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此时还没入关,冯铨自然不会想着现在就去投靠清廷,因此这十几年来他一直都在谋求复出,希望重新回到朝堂,虽然闲居了十七年了,他今年也不过才四十七岁而已,正是大明官员的黄金年龄。
冯铨眼光长远,谋定而后动,平时悠游林下,做出一副对朝局漠不关心的态度,其实一直在等待机会。俗话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之人的,他很快就等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崇祯二年己巳之变,清军绕过山海关直扑京畿地区,北京以及周边地区陷入巨大的混乱中,冯铨首先发动相亲捐资助向,又亲自率领乡勇、家丁守卫涿州城,确保了桑梓之地不失。正巧又遇到朝廷从佛朗机手里购买的红衣大炮从澳门运抵北京,走到涿州时恰逢清军入关,由于有后金骑兵经常出没,运送队伍不敢再往前走了。大炮停在涿州城外,随时有被清军打劫的风险,冯铨得知此事之后就亲率家丁出城自愿充当护炮卫队,趁清军出现防守漏洞把这一批炮平安地送到了北京。
有了这样两件大功,加上朝中臣僚又从中助力,冯铨满以为能翻案,然而崇祯却给了当头一棒,只同意恢复他的士绅身份,连见都不想见他一面。
冯铨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只得悻悻地回到家里继续闲居。
冯铨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但他并不气馁,他知道崇祯的性格,他表面上义正言辞,其实耳根子很软,经常被人误导。他的执政思想也并不稳定,经常前后矛盾。比如他早年对厂卫和太监严防死守,坚决不允许他们干预朝政,但到了现在大明内外到处都是守备太监、监军太监、提督太监,而且手握重兵,跟天启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对待厂卫也是,虽然登基的前几年顺应民意圈禁了厂卫,但现在东厂和锦衣卫也已经恢复如初了。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崇祯虽然对太监和厂卫都食言而肥,在对待阉党上面却十分固执,十七年来态度都没有丝毫改变,仍然不肯原谅他们,冯铨能恢复士籍身份已经是莫大的哀荣了。阮大铖、王永光、吕纯如、孙之獬等人直到现在还是民籍,连做官的资格都没有。
冯铨虽然不能做官,却也没有闲着,早年在宫中也闯出了很大的名声,就算不做官一样可以影响朝廷,他和司礼监大太监曹化淳关系十分要好,曹化淳退休之后,王承恩、王德化、王化民等人依然和他关系密切,因此,宫中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第一时间就能知晓。
崇祯十年,温体仁和复社的那场乱斗,冯铨也深度参与了,解救钱谦益就是其中的一个小成果。
之后,他又接受吴昌时、张溥等人的邀请,把亲家周延儒扶到首辅的宝座上,然而周延儒当了首辅之后,要还的人情实在太多,索性赖账了。冯铨见他不听话时又把他从首辅的宝座上拉下来换上魏藻德。
他正在筹谋让魏藻德和陈演联手组建新的阉党参与竞选时,钱谦益和王应熊找上们来了,提出要和他合作,先把刘慧明赶走。
冯铨欣然应允,刘慧明突然杀出成立保皇党,先是打破大明官场的规矩让马祥麟这个武将做了督师;又在宣府搞风搞雨让他们损失惨重;又整了个钱钞法,想借此搜刮民财;最近又在沧州一带搞风搞雨,目标直指盐场,他已经不能再忍了。
王应熊把冯铨和钱谦益让到书房,让王安林带着家仆在外面守着,再不让柳如是这样的人进来捣乱。
寒暄已毕,钱谦益直接切入正题,“刘和尚已确定离京,他的事我们就不议了,今日之议,共有三件事,其一拿掉独眼马,让督师之权重回文官手中;其二阻止赵光抃在京畿胡来;其三破解钱钞法。”
王应熊心中猛地一震,今天的议题虽然没有针对刘慧明,但却处处打在他的七寸上啊,他刚得了他的好处,心思一时还未转变过来。
马祥麟的事还好说,他们在南京就已经布置好了,现在就是等结果了。赵光抃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现在虽然搞得风起云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没根基的,刘慧明一走,他就要歇菜。
钱钞法就非常重要了,这是刘慧明变法的根本,如果钱钞法能革新成功,则大明中兴有望,若钱钞法胎死腹中,不仅大明中兴无望,连刘慧明的人身安全都有威胁。
王应熊初来乍到,摸不清赵光抃的情况,只说了一些宽泛的应对之策,诸如挑他工作中的毛病、弹劾他结党营私等手段,套路虽然老套,只要说的人多了一样有效果。
钱谦益摇头道,“不成,不成!据宫里人讲姓刘的曾经当面跟皇上说过他执政一定会结党,赵光抃和张缙彦就是他结的党,皇上是心知肚明的,倘若我们明目张胆地弹劾他,奏疏一递上去皇上就知道我们的用意了,定然不会核准。”
王应熊一下犯了难,迟疑道,“不如明升暗降,把他调往他处。范志完下狱之后,蓟辽总督之位一直空缺,无人敢接这个差事,赵石谷乃慷慨之士,只要我等尽力举荐,定能成功。”
冯铨平时的话并不多,现在也是,进屋之后除了寒暄几句以外一直没有说话,见两人一直没说到点子上,终于开口了,“蓟辽总督之缺已经定了,兵部员外郎王永积即将赴任。”
钱谦益和王应熊同时怔住了,这么大的事他们竟然毫无察觉,而远在涿州的冯铨却先知晓了。
钱谦益道,“我等这几日就住在城中,都还不知此事。鹿公足不出户就已知天下事,耳目之灵通我等实难及也。”
冯铨笑了笑,继续道,“赵石谷的事我倒有个主意。”
二人忙安静下来,静听他的发言。
冯铨道,“前几日皇上已经下了旨让他扫平京畿盗匪之后就立刻开赴山东剿灭榆园军,既如此,不如让他早些剿灭京畿的盗匪,这样他也能早些离开京畿。”
虽然说得比较含蓄,但二人还是听懂了,不由得击节赞道,“好主意!”
