湟水分割高原,形成了鄯城、鄯州周边的大片盆地;此外湟水由西向东流淌,两山之间,常有南北向的支流汇入,就此也切割出来不少的纵向峡谷。
比如说鄯城南北,都有狭窄谷道,仿佛一个十字路口。类似十字路口,鄯城以西还有两处,一在二十里外,一在四十里外,只不过那两处四条谷道都更险狭一些,难行大军罢了。
马重英退兵殿后,便将埋伏设在了二十里外的南侧谷道口上。
湟水是在鄯城北面流过的,两山包夹下,北岸狭窄而南岸宽阔——一直到小峡,都是同样的地形——但在鄯城以西十里左右,湟水的位置却逐渐偏南,最终贴近南山谷口,山水之间最狭窄处还不足五十丈。
马重英即遣五百精兵先发,暗藏谷口,然后夜调两千精锐,埋伏在湟水以北。只要唐军追击到此,他可预先立阵以待,然后谷口之兵抄敌后路,北岸之兵以弓箭攒射,阻敌渡湟而遁,到那时唐军唯一的去处,便只有深谷了。
可那谷口本来就窄啊,内里更狭,且前行五十里便无去路,纯粹是个死胡同。唐军若不入谷,必受重创,倘若入谷,那就等于自己把绞索套脖子上了。
马重英自命这个圈套设置得颇为巧妙,唯一的问题,就是该怎么引诱唐人来追呢?他之所以不顾主将之尊,一定要亲自殿后,用意只有一个:以身饵敌!
只有我的旗帜,才能促使唐人冒着一定风险来追,最终一脚踩入陷阱。
当日午前巳时,马重英率领最后一支吐蕃军离开了城下营垒,有序撤向西方。果然他这边才刚一动,鄯城便即打开城门,郭昕领兵汹涌杀出,李元忠亦自南垒来合。马重英且战且退,逐渐接近设伏的谷口。
骑兵来报:“回纥兵追上来了。”
马重英忙问:“可有叶护的旗帜么?那李二郎可在其中?”
“叶护大旗,竖立正中,李二郎则冲锋在阵列之先。”
马重英大喜:“今日便要擒斩此獠,为殒难的将士复仇!”下令后队不必再加阻挡,更做出狼狈之史料,甚至于抛弃辎重,以诱敌军,然后他领兵快速通过谷口,在谷西转而面东,以自家亲卫五百人为中心,重整阵势——后面跟上来的,都绕从两侧经过,再去后方列队。
等了一会儿,尚不见敌军踏入圈套,便闻哨骑来报,说:“追兵将将抵达谷口险狭处,突然止步,并且纷纷下马,席地而坐……”
马重英闻报,双眉不由得一拧——这是要做啥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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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汲的反复恳请之下,郭昕、李元忠无奈,只得命其仍将那一千伪装成回纥兵的神策骑士率先追敌。但是临行前,二将都反复叮嘱:“千万不可冒失,恃勇疾进,以防为敌所趁。倘若遇伏,以固守为要,我等自会前来接应。”
李汲身先士卒,冲锋在大队之前,挥舞长矛,赶杀败退的蕃卒。那些蕃卒本是用来诱敌的,速度不可太缓,亦不可太急——得给马重英留下在谷西布阵的充裕时间啊——故而危险系数相当之大。马重英悬了重赏,招募敢死之士殿后,因此这些蕃卒虽作败逃之势,也不时回身逆战,抵挡得还是相当顽强的。
不怕你战而我不能胜,就怕你逃而我追不及——所以李汲也杀得相当过瘾。
然而出了鄯城,西驰十余里地,将将接近谷口,李汲却猛然间一拧眉头,勒住了缰绳。他未令而停,身后的骑兵没能收住坐骑,纷纷超越过去,旋见辎重物资抛撒满地,乃纷纷前往哄抢。
李汲高声怒斥道:“蕃贼既去,这些物资迟早落于我军之手,抢它何来?在我麾下,当听号令,我不让汝等伸手——谁敢伸手?!”
“谁敢伸手”四个字,起于腹腔之中,瞬间喷薄而出,仿佛晴空霹雳一般,震慑当场,众军无不却步。
其实唐军中虽有战利品统一分配的规矩,一般情况下执行并不严格,士卒于阵上捡到、抢到敌军物资、器械,往往自行匿藏,只要不是太值钱,或者具有重要政治意义的,事后也不会有军法官特意跑来索要。故此若换一名将领这么叫唤,多半是无效的,大家伙儿该抢还得抢,顶多将出部分来分润上官罢了。
问题李汲连番勇斗,早在军中建立起了足够的威信,新兵多惧而宿卒多敬,乃对李汲之令,不敢轻易违抗。当然也有人叫唤:“这些器物,先到先得,自然都该是我神策子弟的,二郎切勿让予别军啊。”
叫唤归叫唤,已经抢到手的也不肯再掏出来,却自然而然重新整列,不再一窝蜂朝上冲了。
这么会儿功夫,于阵中拱卫叶护大旗的帝德也跟了上来,左右一望,便问李汲:“前出不到二十里,你便止步,难道是怕有埋伏么?”
