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和病人一样,都需要进行资料录入。8这个理由没有什么破绽。至于盖图章的便条,基本上每个实习医生身上都会带着几张。这种东西唯一的作用,就是证明自己的身份。何况,刘天明的理由也很充分。即便陈婆真的到科里就此事询问,他也完全可以用整理资料的借口混淆过关。
接过便条看了很久,陈婆抬起满是皱纹的眼皮,用浑浊微黄的眼眸死死盯着刘天明的脸,注视了近三分钟,这才掀起半旧不新的白大褂,从裤带上摸出一串钥匙,用节奏缓慢的沙哑嗓音说:“走吧”
走廊尽头,是两扇表面略带锈渍的厚重铁门。门顶上一块昏暗的灯牌上亮着三个红的黑的字太平间。
“哐啷”
巨大的金属门拴在钥匙的转动下,从门壁背后传来齿轮松动的撞击声。跟随着陈婆佝偻蜷曲的背影,刘天明第一次走进了这个阴森冰冷的房间。
两排顺着墙沿摆放的尸柜,占据了屋子里的绝大部分空间。除了几张斜靠在墙角的铁架床,还有几条背靠而立的黄漆木凳,再也看不到任何多余的摆设。
刘天明下意识地抱紧双臂。为了保存尸体,这个密闭的房间里,二十四小时都保持着极低的温度。而这种外侵的寒意,都会使得走进房间的人们,身体总会不自觉的颤抖。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的缘故,陈婆并没有表现出与刘天明类似的动作。她面无表情地拉开用红漆标有“十九号”字样的尸柜,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慢慢拉出两米多长的不锈钢滑屉,用特有的沙哑声调说:“看完记得把柜子关上。我就在隔壁,走的时候,提醒我过来锁门。”
说完,她转过身,自顾走出了太平间。
拉开尸柜的一刹那,刘天明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具尸体上。
由于冷冻的效果,尸体表面已经凝起了一层薄薄的霜花。用手轻轻掸开,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从已经僵硬的皮肤表面透射而出的粗糙和冰冷。
死者的嘴唇微张着,外露出口腔的牙齿上,满是令人恶心的黄渍。紧闭的双眼略有肿凸,鼻翼两边的皮层因为失水,显得有些萎缩。但是,这些微小的变化,并不足以掩盖他的真实身份。
没错昨天晚上随同救护车一起拉回来的,就是这个人。
刘天明戴上口罩和橡胶手套,慢慢拉开围裹在尸体身侧的塑料薄膜。他意外地现,死者面部的皮肤,竟然呈现出碳状的乌黑。
这不正常。
人死之后,由于新陈代谢不再起作用,血液会凝聚变腐。皮肤也由渗红转变成为铅灰色。机体脱水后,尸体还会逐渐呈现深褐色乃至灰黑色。可是像眼前这种碳黑的状况,刘天明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不仅仅是面部。当他用颤抖的手,慢慢解开死者身上衣服的时候,裸露在空气中的整个胸脯和肩膀,同样呈现出令人心悸的乌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定了定神,刘天明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几只试管,分别从死者的头和指甲上取下部分样本。又摸出锋利的手术刀,从尸体的左肩外侧削下一片两厘米见方的皮肤做完这一切之后,才抬起沉重的尸箱,顺着滑轨,将其慢慢推入柜中。
他并非天生的恋尸僻。只是隐隐觉得,这个突然死亡的病人身上,应该有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就在尸柜即将合拢的一刹那,刘天明忽然现:从自己所在的角度望去,死者的面部似乎露出了极其古怪的笑容。就好像昨天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那种充满恐怖和残忍意味的微笑,仿佛是看到了美味无比的食物。
“陈医生,资料已经做完了。请把门锁上吧”
陈婆当然和“医生”这两个字扯不上关系。这不过是对医院工作人员笼统的称呼。
路过看管间,刘天明顺手敲了敲半开的窗户。坐在窗前的陈婆抬头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仍然保持着与先前没有任何变化的呆滞神情,拿起摆在桌面上的钥匙,朝着太平间的方向走了过去。黑色厚木底拖鞋撞击着水泥地面,出令人心悸的沉闷声响。
正准备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刘天明忽然有种非常古怪的感觉:某种自己似乎很熟悉的东西,从眼角余光中滑过。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视线透过敞开的窗户,直接落在在楼道看管间的桌子上。随即,牢牢锁定,半天也没有移开。
那是几块“徐福记”水果糖。
旁边,还有一张已经被揉成团状的透明包装纸。
陈婆也喜欢吃糖
十二点,午餐时间。
