿着囚衣,想来是从牢里直接过来的,沈琢眼里涌起动容之色,除了姜离之外,戚如翡是第二个,在他生病时,寸步不离陪在他身边的人。
“阿翡……”
他嘴唇嚅动着,叫戚如翡的名字。
戚如翡这三天,从没睡踏实过。
有时候,睡着睡着,突然就醒了,就比如现在,她一睁眼,就对上了沈琢那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
戚如翡:“……”
这是幻觉,还是做梦?!
戚如翡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嗯?!不疼!所以她是在做梦!
“阿阿阿翡,”沈琢疼的脸有点变形,沙哑道:“我有点渴,你、你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不能!你人都不醒来,还喝什么水,渴着吧你!”
戚如翡赌气,将头扭到一旁。
沈琢一愣,旋即有气无力,反手握住戚如翡的手,轻声道:“阿翡,我醒了。”
“醒个屁,你……”
“你刚才掐的是我。”
戚如翡:“!!!”
她立刻低头。
看见沈琢白如新雪的皮肤上,泛起一抹殷红的掐痕外,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睡着的时候,又下意识握住了沈琢的手。
难怪刚才感觉不到疼。
“阿翡,我……”
“你先别说话!”戚如翡打断了他的话,扭头高喊:“来人,快来人!”
沈瑜并一众太医都守在外间。
听到戚如翡的声音,个个脸色煞白,连滚带爬进来。
待看到沈琢醒了,所有人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沈老夫人和沈勉之夫妇闻讯,也当即赶了过来,屋内人头攒动,但却无人说话,众人屏息以待,齐齐盯着太医为沈琢诊脉。
齐铭将沈琢两只手的脉象,全都探过之后,这才起身。
他道:“沈公子脉象虽然虚弱,但凶险已过,之后好生调养,应当便无大碍了。”
一听这话,沈老夫人不住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沈勉之面皮也微微松动,他冲一众太医,行了个拱手礼:“犬子的病,有劳诸位太医费心了。”
一众太医忙还礼,而后退了出去。
沈老夫人等同沈琢说了几句关怀的话,见他人虽醒了,但精神还是不济,便也没再打搅他了,让他好生歇息,一众人便走了。
一时屋内,又只剩下戚如翡和沈琢了。
戚如翡用手背掩着唇角打了个哈欠:“既然你醒了,那我也去睡了。”
说着,戚如翡便要往榻上去睡,却被沈琢叫住。
沈琢道:“等会儿想必太医还要进来为我诊脉,他们进进出出的,阿翡在这里肯定睡不好,不如去隔壁睡?”
戚如翡觉得沈琢说的在理。
但他现在还病着,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也不行。
沈琢看出了她的顾虑:“你去叫孟辛进来就好。”
戚如翡应了,叫了孟辛之后,她就去隔壁睡了,是以并不知道,孟辛是同绿袖一起进去的。
绿袖一进来,便立刻去为沈琢诊脉。
而沈琢则问起了外面的形势。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晕了几个时辰,却不想,竟是昏迷了三天。
三天,外面想必怕是已经闹起来。
孟辛将昭和帝大怒,已将六皇子打入天牢,并命三皇子和傅岚清,彻查他所奏之事,以及三司协查等,悉数全说了。
这倒是沈琢意料之中的结果,不过——
他问:“陛下没让宗正寺插手?”
“没有,陛下直接越过了宗正寺,”孟辛道:“而且听说,昨日早朝之上,御史台那帮老臣,也联名上书,要求陛下严惩六皇子。”
那看来,昭和帝这次,是要严惩六皇子了。
也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六皇子草菅人命,为了担心暴露,屡次派人刺杀他一事,昭和帝都可能会因膝下子嗣凋零,而放过他。
但他勾结将领,帮助将领贪污吃空饷一事,便是触了昭和帝的逆鳞!