李汲“哈哈”大笑道:“马重英自比诸葛孔明乎?奈何我却不是张儁乂!”
帝德一脸的懵懂——诸葛孔明我听说过,那张儁乂又是何人了?
就见李汲将手中长矛朝前一指,解释说:“两军接战之前,我便来鄯城踏勘地形,更远些也还罢了,这二三十里内,俱都走遍,山水之势,久藏胸中。
“你不见湟水逐步靠南,前途渐行渐窄么?我料前方谷口险狭之处,必有埋伏!”
帝德拧眉问道:“地势固然如此,然看蕃贼之退,不似做伪啊……既然追敌,总须杀出半日途程,如今疑惑止步,倘若前方并无埋伏,岂不可惜?”
李汲瞥了他一眼,心说亏我还在郭昕、李元忠面前拍胸脯,说你是回纥宿将,必定谨慎,能够辅佐我,不至于堕敌圈套呢……敢情你比我还莽!
再一琢磨,终究帝德才到陇右,对于敌我态势、将领优劣的了解还不够深入,那么没能瞧出马重英的破绽来,也在情理之中。我其实不是谨慎,而是生怕自己最近这段时间实在太莽,时时警醒,下意识地就要勒勒烈马的辔头,故此才能看破对方诡谋。
于是再次解释说:“马重英乃吐蕃大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全军主将——倘若你回纥军前不能胜,被迫后退,可能让叶护太子,或者宰相顿莫贺达干殿后么?”
帝德恍然道:“除非可汗在军中。”
李汲颔首:“若吐蕃赞普在军中,马重英殿后犹有可说。如今他以主将的身份,亲自殿后,且故意高扬旗号,只有两个可能:一,旁人都不可靠,唯他自己才能肩负如此重责大任;二,他是以身饵敌,妄图引诱我军入伏。
“马重英也是吐蕃宿将,既然亲自殿后,若非故意诱我,岂有军列不整,一味败退之理啊?我初时还有些疑惑,但见辎重满地,便知道必有诈谋了——马重英这出戏文,唱得有些过火啊,过犹不及……”
帝德问道:“何谓戏文?”随即反应过来,现在不是提高唐语水平的时候——“那当如何处?就此收兵不成么?”
李汲想了想,便即下令,大家伙儿全都下马,坐地歇息。
——你拿辎重物资来诱我,那我也用解鞍下马来诱你;老子“李二郎”便在此处,看似很容易擒拿,马重英啊,你敢不敢回身来战呢?
消息报至马重英处,他不禁慨叹道:“不想那李二郎倒有心机,竟然不中我的圈套……”部下有不平者,当即请令:“李二郎率回纥兵来逐,不过千骑而已,今既大胆下马,我军可反击之,即便不能获其首级,亦可重挫之。”
马重英摇摇头:“敌前下马,故示以弱,难道会没有后手吗?切都不可妄动!”
正在此时,忽听谷东喊声大起,马重英命人前探:“他们在叫些什么?”少时归报:“那李二郎聚众高呼,说恭送大论归国。”
这当然不是原话,因为原话不敢回禀……其实李汲所命众人齐声呼喊的乃是:
“李二郎在此杀得马重英弃甲丢盔,狼狈而遁,必当勒石以记,名为《杀马之碑》!”
这时候李汲在谷口以东,马重英在谷口以西,相隔将近二里,因为山崖阻隔,互相觇望不见;谷口五百伏兵位于两者之间,大概是在钝角等边三角形的顶角位置。所以唐军呼喝,马重英听得见,但听不清;入于谷口伏兵之耳,却无比真切,而那些伏兵当中,也是有人粗通唐语的。
就此忿恨,并思以敌军之状,不会再来踩踏陷阱,咱们还埋伏在这儿有啥意义啊?倒是距离不远,李二郎等却解鞍下马,坐地无防,倘若此刻冲杀出去,大有斩其首级的可能!既是精锐,其谁无胆?当即在将领的指挥下,悍然突出埋伏之地,直朝唐军杀来。
但李汲虽然坐在地上,却一刻也不曾放松警惕,稍觉地面震动,便知有敌来袭——当然啦,他误以为是马重英被自己恶言相激,按捺不住,返身杀回——当即一个纵跃起身,跨上马背,手挺骑矛便朝前直冲了出去。
帝德等人大惊,急忙上马跟随,却始终落后李汲数十丈距离。
这边吐蕃伏兵才刚转过谷口,便见一骑瞬息而至,手起矛落,已将冲在最前面的倒霉鬼捅了个透心凉。随即来将大呼:“李二郎在此,专索马重英决战!”
