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天地(二)(1 / 1)

明匪 陈安野 2411 字 2个月前

未时一刻,日影稍斜。三通鼓击罢,短暂宁静的裕州城喧嚣复起。赵营兵马络绎如流,自裕州城北门鱼贯而出,继续踏上征程。

孔全斌青桐营的一千马军为前锋先行。青桐营编制三千人,三分之一是马军,规模不小。为了更好协调步骑,孔全斌下面负责统兵作战的中军官有两人。一为统步军的郭天才,一为统马军的贺人极。

贺人极是已故延绥总兵贺人龙的堂弟,贺人龙被孙传庭处斩后他单骑出关投奔故旧孔全斌。孔全斌惜其骁勇,留在帐下听用。贺人龙之死被明廷钦定为罪有应得,贺人极虽然侥幸逃了一命,但长期将此事引以为奇耻大辱,日思夜想均是立下功勋洗刷家族污点。故而此战得为先锋将,振奋异常,前后纵横呼叱,恨不得即刻飞去叶县攻杀顺军。

贺人极马军在前,孔全斌青桐营余部递进。郭如克则带领另外两营兵马居后,以略慢于青桐营的速度行军。此举既为了节省兵士体力,也为了遭遇突发情况时避免受到前方波及,以便在后方视情况随机应变。

主力军队刚出裕州界,前方孔全斌来报,称贺人极马军在叶县南面叶邑乡郊外平原与小股顺军追逐。

“让青桐营马步收拢,驻防原地,等待后续部队。”郭如克毫不犹豫下令。

起浑营中军官彭光眉头紧锁道:“顺军竟然耐不住性子,这就开始滋扰我军了。”根据预判,杨彦昌即便有心野战,也该将战场布置在更靠近县城的区域才稳妥。而叶邑乡距离县城足有三十里,顺军的提前出击实在意料之外。

郭如克冷笑道:“看来杨彦昌个老小子自信得很。他带兵出城三十里,摆明了是主动出击,恐怕想野战击败了我军后直接长驱南下裕州。”又嘿嘿直笑,“我军想一日拿下叶县,他却想一日夺回失地,此番正是针尖对麦芒,顶真了。”

彭光心有疑虑道:“杨彦昌兵力虽然较我军占优,可并未具备碾压我军的数量,杨彦昌这么急于反攻,好生蹊跷。”

郭如克不屑道:“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先集结了兵马,再慢慢与他周旋。”说罢,连下几道军令,督促兵士加快步伐。

过不多时,孔全斌率领青桐营步军与郭如克相合,郭如克左右见不到贺人极身影,便问其故。孔全斌禀道:“贺人极遇到些麻烦,正在摆脱纠缠。”

“行。”郭如克泰然点头,接着着塘兵分赴起浑、镇筸、青桐三营传令,“全军立刻转为作战阵型,三营转三大方阵以待后续指令。”孔全斌是辽东军出身,所部马军比较精锐,当初在四川追剿赵营时作战素质就颇有展现,郭如克对贺人极所部马军并不担心,便先按部就班,开始稳步安排临战阵势。

三营训练已久,迅速从行军的长蛇阵变为三个大型的方阵。郭如克预感到与顺军的战事将在这一带爆发,于是同时部署方阵位置,以镇筸营二千人居左翼、青桐营二千人居右翼、起浑营二千人居中,指挥本阵设在起浑营后方。其中左右两翼又分前后两部,各千人,前部主战、后部作为预备。变阵期间,于步兵阵隔一定距离设置随军携带的简易据马鹿角乃至小型辎重车等作为路障,用来阻碍可能来袭的顺军马军。

初芽葱葱的原野瞬间扬起稀薄的烟尘,烟尘飘荡上天,似与阴沉的乌云融为一体。

兵马来回憧憧,郭如克刚在起浑营阵后搭起的土台坐定,快马一匹飞驰近前,塘兵滚鞍下马,长呼道:“贺中军急报——”

“说!”郭如克见塘兵面色惶急,心中一紧,暗想莫不是贺人极阴沟里翻了船。

好在塘兵先道:“贺中军所部已脱战归阵,仅伤三人!”

