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回到寓所,钱谦益却不在。
她来到王应熊居住的院所打听情况,发现老爷也没在此处,却听到王应熊和老仆王安林正在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两个半老头见柳如是贸然闯入,忙止住了谈话。王安林警惕地看着柳如是,厉声道,“柳娘子贸然闯入,不知有何贵干?”
柳如是扫了屋子一眼,不以为然地道,“没什么,看看白头翁在不在,你们继续。”
柳如是走后,王应熊阴沉着脸骂了一句,“牧斋竟把一婆娘惯成如此德行了,险些坏了你我大事。”
王安林也感到一阵后怕,道,“幸好我们谨慎,不然就是祸事了。”
“怎么会是他”,王应熊对王安林调查的结果大为不解,“老夫与他从无来往,他为何要为老夫送信?”
王安林道,“莫非他想拉拢老爷?”
王应熊沉思良久,他和刘慧明毫无瓜葛,他却突然给自己送来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他甚至连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都搞不清楚,而且还不能和钱谦益等人商量,真是愁死人了。
王安林又说话了,“姓刘的起于巴郡,和老爷也算是同乡,提醒一下老爷也合情理。”
王应熊点了点头,也只有这个解释说得通了。但是让他不要去见周延儒他却怎么也想不通,虽然周延儒被禁了足,但崇祯也并未拿他怎样,甚至还在中秋时赏赐过糕点给他,莫非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他最终还是决定不去管刘慧明,毕竟东林党的实力是不容小觑的,而刘慧明的名声太烂,自己于情于理自己不能和他搅在一起。而且南方的布置已经完成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想回头已经晚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就听到钱谦益的说话声,“春石,宵过夜没,你看看谁来了?”
王应熊出门一看,见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不禁迟疑了一下,招呼道,“啊,原来是鹿庵来了,快请进一叙。”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世居涿州的冯铨,阉党骨干分子,魏忠贤的重要智囊,享有“东林一闻涿州名,即若人人立死其手”的威名。
一些懂明末历史的书友可能有些纳闷,冯铨既然是铁杆阉党,为什么钱谦益和他关系那么好?其实你们都不懂明朝的党争历史,明朝的党争有点儿类似现代漂亮国的两党之争,虽然名义上挣得不可开交,其实私下里并没有那么剑拔弩张。在米国,一个政客今年是民主党,过几年可能就是共和党了。在明朝也是一样的,一个人今年还是东林党,明年可能就是阉党了,过几年又可能重回东林党,比如阮大铖、霍维华等,都是改换过门庭的。
除此之外,大明的官场生态也很特殊,虽然政敌之间斗得很厉害,但极少会出现祸及生命安全和家人的情况(魏忠贤是个例外,刘瑾还要讲武德一些),不仅如此,文官们连扩大打击面的事都不远做。这也是为什么崇祯在清算阉党时,作为他们死对头的东林党竟然只提交了六十多人的名单,崇祯勃然大怒,几次催促之下才最终列了一个259人的名单的原因。
大家虽然分属不同的阵营,但都是文官嘛,平时斗归斗,遇到皇帝这个庞然大物时还是要摒弃成见,一致对外的。
冯铨是大明标准的士绅,他虽然号称是铁杆阉党,其实立场并不坚定。同样的,钱谦益和周延儒虽然是东林党,却也经常与阉党勾勾搭搭的,周延儒和冯铨还是二女亲家,他能复起为首辅,冯铨可是出了大力的。
这里,小渣要着重介绍一下冯铨,小渣翻阅他的资料,觉得太好玩了,故事曲折离奇足可以拍一部复仇大片了。
冯铨,字伯蘅,号鹿庵,涿州人,人称冯涿州,书香世家出身,万历四十一年中进士,选入翰林院,作为国家储备干部培养。当时他还未满十八岁,这个年龄在整个大明都可以排到前五了,更厉害的是,他三十岁就入了阁,在一堆白胡子老头中间显得特别扎眼,因此也有“黑头相公”的美称。
除此之外,年轻时的冯铨还很帅,《明史》原话说他“长相姣媚”,因此在翰林院和内宫都吃得很开(同馆颇狎之),宫里的太监宫女也都很喜欢他,经常找他玩,没过多久他成了宫里的流量明星了,人称“小冯翰林”。
长得帅虽然是资源,同时也是负担,冯大帅哥很快就尝到了苦果。
明末的社会不仅狎妓成风,也很流行男风,冯小鲜肉自然会被盯上的。而盯上他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年进士缪昌期,老缪年已五十二,虽然和他同科,官职也是一样的,但他是东林党的骨干,和杨涟、左光斗等人都是莫逆之交,因此是大腿级别的人物。