除了感叹好主意以外,他二人更吃惊的是,他不仅在庙堂上可以左右朝局,在江湖上竟然也可以呼风唤雨,要知道京畿地区的盗匪背后都是有人撑腰的,他可以凭一句话就调动他们,这得是多大的能量啊!
议定了赵光抃的事,三人终于把议题转向了钱钞法,冯铨喝了口茶,由衷地赞道,“多好的钱钞法啊,可惜用错了人啊!”
钱谦益接话道,“听方和尚身边人说,鉴于收取银子太过困难,他们准备调整政策,改成不需要交银子,只需要按月查账就行。”
王应熊赞道,“如此,钱钞法就更完美了,可惜,可惜……”
三人感叹了几句,冯铨缓缓地从衣兜里摸出三张银票摆在桌子上,问道,“两位老兄可曾见过此物?”
王应熊拿起银票看了看,道,“不过是崇信钱庄、大有钱庄和汇丰钱庄的银票而已,市面上到处都有,有何神秘之处?”
冯铨神秘地一笑,又问道,“你们可知姓刘的为何能获取圣宠吗?”
钱谦益不以为然地问道,“难道是因为这个?”
“不错!”冯铨喝了口茶,缓缓地道,“别看姓刘的又是编练新军,又是翻修城墙,整顿京城市容,靠的就是这个。”
“姓刘的颇懂经营之道”,王应熊也喝了口茶,疑惑地道,“不过我一直有一事不明,为何他能在短短几个月时间积累起那么多钱财?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京里这么多开钱庄的,可没有一家如此豪横的。”
冯铨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寅吃卯粮的把戏而已。”
“但是没办法啊,老百姓就是相信这两家钱庄”,钱谦益无奈地道,“这姓刘的在这方面还真是厚道,愣是不短斤少两。”
“只怕姓刘的银票印得多了一些”,冯铨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随即又淡淡地道,“要是不够,老夫再帮他印一些。”
“你帮他印?”王应熊攥着银票把玩了许久,又盯着银票看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了,迟疑道,“这两张银票莫非是假的不成?”
冯铨不置可否,拾起一张银票把玩着,问钱谦益道,“徽州府有一个世代做雕版的工匠,虞山可知?”
“你说的是胡家?”钱谦益暗吃一惊,道,“胡家的雕版美轮美奂,刻什么像什么。”
“不错!”陈演神秘一笑,“这两张银票就是他们刻出来的。”
钱谦益恍然大悟,捻须赞道,“高,实在是高。”
冯铨呷了口茶,淡淡地笑了笑,不无得意地道,“我也是偶然得知那他们聘用的是胡家的匠人,他们挖走了所有胡家的传人,自以为可以万无一失,却没想过胡家还有记名弟子。虽然技艺不如家传的,但偏偏有一个人天赋异禀,被我找到啦。”
“妙,真是妙不可言。”王应熊这下是真服了,赞道,“有了这人,咱们想印多少就可以印多少,什么钱钞法都破了。”
钱谦益提醒道,“不过,此人和内宫交情莫逆,还亲掌两个锦衣卫千户,咱们还是要小心一些。”
冯铨不以为然地道,“我早有安排,不必担心。”
三人又说了一些题外话,冯铨便起身拍了拍袍子,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王应熊忙道,“何不宵夜了再走?”
冯铨道,“不瞒两位老兄,今晚二王公约我饮宴,我是必须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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