郭如克稍稍安心。谁想那塘兵一句说完顿时汗如雨下,往下说道:“前方侦得有大股敌军来袭,贺中军估计,数量当在万人以上!”

坐在郭如克身边的参事督军顾君命惊得跳起来,道:“如何有这么多!”他早就了解到南阳府杨彦昌顶天了不过九千兵,短时间内怎么可能将军队扩充到万余人。

彭光则淡定许多,稍一思量,提出自己的看法道:“总管,杨彦昌早有准备,把裕州放给我军,为的是张好了口袋等我军钻。”

郭如克知他意思,面凝如山,缓缓点着头道:“着了这老小子的道儿了。”

顾君命虽是左军师顾君恩的弟弟,但并不具备哥哥那样的胆识和谋略,听到顺军有备而来,六神无主,木然呆在原地道:“这......如之奈何?”

郭如克肃然道:“敌我接近,临战退却只会落得个不战而溃的下场,这仗必须打!”

顾君命结结巴巴道:“怎、怎么打?”

郭如克不理会他,径直对彭光道:“让起浑营哈明远、王光恩、魏山洪、杨友贤四哨抓紧时间赶紧固阵,另外探明敌军的部署情况,及时回报!”

彭光领命而去,郭如克回身安抚犹如惊弓之鸟的顾君命道:“先生放心,顺军虽众,未必就能取胜。我兵虽少,未必就不能取胜。事在人为,拭目以待。”说着就压着他坐下。

“全靠郭总管了!”顾君命声音颤抖,身子也哆哆嗦嗦摇得交椅吱呀直响。

顾君命一介儒生,从未身处两军相争的前线,胆战心惊可以理解。郭如克可是历经风浪的宿将,处变不惊是基本素质。也不知怎么,当顾君命看到郭如克稳稳当当坐定交椅时,如鼓乱跳的心居然莫名平静下来不少。

“咚——咚咚——”

“咚——咚咚——”

浑厚的战鼓有节奏地敲响,传遍全军。郭如克听在耳中,知道这是接战在即的警鼓,不由自主,撑在双膝上的双掌微微握爪。果然,亲临前线督战的彭光很快派回塘兵,详细说道:“敌军在三里外展开,略为钩形阵......”

钩形阵与普通由左、中、右三部方阵组成的叠阵有所不同,其两翼大多以马军这样机动性强的部队组成,所以看着也是三部分,但两翼并不具备稳固或维持阵线的作用,而是随时准备脱离并发动冲击,属于非常主动的攻击阵型。

“......其左右两翼皆为马军,中部则为步军,步军前后三排......”

郭如克暗自点头,通过早先刺探的军情,他清楚这是杨彦昌最常操练的军阵。

“......敌之马军左右翼各有六千,中间步军当在四五千上下......”

身边顾君命听到这里,眼珠滴溜溜转动,不安地搓起了手。充耳全是战鼓号角之声,兼得远远近近人马呼喝此起彼伏,战事未开,气氛如临血战之境,不由得他不紧张。

对面顺军马军一万二、步军四五千,合计达到一万六千余众,两倍于己。郭如克听到这里,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杨彦昌之所以有胆量出城三十里邀击赵营,没有其他可能,必是与高一功部会合了。赵营日夜图谋顺军,顺军亦是防备不懈,反应如此迅捷,可见平日没少谋划协调。杨彦昌本人固然勇猛,可未必智谋至此,这条请君入瓮的计谋十有八九是由他的副手、曾为罗汝才谋主的吉珪提出来的。李自成安排杨彦昌与吉珪这一武一文搭档守南阳府,眼光的确老道。

郭如克先前的担心转眼成为现实,此时他却神色不变,待塘兵退下,从容顾问左右亲兵材官道:“左右两翼可曾布阵完毕?”

