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地广人稀,吐蕃人主要的聚居地是在高原南部,以逻些城——也就是后世的拉萨——为中心,南界天竺和尼婆罗,西抵羊同(象雄)。此外在其东部,毗邻唐朝疆域的地区,如西海、积石山一带,西羌、吐谷浑等多族杂居,也在松赞干布时代被吐蕃所吞并。、
因而,从吐蕃的核心区域前往西海、积石山一带,上千里之遥;从西海、积石山再向祁连山、大雪山,入唐甘、凉、瓜肃等州,又须五百里,并且途中少有人烟。则在缺乏安全的运输通路,没有合适的前沿基地的前提下,吐蕃军只有一万骑——估计实际数量还得打折——是不大可能攻打姑臧、张掖等中心城市,真的隔断河西通路的。
只不过,从前马重英攻打陇右,直取鄯州,专为切断中原与西域的联系,以谋安西、北庭,战略目标很明确,这回三道出兵,却多少有点儿迷……李汲只能猜测,大概是因为去岁东出,损兵折将,所费多而所得少,使得马重英难以对各部贵酋、大人交代,因而今年的战事,便只求短期效益,抢一把就跑吧。
几乎于此同时,洛阳宫城方面也有消息传来,果然史思明攻打河阳不克,西扰陕州失利后,便命周挚试取宫城,结果被张巡牢牢守住,并遣南霁云、雷万春等将趁势发起反击,大败周挚。
只可惜众寡之势实在悬殊,导致宫城之围并不能因此得解。张巡的上奏,是说我有足够信心守住宫城,只要河阳不败,可为呼应,则洛阳便不会彻底沦丧。问题只是河阳方面的粮草物资,可由怀州,或从河东供输,洛阳却运道不通,只能坐吃山空啊……恳请朝廷设谋接济。
倒也并非无法可想,朝议在卢氏搜集船只,由一支神策军护送,将粮草经洛水运抵洛阳宫城以南,再请张巡出宫接应。具体如何实施这一计划,则自然是虢、华、陕三州节度使来瑱的事儿了。
当然啦,所需粮秣、人力,亦由来瑱就地解决——京畿方面也无余粮啊!
虽然如此,得知南霁云等将仍在谨守洛阳,未逢大险,李汲的心多少放下来一些,便谋划着三不五时宴请神策军诸将,以拉进双方的感情,为将来可能产生的冲突未雨绸缪了。只是这请客么,肯定得花钱啊,别说李汲本身俸禄就不高了,哪怕足够开销,也尽可能地不自掏腰包为好——否则青鸾还不跟他急?
于是趁着又一次休沐之期,他也不带青鸾,孤身独骑往西市而来,进了前日康谦领他参观过的那家首饰铺子。柜上倒还记得,急忙趋前奉迎:“不知二郎来此,是要为夫人买什么头面么?”
李汲笑笑:“我待求见康卿,还望援引。”
对方闻言,略略愣了一下——康谦挂着鸿胪卿的虚衔,故此李汲尊称为“康卿”,问题那老头儿只是“试”职啊,一般没人这么叫——随即满面堆笑,说:“二郎请入内用茶,我这便遣人去请康公来。”
唐人饮茶的手法很繁琐,具体到喝起来,却完全不合李汲的口味。他倒也曾经想要寻点儿新茶,打算自己试着炒制,奈何无论陇右还是京畿,本身都不产茶,而从江南或蜀中运过来的,全都是蒸过的茶饼,里面还掺有香料……最终李汲只好买了些香料较少的茶饼(因而算是下品,很廉价),掰碎了泡着喝,可还是觉得不怎么对味儿。
好在入内奉茶,又碾又煮,才刚烹得,康谦便闻讯赶来了,李汲趁机放下茶碗,再不肯沾唇——虽然明知道必是好茶。
正经到要提款的时候,李汲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只能东拉西扯,说些闲话。康谦终究是场面人,擅长察言观色,便请李汲再去酒楼,摆宴款待。
几杯酒下肚,李汲的胆量终于大了一些,就开始把话题往禁军上扯。他说如今英武、神策两军同守禁中,相互之间,难免会有些摩擦,自己奉了上官之命,打算宴请神策军将,以便拉近感情,弥合嫌隙,只可惜——
“此事又不可走公账,上官却也不肯赐下金帛,则不晓得如何是好啊。”
一边说,一边假模假式地唉声叹气。
康谦笑道:“二郎当老朽是朋友,不以老朽生为胡人而另眼看待,老朽与犬子都甚是感激。则二郎但有难处,朋友之间,岂可不伸出援手啊?”
