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观荣跑回房间,抄起床上的包,要跃上窗。周玉霞不知道喻慕琛已经往楼下跑了,只想他这一跳下去跑掉了,她就再也报不了仇。
她冲过去,又一刀砍在吴观荣的腰上。
这刀货真价实,剁得吴观荣惨叫两声。他也不客气了,手里的刀刺向她的虎口。菜刀握不住,被他夺走又掷来,周玉霞没躲得过,左胳膊上挨了一刀。
吴观荣趁机跳下去,身上的伤还是影响他的动作,跌了个狗啃屎,爬起来又被屋内奔出的喻慕琛扑倒。
两人滚在一起,小刀还在手上,他反手往人身上扎去。
二楼窗口往外一探,看到喻校长被捅,周玉霞惊慌失措,顾不上左臂血流如注,也顾不上找她那把刀,黑暗里连滚带爬从楼梯上摔下去。
那一刀正中喻慕琛的右大腿股外侧肌。他闷哼一声,压住人的手,也要去夺刀。
吴观荣手肘是反着的,使不上劲,眼看刀要被夺走,干脆往旁边一扔,小刀隐入草丛。他再赶紧从人身下爬出来,手捂着腰侧被血浸湿的伤口,往右边逃去。
喻慕琛追了上去。虽然他瘸着腿跑得不快,可前面的吴观荣伤势更重,半边裤子已经湿了。
周玉霞那两刀够厉害的。她这么恨他吗?喻慕琛想,该的,该的。凭着一口心气,他追上吴观荣,从背后伸出手指掐住他的喉咙。
掐别人也许可以,拿这招对付当过兵坐过牢的吴观荣有点小儿科。被掐后,他不去揪开那双手,而是手肘往后反压住喻慕琛的肘弯,身子转过来,另一手握成拳,朝脸颊击去。虽然受了重伤,动作依然一气呵成。
喻慕琛被打得退后几步,眼镜都掉了,嘴里还有血腥味。
半生受人尊敬,到六十岁发现,想要保护他的女人时不会打架,心酸又耻辱,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拿头往人腰上的伤口一撞。吴观荣跌倒在地,头清脆地磕在一块石头上。他扑上去接着锁人的咽喉,这次不用手指了,而是用手腕箍紧。
吴观荣尝试着起来,起不来,干脆往后一仰,拿他当沙袋一同摔在石头上。
后脑勺撞在石头上嗡嗡直响,喻慕琛的手肘依然卡在吴观荣的脖子里。手腕掰不开,吴观荣双脚在地上乱蹬,身子打着挺,要从臂膀里挣脱出去。
周玉霞撞闷了脑袋,跌跌撞撞赶过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一个拼命挣扎,一个死都不放手,两人叠在一起的身体,在溪边的石子地上毫无章法地挪动。她扑过去摁住吴观荣的双腿。左手抬不起来,光靠右手摁不住,用膝盖压着。
吴观荣大概明白自己今日大限已到,嘴里发出“呜呜”的嘶吼声。他发狂了,用头去顶喻慕琛的下巴,用手肘去击打他的腹侧,用手去抓人的脸,做一切可以造成伤害的事情。
看上去就像一条要斗争到死的鲇鱼。
喻慕琛咬着牙承受。周玉霞不忍心他被打,要过去帮忙,一松手,吴观荣又利用腰腿的力量打挺,挣扎的波浪导致喻慕琛的压制越来越力不从心。
他喊道:“玉霞,别管我,压着他。”
他只有这个方法。
体面舒适的生活让他外表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几岁,但实际上他大了周玉霞整整十七岁。自然也比吴观荣大不少。
他们还是身手矫健的中年人,他已步入衰老的门槛。
如果现在放开了,他怕自己再也制服不了吴观荣。放走这个人渣,他就没脸再叫人“小玉霞”,更没脸在死后去见许开泰。
他脸上,手上,腿上,到处都是伤,可他心中又明白,不是在这里受的伤。他毕生引以为傲的涵养和做派,早就被周文菲那篇檄文讨伐得体无完肤。
车祸后,他曾和魏凯芳提过,要把许妙认作干女儿,但是姚本源和魏凯芳都建议暂时要冷处理,对肇事司机的家属太多关心,会让人怀疑这当中有问题。后来周玉霞要走,他也不敢留人,甚至心中还有一丝宽慰,她没让他做选择。
他为了前程和家人背弃了兄弟之义,也背弃了心爱的女人。如今只要一想到这对可怜的母女因他承受的两千个日夜的折磨,就无法原谅自己。
喻慕琛啊,枉你口口声声都是教书做人,这世间还有比你更虚伪的伪君子?