这次,他六皇子就休想全身而退。
孟辛却仍有担忧:“公子,三皇子素来和六皇子交好,此番六皇子落难,他难免不会有唇亡齿寒之感,若是他从中徇私……”
后面的话,孟辛没说,但沈琢已然明了。
若六皇这次脱身了,第一个要对付的人,定然是他。
沈琢冷笑:“三皇子有唇亡齿寒不感不假,但是皇位只有一个,他现在救六皇子一命,来日,六皇子便会是他的劲敌之一,这个道理,皇家人比谁都明白。”
更何况,闻弦歌而知雅意。
此番昭和帝已是大怒,兼之傅岚清同他一起查,三皇子绝不可能,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帮六皇子,而落人话柄。
孟辛这才恍然大悟。
见绿袖收回手,他便急急问:“公子怎么样?绿袖,不是我说你,你这次的药也太猛了,把我也吓了个半死!”
绿袖眼底滑过一抹凝重。
沈琢理了理袖子,看向绿袖:“照实说。”
绿袖不敢欺瞒。
她道:“公子身体本就比常人弱,兼之又在换季的时候,服了那药,如今虽然烧退了,但只怕今年冬天会格外难熬……”
孟辛瞬间急了:“什么叫格外难熬?绿袖,你说清楚?”
沈琢看了他一眼,孟辛这才不情不愿闭嘴了。
“不是,”绿袖觉得,自己刚才的措辞不准确,又改道:“是公子本就畏寒,兼之那药药性霸道,只怕公子今冬畏寒会更盛往年。”
孟辛这才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绿袖立刻请罪。
沈琢摆摆手。
孟辛和绿袖见他神色倦怠,便躬身退了出去。
沈琢倚在软枕上,又垂眸静坐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躺下。
此时窗外已泛起鱼肚白了,没过多久,天就亮了,院里扫洒的小厮,已经开始各处活动了,他们手脚放得格外轻,生怕吵醒了沈琢,却殊不知,沈琢压根没睡着。
之后,沈家众人又来看了他一回。
沈老夫人瞧沈琢病了一场后,又瘦了不少,心疼的直掉眼泪,众人劝了好一阵,才将她劝回去。
而沈琢呕血晕过去之后,昭和帝亲临相府,命整个太医院在沈家守着沈琢,以及将六皇子打入天牢等事,已传遍朝野。
现在听说他醒了,不少人官员送拜帖来,想要上门探病。
沈琢不胜其扰,便以太医让他静养为由,悉数拒了。
但外面的能拒,府里的就拒不了了。
沈琢正捧着碗喝补药,绿袖便进来道:“公子,少夫人,叶公子来了,说是想要见您。”
沈琢还没说话,戚如翡已经开口了。
她奇怪道:“韶安怎么会来找沈琢?”
说完,她也不等绿袖出去通传,便头探出窗子,冲外面的叶韶安招手道:“进来。”
叶韶安从外面进来。
虽然叶家做的是镖局生意,但礼数却很周到。
叶韶安一进来,便冲沈琢行了个抱拳礼:“听说我跟银霜能出来,全是多亏了沈公子,多谢了!”
沈琢正要说话时,戚如翡已经先一步打断他的话。
她大大咧咧道:“都是自己人,有啥好谢的,坐啊!”
叶韶安拘谨落座。
沈琢将自己面前的糕点,换给戚如翡后,这才冲叶韶安笑道:“阿翡说得不错,更何况,此事叶公子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委实不必向沈某道谢。”
“可……”
“行了行了,你别婆婆妈妈的了,”戚如翡打断叶韶安的话,看向沈琢:“说起来,这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沈琢:“此事说来话长,改日我再告诉阿翡。”
戚如翡不干:“话长怎么了?慢慢说呗!”
她是真的好奇。
沈琢神色为难:“阿翡,这其中,涉及很密辛。”
“密辛咋啦?这里又没有外人在!”戚如翡不耐烦道:“别啰嗦,快说。”
叶韶安闻言,放下刚捧到手上的茶盏。
他适时道:“阿翡,沈公子,我的随从还在客栈,我想回去看看他们。”
戚如翡也不疑有他,便应了。
叶韶安冲沈琢行了个抱拳礼,一路走到门口时,他终于忍不住回头。
便见戚如翡正在同沈琢说话,却没分半个眼神给他,叶韶安眼底滑过一抹黯然,垂头走了。
戚如翡正在专心吃糕点,没瞧见叶韶安失魂落魄的这一幕,沈琢却是全程目睹了。
等叶韶安走远了,沈琢才转过头,同戚如翡说了,那日在堂上的事。
听完之后,戚如翡久久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那张明礼的母亲为什么会死?还有张明礼为什么会改口说是诬告呢?”