说着话,又给李汲倒了一杯葡萄酒,旋道:“既是二郎喜欢这西域的美酒,老朽自当多奉送几瓶,改日遣人送到二郎府上便是。”
果然第二天,就有一辆车推到李汲家门口,即从车上抬下十个陶瓮来。押车人明说是受康公所遣,给李二郎送酒喝的——“家主有话,二郎好酒,则每月都当奉上。些许薄物,便不必论什么价值了。”
李汲看仆役搬瓮之时,脚步沉重,便知端底,当下拱手致意,说:“改日再去面会康公,谢他美意吧。”
青鸾却不明白,还试探地问李汲:“二郎虽然爱酒,但为身体计,日常还是少饮些为佳。且这么多如何吃得了啊?若能剩下些,市卖了,倒可贴补家用……”
李汲朝她笑笑:“且等有剩下的再说。”
他自己动手,一手一个,将那些陶瓮全都搬入内室,打开来一瞧,果然只有一瓮是酒,其它的,里面满满塞的都是铜钱……而且多为一当十的“乾元重宝”,或者新发行的一当五十的“重轮钱”!
青鸾都瞧傻了,不由得扯着李汲的衣襟,连声问道:“如何那么多钱?郎君且仔细,切莫触犯王法!”
李汲心说:我这就算受贿了吧……可是对方也无请托,纯是奉送,真要论起受贿人,该是严庄!当下关照青鸾:“单寻一处收藏,勿与家计相混。你放心,我不犯王法,此乃公用之钱。”
其实青鸾看似有些天真,对于官场上的事情,懂得倒还不少——昔日迎来送往,那些官员在酒酣耳热,怀里还搂着官妓的时候,什么龌龊事儿不敢宣之于口啊——闻言会意,也便相信自家郎君,不再多问了。
她估摸着,这确实是贿钱,但不是贿赂李汲个人的——自家郎君应该还没那么大能量吧——而是贿赂左英武军,甚至于全体英武军的,李汲只不过经手罢了。类似国家部门之间的利益交换,实话说并不鲜见,尤其相关禁军之事,只要别到处声张,一般情况下没人敢查吧?而即便查将起来,也可随便推个人出去顶缸,自家郎君既然和奉节郡王交好,应该不难撇清……
点算康老胡送来的,足足一万五千钱——竟当李汲本人薪资的三倍有余!有了这笔钱,李汲便即放开手脚,五日一小宴,十日一大宴,分批拉拢刘希暹以下的各级神策军将,并且通过这些军将,于普通士卒,也都有所赏赐。
他本人不居功,稍稍暗示,此乃皇太子殿下所赐也。军将们原本还有些不大好意思——怎么老让二郎请我们啊——甚或有些担心害怕,但听说是太子之赐,也便坦然接受了。
终究都是些大老粗,又守备外朝,对于宫中的波谲云诡不甚了然,那么既然圣人已经正式册封了皇太子,则皇太子之赏便是圣人之赏啊,如何取不得?
哦,还是有区别的——圣人之赏,可以到处去炫耀,太子之赏,大家伙儿悄悄揣兜里就是了。并且二郎也说啦,观军容使和都虞候别有赏赐,他们也不会跟咱提,咱也不要去跟他们说,“哑巴吃蚕豆——心里有数”便可。
具体到啖庭瑶和刘希暹,自然得窦、霍二宦,或者马燧去拉拢。不过估计那几位,尤其马燧,并没有多深厚的家底——他如今品位还不如李汲呢——李汲倒也不吃独食,献给窦文场四千钱作为活动资金,由得他去跟那两人分配。
他不可能直接给马燧钱,主要是找不出合适的名目来,献给窦文场就方便多了,只消说是奉节郡王之意便可。
拉回来说,宴请神策军将,李汲也懒得再找别处了,就定在平康坊中曲的吕妙真家。一则吕家膳食做得确实不错,本身格调也位居中游,款待那些六品以下军将,肯定不丢人啊;二来常去包席,李汲趁机便跟吕妙真商量,咱们打个折扣如何啊?反正都是些粗人,也无须素素姑娘出面应奉。
——真要是请出素素姑娘来,估计他一顿饭就得把一个月的额外收入全都填进去!