吐蕃兵将无不大惊失色。
这本以为对方没防备,我们过来就是收人头的,结果发现没防备的是自己,对方倒先收了一颗人头去,此种心理落差,很容易将才刚鼓起来的勇气瞬间击碎。况且那些唐语或许听懂的人不多,“李二郎”三字却如雷贯耳啊——都说李二郎下马坐地,正在骂阵,怎么那么快就冲到咱们面前来了呢?如今他胯下有马,掌中有矛,咱们还能是其对手吗?
蕃将急忙摇动旗帜,招呼士卒,中央稍却,放李二郎进来,然后两翼包夹,不信他不为我擒。谁料想李汲眨眼间便连杀三敌,随即却一拨马头,又蹿回去了……
帝德等人追将上来,亦被迫止步,相隔两箭之地,与吐蕃军遥遥对峙。千骑对五百,这些吐蕃兵当真前也不敢,退亦不是,只能挺着器械,愣在当地。
帝德问李汲:“何不继续冲杀?”
李汲摇摇头:“但慑其胆可也,我若深入,敌伏必出——且稍待片刻。”至于其实这些就是伏兵了——起码是湟水南岸的所有伏兵——他终究没有上帝视角,是看不穿的。
“稍待?待些什么?”
李汲笑道:“待李将军来,乃可于此斩杀马重英!”
马重英之所以胆敢以身为饵,还只在湟南谷口安排五百兵马设伏,其一自然因为战场狭窄,再多人难以排开,其二则是——唐人必以骑兵紧逐,我设圈套要吃的就是这支骑兵,而若马步军数千上万齐至,我绝不可能跟这儿再打一场大规模阵地战啊。
就理论上来说,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步兵行进速度缓慢,倘若急奔二十里,必然疲乏无力——良马疾驰一二十里却是常事——则若步骑同来,根本就追不上我殿后之兵,我完全有时间把伏兵收拢起来,一并撤退。
那就跟对方并不紧追,设伏无用没太大区别。
然而,固然郭昕、李元忠会花时间搜杀蕃垒,以防有伏——倘若全军往逐,结果蕃军暗伏垒中,断其后路,那就搞笑了——却也不可能优哉游哉地跟后面晃荡,骑兵不归,彼亦不去接应啊。因此设伏杀敌,必须限定在一个并不很充裕的时间窗口内,而如今一千唐骑跟对面那五百蕃卒,也不可能长久对峙下去。
果然不过片刻,便有禀报:“李将军率兵已近。”
李汲大笑道:“是其时矣,诸君可随我杀贼!”
既然李元忠少顷便至,那么你再有什么圈套,我也不怕了。终究附近地理状况都在李汲心中,不可能突然间冒出一道天堑来,将自己和李元忠所部隔绝开来,难以相救——除非掘壕而引湟水,但湟水正当枯水期,水量本不丰沛,就连主干都可涉渡,难道分出道支流来,便能阻兵不成么?
你若真能挖出那么宽、那么深的壕沟来,难道我是傻的,见而不退,还硬要闯过去?马跃檀溪?
至于伏兵,地形狭窄,谷中能伏多少人?靠几百上千兵就能配合主力把我们包了饺子,并使李元忠望之而不能救,或者不敢救?这不天方夜谭呢嘛。
是以李汲听闻李元忠将近,再无顾虑,当先挺矛杀入蕃阵之中。蕃军虽是精锐,但胆气已丧——双方对峙时间越长,李汲心里越有底,对方则愈来愈心虚——竟被一冲即破,瞬间伏尸数十,余皆抱头鼠蹿。
李汲一马当先,杀透蕃阵,冲过谷口,朝前一望——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蕃军殿后的主力,早便逃得远啦。
马重英一听说伏兵无令而出,就知道不妙了,今日以身饵敌,欲杀李二郎,奇谋妙计,终化泡影……话说那李二郎果真那么敏锐吗?此人若是有勇而复有智,必为我吐蕃的大敌啊!
当即下令,掉头,撤退。
其实他完全有时间在唐人增援抵达之前,召回那五百伏兵的,却恐李汲衔尾而追,到时候不便脱身。因此被迫牙关一咬,壮士断腕,只通知了湟北的伏兵,齐向西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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