毕竟在前一天晚上,戚如翡已经知道,她当年真的杀了张明礼的父亲。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张明礼怎么可能会帮她?!
沈琢道:“张母会死,大概是心里有愧吧。”
愧疚当年她的装聋作哑。
“而张明礼之所以改口,一半的原因是,他们确实看不起我,这种靠封荫做官的,另外一部分原因,我猜,应当是张母同他说了张父当年的恶行。”说到这里,沈琢眼底滑过一抹嘲讽:“他父亲做了那样的丑事,人人得而诛之,他如何有颜面,再来状告于你?”
这么说,好像也没毛病。
戚如翡又问:“那那个杨大人呢?他是不是指使方卓去叶城的人?还有,他身后还有人吗?”
“指使方卓去叶城的人,是他,他是六皇子党。”
所以六皇子就是幕后之人?!
戚如翡一听这话,哐当拍了把桌子,就要起身。
沈琢立刻摁住她:“阿翡稍安勿躁,如今六皇子已被关进天牢里了,他犯下的那些罪一旦查实,他不死也得脱层皮,不必脏了你的手。”
见戚如翡看过来。
沈琢只得将自己在堂上,在昭和帝面前弹劾六皇子的事情说了。
戚如翡皱了皱眉,这次重新坐下了。
不过她还是觉得,有些想不通:“可是六皇子对付柳柳,图什么啊?”
此事沈琢也心里有疑。
但现在他已送六皇子下狱了,现在不论他查,还是戚如翡查,都有可能会让昭和帝起疑。
一旦昭和帝猜疑,那他便前功尽弃了。
沈琢道:“大概他们以为,柳柳是与我定亲之人,若是捏住她的七寸,日后她嫁给我之后,私下便不得不为他们效力了。”
这个解释倒是能说得过去。
毕竟他们以为,沈琢手上有暗卫,明得不来,就来暗的。
“这帮鳖孙玩意儿!乌龟王八蛋!!!”戚如翡气的直捶桌子:“一个大老爷们儿,明抢抢不过,就来阴的,还利用一个姑娘家,他们还要不要他们的逼脸啦!!!”
沈琢知道戚如翡心里有气,也没拦着她发泄。
等戚如翡用各种脏话把六皇子慰问了一遍之后,他才倒了盅茶递过去。
戚如翡一饮而尽,看向沈琢:“可就算他犯了很多罪,他也是皇帝老儿的儿子,皇帝老儿不可能杀了他,那他以后会不会再找你麻烦?”
沈琢微诧。
他没想到,戚如翡竟然会主动问这个。
沈琢抬眸看着戚如翡。
这一次,他在戚如翡眼里看到了关心。
她在关心他,但是——
这还不够。
沈琢摇头,笑笑:“会,但是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戚如翡听到沈琢这么说,她就放心了。
沈琢这人,虽然整天病歪歪的,但是他脑子很好使,但凡他说的话,他都能做到。
这样,她也就放心了。
戚如翡放下茶盅,正要说话时,沈琢先一步开口。
他问:“现在六皇子入狱,柳柳的事算是彻底了了,阿翡是不是又要走了?”
戚如翡想说的就是这事。
胡叔已经催她好几次了,但戚如翡一直不知道,她要怎么跟沈琢开口,因为怎么开口,好像都有点卸磨杀驴的感觉。
沈琢看出了她的愧疚。
他轻轻笑开,眉眼里全是温柔:“成婚之初,我们便说好的了,我替你查凶手,你护我周全,所以,阿翡不必觉得有愧于我。”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吧。
戚如翡心里还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沈琢笑道:“若是阿翡当真觉得,有愧于我,不如在临走之前,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戚如翡立刻问。
沈琢却微微一笑:“过两天我告诉阿翡。”
戚如翡爽快应了。
刚好银霜在外面叫她,她便出去了。
听到两人对话的孟辛,着急道:“公子,你当真要放少夫人走?”
沈琢望着窗外。
戚如翡和银霜结伴走远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这一次,我想阿翡心甘情愿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