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看完手中的清单,脸色瞬间变得灰败起来,拿纸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半晌才问,“德华此何意?莫非是捐官?”
“捐官”是一种文雅的说法,通俗的说法是卖官,修辞手法叫“卖官鬻爵”,是中国历朝历代到了后期都会出现的现象,并不稀奇。大明王朝早在两百年前的正统年间就已经开放纳捐了。当时朝廷用度紧张,为了弥补财政收入的不足,筹集资金救济赈灾,朝廷开始零星地赐予散官冠带。
到了弘治年间,朝廷规定,普通百姓纳银四十两,就可以获得一副冠带,成为“义官”,虽然只是一个做官的资格,永远都不可能做官,但也可以吓唬住不少人了。
不过,人的欲望永远是无止境的,这些人花钱买到了做官的资格,自然就想实授,不过当时的朝廷还是很有节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松口。
事情终于在正统十四年有了转机,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英宗皇帝被老太监王振忽悠得热血沸腾,要御驾亲征瓦剌,结果在土木堡被瓦剌骑兵包围做了俘虏,史称“土木堡之变”。
国家遭遇巨变,原本就很脆弱的财政平衡很快就被打破了,新登基的代宗皇帝为了弥补亏空,终于点头同意发卖实授官职。他发下御旨,凡是捐输米豆二百五十石、谷草二千束、秋青草三千束、鞍马十匹任何一项,就可以获得冠带一副。
有一位名叫张贤的生员不满足于冠带这样的空头支票,他希望能够有实质的回报,便请求进入国子监读书。按照大明的规定,进入了国子监就自动获得了生员资格,可以考科举了。
朝廷起初回绝了这项额外的要求,但有愈来愈多的生员提出“送监”的愿望。
接下来的几年,由于各地时有水灾、饥荒的消息。景泰四年(公元1453年),山东爆发蝗灾,代宗派官员前往赈济,由于资金不足,代宗只得松口同意当地生员纳捐八百石粮入国子监读书的请求。
自此以后,捐纳之门大开,国家凡是有大事需要用钱,如筹措军饷、赈济灾民、兴修漕河、修建陵寝等,都有官员倡议开捐。
纳捐已经实行了两百年了,但朝廷一直都是遮遮掩掩,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开放的最大限度就是国子监入学资格。刘慧明现在直接卖实授官职,真的是一点儿节操都没有了。
刘慧明点了点头,肯定地道,“殿下说得没错,正是捐官。”
见他没有说话,刘慧明又补充道,“朝廷用度十分艰难,臣离京时,陛下一两银子都没给我,还要我上缴钱粮,我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了。”
“朝局已经如此艰难了吗?”代王的脸上满是愤怒,随即又泄了气,自言自语道,“难道我大明真的已经无可救药了吗?”
刘慧明默然不语,心说可不是嘛,我要是不能改变历史的话,你还能活小半年。
代王痛心疾首道,“捐官一策,贻害无穷,德华要慎重啊。”
刘慧明想起了一个段子,道,“俗话说条条大路通北京,做官就像到北京一样,你可以选择坐车、坐船、走路、骑马,甚至一路乞讨都行,只要到了就行了。做官也一样,想做官可以去考科举,可以去杀敌立功,也可以到权贵府里去跑官,当然也可以花钱买。我实行的是宽进严出,我不在乎他们用什么手段获取官位,我在意的是他们做官以后的表现。表现得好的,我可以给他们升官,要是表现得不好,或者一上任就捞钱回本的,我一样会收拾他们的,而且还不退钱,没有售后。”
代王懒懒地道,“你说得倒轻巧,这些人花钱捐官,谁人不想回本?”
刘慧明呵呵一笑,道,“殿下放心,我的官也不是随便卖的,实授官职,八品以下必须是秀才,八品以上必须是举人才成,而且我还要挑人,没有能力、心术不正之人就算再有钱我也不会卖官给他们的。”
代王见他说了很多,下定决心道,“好,本王就帮你传个话,你静候佳音吧。”
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代王心烦意乱,也没心思听戏了,大声地斥退了台上的戏子,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和刘慧明继续套路捐官的细则。
两人边喝酒边聊天下大事,代王问起此次出京督师的缘由,他故意吓唬他道,“闯贼攻破潼关、全陕沦陷在即;献贼盘踞湖南,威逼湖北;鞑子占我辽东又屠戮华北;郑芝龙割据福建;西南烽火遍地,朝廷已经无力剿灭各处叛军了。倘若闯贼西向,则西南不保,闯贼就有了根基。若闯贼东向,三晋无险可守,京师危矣。当日在堂上议起此事,陛下心急如焚,但朝中无人有应对之策,臣只好勉为其难,向陛下讨了这个差事,条件就是允许臣便宜行事。”
代王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刘慧明接着道,“比丧师失地更可怕的是朝野已经对朝廷失去了信心,文官骑墙,武将拥兵自重,士绅结寨自守,只等新朝开国,新皇登基。而陛下对此束手无策,才三十多岁的人头发都白了。”
代王沉默不语,刘慧明顿了顿接着说道,“这也是臣现在不敢像在宣府那样大开杀戒的原因所在。那时候臣刚在密云取得了大胜,可现在朝廷连吃败仗,我也没那个底气了。”
代王神情凝重,沉默了半晌才喃喃道,“大明三百年国祚终有尽时啊!”