血流得太多,吴观荣累了,暂停反抗。
喻慕琛也稍松口气,仰躺在地面,看见浮云散开,当空一轮好大的圆月,顷刻间光芒如银沙洒在树梢上。耳边溪水淙淙。转头一看,原来一路追打,他们已经离开山路,到了小溪边。
侧头去看周玉霞,披头散发,一身血污。那个在幼儿园的操场上带着孩子们欢快地跳着舞的天真女人,怎被岁月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眨眼间,十多年过去了。
喻慕琛在这里,真切地觉得自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数十年的日子过成了毫无亮色的日程表,白字的纸,黑色的字,一页页翻过去都是“尽职尽责”的粗体字。
彻底厌烦了。
他左手拉着右手手腕,力道一点点收紧。
吴观荣双手揪着他双耳扯向自己,但很快发现这和之前的不一样,喻慕琛下狠手了,他越来越喘不上气,张大嘴,声音被挤在喉咙里出不来:“你杀了我,你也要坐牢的。”
喻慕琛毫无反应。这是他最后的战场,也是他最后的自尊,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两条胳膊上,压向吴观荣的喉咙。
周玉霞仍在那头压着人双膝,禁止人反抗。
渐渐地,他怀里挣扎的力道没了,试着把胳膊松开一点,人也不动了。
周玉霞也感觉到了,抬头看向他。
“他死了。”喻慕琛平静地说,转头看向夜空。
周玉霞趴在一边抽泣,越哭声音越大,渐渐的,有了笑声。喻慕琛去望,她泪流得满脸都是,笑容也很大,好像是生平最痛快最满足的一天。好像这不是杀人现场,是和恋人瞒着全世界春游的夜晚。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喻慕琛也笑了也哭了,低着头,肩膀在远山的背景里抖个不停。
两人都已筋疲力尽。周玉霞问:“校长,你腿上的伤严重吗?”
“我没事。”喻慕琛爬过去查看她的伤口,羽绒服被砍开一个口子,棉絮被血浸湿,捂在伤口上,要脱下来才行。先脱右边的衣袖,再轻轻脱掉左边的,里面就一件打底的针织衫。怕她会冷,又连忙把羽绒服披在肩上。
她瘦,里面的针织衫也旧到变形,袖口很大,直接拉到胳膊上,半个手臂的血都已凝结,伤口上鲜红色的肉触目可见。
喻慕琛双眼发烫,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终是老了,把人勒死后双臂无力,费了好大劲才扯开,一小半帮她包扎,另一半尝试着把她的手吊在胸前。
可学富五车的喻校长没上过急救课,吊上去后不是觉得吊得太紧就是太松,只好不停地解开再打结。
周玉霞莞尔一笑:“校长没想过还要亲自做这些事吧。”月光下她的神色甚是温柔,好像刚才拿着刀追着人砍的不是她。
喻慕琛坐在她身侧,看着眼前缓缓流淌的溪水,他缓缓地说当年车祸的前因后果,上方的树木间突然扫过一道光线,有人来了,周玉霞猛地推他一把:“你快走。”
喻慕琛去扶她:“还能躲到哪儿去!”抬头看,月光下到处都是莽莽山林。
周玉霞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个肩膀拼命地撞他:“你快走,我要给我女儿留条活路。”
喻慕琛要是在这里和她一起被抓了,他们之间的奸/情,还有许开泰的死,都瞒不住了。周玉霞不在意女儿如何看自己,她只怕女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喻慕琛不肯走。小路上的脚步声来得很快,还有呼喊声。“校长,校长。”
“是广群。”纠缠的两个人都松口气,喻慕琛无力地坐在石头上。
李广群奔过来,看到这血淋淋的现场,目瞪口呆。跟在他后面拿了根铁棍的胡伟也停住步子,讷讷问道:“他死了?”