吕妙真倒是同意了,主要原因是素素这阵子行情看降……但提出请求,素素每月都有不方便的时候,二郎你多挑那几日前来包场,如何?
李汲自然想不到,他时常往吕妙真家跑,甚至于还偶尔留宿——客人有要求过夜的啊,他怎么可能先撤呢——遂引发了青鸾更大的疑心……
青鸾几乎就可以认定,那什么吕妙真家里有一只小狐狸精了,就不知道是否前日所见男妆的那一只……但她终究是妾,出身又低,自不敢跟李汲吵闹,甚至于不敢拦阻,只是每常流露出哀怨之色,并且转弯抹角地打探:郎君今日又要去吃酒么?都请了些什么人啊?由何人作陪?既是用的公钱,也不必吝惜,是不是多唤几个姑娘前来应奉?却不知那吕家当红的姑娘是何名何字,有些什么技艺?
并且,青鸾在床笫之上,逐渐放开,甚至于索求无度——她想赶紧怀上个孩子,有了依靠,则不管郎君如何出去浪,自己的地位也可安泰了。即便李汲身强体壮,也不由得心里打鼓,暗道:也就是我,换了旁人,或者岁数稍大些,如何经受得起啊……那些妻妾成群的,难道都是天生伟男子么?还是只用来装点门面,纯为养眼?
如此光阴匆匆而过,秋去冬来,继而迈过年关,进入了乾元三年。
年前不久,千夫所指的宰相第五琦终于去位了。
实话说,李汲对第五琦并没有什么恶感,并且不得不承认,在当世官僚之中,他也算是个善于理财的杰出人物。奈何受时代的局限,为环境所制约,第五琦主掌国家财计后,所献诸策,都只是搜刮民财,涸泽而渔罢了——长安米贵,第五禹珪终不能辞其咎也,并且就康老胡所言,别处的物价涨幅也并不比长安为低……
在这个仍旧使用金属货币的年代,尤其朝廷威信大挫之余,第五琦为了支撑局面,竟然连出发行大钱的馊主意——先铸乾元重宝,一可当十,继而又铸重轮钱,一可当五十。但一枚乾元重宝,当然不可能有十枚开元钱那么重,重轮钱距离五十枚开元钱更是差距甚远,这自然会导致民间争相盗铸,由此钱贱物贵,物价猛涨,百姓难以为生,怨声载道。
百姓怨望朝廷,而朝臣不但归咎于第五琦,甚至于举凡天灾人祸,地方动乱,盗贼横行,流民造反,将领叛变,只要出什么事儿,立刻雪花一般劾奏呈上,请罢第五琦相位。最终,大概连李亨都实在忍不下去了,乃于十一月初七日下诏,贬第五琦为忠州长史。
第五琦在位时尚且谤声不绝,这一倒台,更加千人踩万人踏——也是官场的通例了——其后不久,便有匿名告发,说他曾经接受过二百两黄金的贿赂。于是唐廷遣御史刘期光追之于途,详加审问,第五琦回复道:“二百两金,重十三斤,如此榔槺大物出入,如何瞒人啊?我忝为宰相,岂敢收受?倘有真凭实据,便请依律治罪。”
刘期光回禀李亨,说第五琦说这样的话,等于就是承认了……于是一撸到底,罢其官职,流放夷州。
那是乾元三年二月间的事,李汲其后从李适处听闻此讯,反倒为第五琦打抱不平。他对李适说:“我固不值其法,然其人实有才也,或者限于一州一道,不能运转天下而已。然无真凭实据,便诬以受贿,竟然远流,则此后何人还敢任事啊?”旋问:“第五既去,谁掌国家财计?”
李适回答说:“已下诏,自河南召还刘晏,任为户部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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