材官们举目远望,透过遮天蔽日的无数翻飞旗帜寻找目标,很快回道:“左翼已成,右翼后部尚在部署。”又道,“贺人极部马军已一分为二,分别在左右翼最外侧游弋戒备。”

“中军大旗指示,全军固守,等敌军逼近。”郭如克点点头朗声道。顺军既然摆明了要进攻,正可以静制动,见招拆招。

“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擂动,骤然急促起来,先后有数匹塘马穿过军阵间空出了缝隙回报顺军动向。最新到来的塘兵喘着气道:“敌军人马缓步而行,前沿已至八百步。”

“传令,着三营各以二号红夷炮齐射!”郭如克当机立断,一面吩咐材官摇旗,一面派遣塘兵分别往前沿阵地。旗语、口令皆至,军令方才有效。

八百步可算进入赵营二号红夷炮有效打击的范围,但实际精度未必令人满意。此时他下令发炮有个名目,叫做“当头炮”,主要目的不为杀伤,而为用炮击震慑敌军、削弱敌军士气,甚至可以扰乱敌军秩序令其进退失据。

两军相争,士气至关重要,军心的稳定也是重中之重,郭如克深明其理,就算现在发炮杀不死几个敌兵,但对整场战局的影响必能贯穿始终。

正面居中的起浑营火炮配备最为完善,为了发挥优势,全营四哨未曾如左右两翼那样分前后两部巩固为主,而是放弃纵深,换以并排展开、拉长阵线突出火力。督战的彭光望着远方黑云压来也似的顺军阵列,跟着本阵中军大旗的指示,喝令大旗手摇动起浑营中军旗帜。登时间,并列一排、前沿整齐如同刀削的起浑营四哨从西到东一连数百步,上百面小旗齐刷刷朝前指去。

旗穗在微风中同时晃动,密密如垂柳丝绦,紧随其后,最前方数百名操炮的兵士虽有厚棉花堵住耳朵,可依然下意识不约而同地紧捂双耳。黑沉的天空下,十余门红夷大炮炮口黄红耀目的火光连成大片,照亮前方数十步的草地,震耳欲聋的轰响直似有着将天地撕裂的气势,撼天动地。站在阵中的彭光在一瞬间甚至感觉站着的地面都陡然一斜。

“清膛——”

“填弹——”

耳中仍回荡嗡嗡耳鸣,炮手忙碌的声音大作,令人如坠喧哗的集市。

“发——”

后排的兵士还未反应过来,炮声再起,这次齐射出去的并不是二号红夷炮,而是转为填补二号红夷炮准备间隙的十余门大佛郎机炮。它们每发俱填大量铅丸,以霰弹形式攻击,比起势大力沉的大铁弹、大铜弹,杀伤覆盖面极大。

放眼望去,遭受了一轮红夷炮猛轰的顺军阵列四周缕缕萦绕的黑烟尚未散去,仿若瓢泼大雨的铅丸接踵而至,它们就像饥肠辘辘的过境飞蝗,不顾一切哗啦啦从天倾泻。八百步外,覆盖打击的铅丸显然比大铁弹收效更著。本还极力弹压着军纪的顺军步军阵中再也抑制不住,各类哭喊尖叫不绝,凄切如丧考妣。

彭光看得仔细,黑云下黑烟中,顺军中间步军进军明显滞缓。有此成效,他的心仍毫无放松。杨彦昌的步兵排列成三条阵线,第一条为新兵、第二条为轻甲兵、第三条则为带甲老兵,这是赵营很早就明晰的细节。再看最前方顺军那些步兵东倒西歪,毫无章法的模样,必是新兵无疑,真正需要提防的危险,还躲在这些遮蔽身后默默前进着。

“压药——”

“点火——”

彭光的耳边炮手的吆喝紧锣密鼓一声接一声,他赶忙捂住双耳。

“发——”

十余门红夷大炮接替佛郎机炮,爆发出更加猛烈的怒吼。彭光咽了口唾沫,心潮澎拜。天色渐渐暗弱,火光伴随着地动山摇仿佛雨夜闪电将在一瞬间天地点亮。

透过浓密的硝烟与飞溅上天纷纷坠落的土块草皮,他转看顺军两翼,只见此时此刻,随着当先几匹快马冲透烟雾,顺军两翼似蚁攒动,一时间万马奔腾,势比高山雪崩,望之厚厚团团犹如黑云坠地,水银泻地般漫天漫地铺满了辽阔无垠的平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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