喻慕琛点头:“死了。”
“妈呀。”胡伟赶紧向喻文卿报告。
喻慕琛离开海园半个小时后,魏凯芳心神不宁,打电话问李广群:“校长是去哪儿了。”
李广群扯了个谎,再打电话去喻文卿那儿:“校长跑去找玉霞了,怎么办?”
“霞姨在哪儿?”
李广群把定位的地址发过来。喻文卿一看,又是群山,他心里发毛,再定位校长的手机,果然是奔着那边去了。打电话,也没人接。他抓起车钥匙要走,周文菲已经敏感地捕捉到他的情绪变化,害怕他有危险,从楼梯上追下来:“你去哪儿?”
喻文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喻校长去找周玉霞,也许是坦白也许是愧疚,总要去找一次的。他也不可能为了那一头就把这一边给丢了。于是让胡伟和李广群开车过去。
胡伟年轻,开车技术也好,全程轰着油门追赶,仍是晚到半个小时。来迟了。
胡伟打着电话,周玉霞冲李广群说:“赶紧带校长走。”
“你当警察都是傻子吗!”喻慕琛吼道。
周玉霞笑了,她眉宇间没有一丝杀死人的惊慌害怕:“山里根本就没人来,屋子的主人死了半个月才被发现。等你们走了,我就拿拖把,把所有的痕迹都给抹掉的。”
李广群觉得可行:“校长,要走赶紧走。”
胡伟把电话递过来:“校长,喻总让你接听。”
喻慕琛接过去,直截了当地说:“我杀了吴观荣。”
“赶紧离开那里。”喻文卿的口吻不容商量。
“玉霞怎么办?”
“她有精神病,也有充足的理由杀吴观荣,只有她一个人在那,事情才容易解释,也容易辩护。”喻文卿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冰冷,“你不走,你们两个都逃不掉。”
喻慕琛不说话,电话那端的喻文卿急了:“喻慕琛,吴观荣死不足惜,你别把自己和霞姨都搭进去。”听不到回话,他劝,“这不是把你自己搭进去的问题。你想过我妈的感受没有?她要承受你杀人和背叛的双重打击。还有,八年前的车祸你交不交代?学校的事,你管不管?你进去了,你要姚婧她爸和李秘书怎么办?还有妙妙,你要她怎么办?我怎么办?”
“文卿,”儿子的名字,喻慕琛喊得又高又急。手机屏幕的光让他太阳穴边的青筋暴露在黑夜里。他想强撑着,然而撑不下去了。一夜之间,少掉的那几岁都回到他脸上,也许还多了几岁,额头和眼尾的纹路又长又深,一张脸疲惫不堪,他竟然哭了,声嘶力竭,“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把手机还给胡伟。
他想起八年前自己是如何镇定自若地在电话里指挥人处理现场,他也什么都想到了。喻文卿真的是他儿子,太像了。可哪怕他们搞定现场,搞定警察,搞定一切,让他再风风光光地回去当那个校长,他也无法回去了。
杀人越货这样的事一旦发生,想瞒着,是要把一生都赔进去的。如果仅是他的一生也就算了,儿子的一生,不可以。
回首这一生,他做的无数选择都在考量外部环境和利益得失,为父母,为妻儿,为上司,为同僚,……,真正尊重自己内心想法的,很少很少。
爱上下属的妻子,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半文盲;在深山和情人共同谋杀她的前夫;……,这些选择看上去是如此的上不了台面,和他校长的身份一点不搭,却是身为喻慕琛最自由最痛快的选择。
“校长。”李广群叹气,“我们怎么办?”
“进去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心里有数。你和老姚不要慌,做好准备出国,把家人也带出去。钱财上的事找文卿,他不会亏待你们。”
“好的。”
“叫文卿不要学我,他做得很好。”喻慕琛羡慕他的儿子,在三十岁的时候就能听从自己的内心,不被虚名与家庭所累。他到六十岁,才知道如释重负是什么感觉。
“报警吧。”
喻慕琛转头,周玉霞盘腿坐在地上,泪已流干,仰望着他,脸上是肃穆无畏的表情。
抬头看夜空,清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他说:“今晚月亮好圆。”
没有人应答,他也累了,瘸着腿走过去坐下来,静静等着他的声名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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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两章。
明天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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