刘慧明自言自语道,“纵观这十几年,鞑子屡次入关,闯贼和献贼和献贼屡仆屡起,国家兵祸连年,老百姓流离失所。不论是关外的鞑子还是中原的闯贼和献贼,他们无一不是杀人如麻之人。战争一旦来临,百姓、士绅或可活命,但你们宗室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活命的。福王、周王、楚王、唐王、山东诸王无一不遭毒手,王爷想必也看到了。”
代王神情落寞,喃喃地道,“本王只是个闲散王爷,无权无势,偏又积攒了不少家业,此取祸之道也。福藩、楚藩之祸,孤也知晓。孤不学他们,孤当学周藩。”
周藩就是周王朱恭枵,李自成三围开封,周王散尽家财招募勇士,与之作殊死搏斗,虽然最终开封城还是被攻破了,但他却因为仗义疏财保全了性命。
“王爷慷慨仁义!”刘慧明呵呵一笑,道,“殿下放心,有臣在,你只管听戏耍子。”
代王笑了笑,道,“倘若这批粮草不够吃,你可再来取。”
刘慧明笑道,“这批粮食够不够全靠您了,您若能早些让那些商贾把赎金交了,我也就不用再来找您了。”
代王呵呵一笑,道,“你为何如此相信孤?”
刘慧明笑道,“殿下世居大同,又有二十多个藩国散落在晋北各处,影响力自然不小,你只要跟他们打个招呼,为朝廷大军打探情报,配合官府治理晋北自不在话下。要想保住山西不失,臣只有靠宗室和士绅了,这宗室只有依靠代殿下和晋殿下了。”
代王总算明白了刘慧明的想法,对刘慧明也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这是一个目光长远,眼光又很刁钻的人。
他也正想依赖刘慧明保住身家性命,便一口答应下来,“好,德华说得有理,本王答应了。”
在王府用完午膳,刘慧明又和老爷子说了一些闲话,向他学习大明的礼节。老爷子两百多年的贵族,对上层社会的来往自然是轻车熟路。经过两次深入地交谈,代王也放下了心里的隔阂,便把前段时间发生的事跟刘慧明说了。
原来,自从松锦大战失利以来,姜瓖就看出明朝不行了,他在京城到处花钱疏通关系,最后跑来了大同总兵的肥差。不过,他上任以来并未做什么正事,反而不断地骚扰代王府,以朝廷不发饷为由向他要钱要粮,搞得老头儿非常郁闷。
“德华先前说朝野对大明朝廷失去了信心,本王深有体会啊”,代王和刘慧明分别躺在一张软榻上,两个侍女正在给二人做着推拿,“想那武夫姜瓖,猪狗一般的东西,平时本王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的人,现在也敢讹诈本王了。”
刘慧明心说难怪前几日王府宴会上你一句话都不和他说了,原来是受了欺负啊。
“殿下勿忧,姜瓖此人在臣的手下,保管他像一只小狗一样温顺。”
“德华一来就收买了他的兵,又分了他的势,那武夫明面上不言语,背地里不知如何憎恶于你呢!”代王吁了一口气,叹道,“本王乃是太祖后裔,天潢贵胄,竟被一武夫三番五次地勒索,说出去都嫌丢人!”
说道最后,老头的眼眶已经湿润了,声音都带着哭腔了,“得志猫儿胜过虎,凤凰落毛不如鸡啊!想当年太祖分封九个塞王,孤之先祖镇守大同,手下兵精粮足,打得蒙古鞑子不敢南下牧马,何曾受过这等欺辱!”
刘慧明心说好你个姜瓖竟然敢打宗室的主意,这么大一只肥羊要杀也是我来杀,哪轮得上你来!
心里这么想,嘴里却安慰道,“王爷勿忧,既然臣知晓了,臣定当为王爷除此大害,维护天家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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