医院食堂做的红烧肉非常不错,浓郁的香气隔着很远便能闻见。去的晚了,根本就买不到。
虽然早饭吃得不少,可是刘天明仍然觉得肚子饿。他早早来到食堂,足足打了两斤米饭,六个红烧肉。混杂着肉块与胡萝卜的米饭,在洗干净的不锈钢餐盆里,堆成码尖的小山。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面露诧异,惊叹着倒吸冷气。
“嘿这年轻人胃口真不错,居然能吃这么多。”
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头从苏浩身边走过,不住地摇头叹气,喃喃自语:“想当年,我也不差,甚至吃得比这还多。如今这身子骨唉,老喽”
用红糖和酱油焖烧出来的肉块,吃在嘴里有种非常舒服的酥烂口感。不过在刘天明看来,对自己产生最大吸引力的,却是肉块表面那种混合着酱色的暗红。
它,很像血。
涂满鲜血的肉块,应该非常鲜美。
尽管午饭吃的很饱,到了下午上班的时候,刘天明仍然觉得还是饿得慌。而且喉咙一阵干,嗓子眼儿里火烧火燎的疼。
摸索过桌上的茶杯,一口气灌了大半杯凉水,这才稍微缓和下来。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
从症状上判断,很像是上呼吸道感染。在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刘天明也不敢随便用药。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先做一份血样化验,看看结果再说。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直接找某个医生询诊那样做很方便,对症下药,好的应该更快。然而,潜意识当中,刘天明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忧。
三楼化验室,是一个完全用合金框架与有机玻璃隔开,占用了楼道大厅近三分之二面积的大房间。隔着那层透明障碍,可以清楚看到摆放在屋子里的各种检测仪器。甚至还有对面窗户之外,楼下,体积已经显得非常微小的行人和车辆。
刘天明刚刚走上二楼,拐角楼梯的卫生间里,也同时走出一个穿牛仔短裙的年轻女人。
她的脸非常白净,但显然不是自然的皮肤本来面目,而是粉底涂抹太多显出的妆色。年龄看上去最多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干干瘦瘦的,凸显出很多女孩刻意追求的骨感效果。穿着却很暴露。尤其是短裙,勉强能够遮挡腿根略下大约五厘米左右的部位。从刘天明所在的楼梯偏下位置,甚至可以看见双腿中间若隐若现的粉红色丝质这种着装打扮很是性感的女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多男性目光注视的焦点。刘天明也不例外。也正因为如此,他注意到:女人手里端着一个盛尿用的浅口塑料杯。
十二公分的细高跟鞋踩在水磨地砖表面,出清脆的撞击声。她似乎并不介意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带有鄙夷、嫉妒、冷漠,甚至火热和邪恶的各种目光,依旧高昂着头,扭动腰肢,用颇为优雅且带有相当诱惑性的姿势,把装有微黄尿液的塑料杯,连同一张已经交过费的医用处方签,轻轻摆在化验室的窗口前。
刘天明俯低身子,隔着玻璃看了看,转身走向旁边紧闭的小门。绕过女人身后的时候,他不经意地瞥见,化验单上写着“验孕”两个字。
由于宿舍在同一楼层的关系,刘天明与化验室的人很熟。推门走进房间的时候,坐在显微镜前化验员张德良抬起头来,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士官生,又跑到我们这儿来搞情报了”
被恒温培养柜阻隔视线的桌子对面,滑出一只轮式转椅,上面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很瘦,个子不高,尽管白大褂已经是最小尺码,他穿在身上依然显得很空。
与张德良一样,钱广生也是医院的化验员。早年的时候从卫校毕业以后,就一直分配在化验室。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对包括刘天明在内前来实习的医大毕业生也很冷淡。也许是出于嫉妒,或者是痴迷于苏联时期红色小说的缘故,钱广生把所有大学毕业的人都叫做“士官生”。至于化验单,则称之为“情报”。
“有一个朋友,老病号了,委托我帮他看看血样。”
刘天明陪着笑脸打着招呼,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支提前准备好,装有自己血样的试管,拉过一把椅子,在分子检测仪面前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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