老缪虽然为人正直,但爱好却有些跑偏了,冯小鲜肉就成了他的猎物,经常被他吃豆腐。冯铨虽然长得帅,但性取向是正常的,虽然经常被揩油,但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有远远地躲开。
天启元年,冯铨的父亲冯盛明因为年老体衰,厌倦了官场争斗,就上疏告老还乡,却没有被批准。冯父几次三番上疏都犹如石沉大海,上司河南巡抚张我续和万历皇帝一样既不批准,也不拒绝,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冯盛明受不了,一气之下就学早年的首辅大学士李廷机一样裸辞了。
当时可不像四百年后的今天,那个时代裸辞是有罪的,果然,冯父还到家就被张我续逮捕了。张我续逮捕他之后,就上了一道奏疏弹劾他,理由也够扯淡的,说他不想做官不是因为年老体衰,而是因为听说后金即将打进关来,他怕担失城丧师之责,故而提前跑路。
这个理由确实很扯淡,冯盛明当时做的是河南左布政使的官,驻地在开封,离辽东还有好几千里呢。更扯的是,张我续的上疏竟然被内阁采纳了,冯盛明被处以杖刑并革职为民了。
老冯晚节不保,甚是郁闷,小冯年轻气盛当然要四处为他喊冤了。然而当时的内阁首辅是叶向高,东林党党魁,冯铨不是东林党人,自然是求告无门了。
冯铨到处跑了一圈,最后发现大腿就在眼前,便托老缪想办法。老缪正愁不能名正言顺地占有他呢,闻言很爽快地答应了。
事情的结果是老冯维持原判,小冯被白嫖了,因为老缪啥也没做。
冯铨出离愤怒了,一封奏疏递了上去就打道回府了,本帅哥惹不起你们还躲不起吗?
冯铨还乡没多久他父亲老冯就抑郁而终了。孝期过后,冯铨便伺机报仇,恰逢如日中天的魏忠贤到涿州进香,冯铨跪于道旁哭诉父亲被弹劾丢冠,含冤而逝的经过。当时魏忠贤已经赶走了叶向高,正在搜罗文臣补充内阁,看到冯铨来投非常高兴,随即命他以原官启用。
从此,冯大帅哥正式加入了阉党。
黑化以后的小冯相公爆发出了惊人的杀伤力,他先是积极地为魏忠贤出谋划策,打击朝廷东林党的势力,其中最经典的一战就是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条罪状。
天启四年,东林党和阉党的斗争逐渐白热化,泰昌皇帝的托孤众臣杨涟苦心孤诣搜集了魏忠贤二十四条罪状,直接把他钉在刑架上。魏忠贤吓得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胡乱地求救于天启的奶妈客氏、司礼监大太监王体乾,又向外庭求救于朝臣官员,举止间尽显急病乱投医的慌张。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冯铨站出来了,他致书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指出对付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根本不用动嘴,应该采取强力措施,直接动用廷杖,从精神和肉体上摧毁他们。
魏忠贤如梦初醒,开始向东林党人挥起了屠刀,之后就是东林六君子惨死狱中,东林党人被尽数逐出朝堂的剧本,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由此产生,导演这一切的冯铨也因此赢得了“东林一闻涿州名,即若人人立死其手”的恶名。
除此之外,冯铨还编了两本书,一本名《绣像辽东传》,是专门黑熊廷弼的。另一本名为《三朝典要》,全盘推翻“梃击案”、“红丸案”和“移宫案”的结论,为打击东林党提供了理论基础。
为魏忠贤的事业立下大功的冯铨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他不仅为父伸了冤,还把让自己恶心了好几年的缪昌期丢进大牢里活活折磨致死。天启五年他又以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的身份进入内阁,走上了人生仕途的巅峰,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啊,“黑头相公”的名号也不胫而走。
不过,他并没有过度地放飞自己,第二年就因为和阉党另一头目崔成秀闹矛盾辞官归乡,真正的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后来的事情书友们应该都知道了,天启意外驾崩,崇祯登基,魏忠贤集团迅速瓦解,阉党被集体清算,魏忠贤尸骨无存,崔成秀被开棺戮尸。不过,作为阉党三号人物的冯铨因为跑得快,只得了一个“削籍,永不录用”的处分。
冯铨虽然被开除出了士籍,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官了,但他的故事还没完,在原本的历史上,清军一到北京,他就投靠了多尔衮,又做了内阁大学士,实现了明清官场的无缝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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