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的犀牛》中有个戏份较少的女配,因为专业考试想退出该剧的排练,王嘉溢提议让周文菲顶上。剧组的各位都看在——只要周文菲一来就会帮着打杂、且和人说话总是温言温语的态度上,都没什么异议。
“我上?”周文菲本想着,人生第一次在舞台上可能是要当棵树,结果没想能做一个有名有姓有台词的配角。她看不见她的戏份少得可怜,只看到她比别人要少排练一个多星期,心马上就慌了。
王嘉溢安慰她:“你台词真的很少。就是有些走位还有手势,有时间多练练。”
一忙,时间过得更快。
圣诞节前一个星期,经济学院学生处的办公室迎来一位五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说要找女儿周文菲。学生处的李老师抬头看两眼:“你是父亲?”
“对,”吴观荣拿身份证出来,“孩子跟妈妈姓。我在外地工作,入学时没时间来送。这两天正好来S市出差,便想来看看她,父女俩吃个中午饭。时间太紧了,下午就走。偏偏打电话,这孩子还没接到电话。说实在,我也不知道她住哪个宿舍。”
李老师看两眼身份证就还回去。这年头什么样的家长都有,她已经在调取学生的资料,上面填写的父亲确实是这位:“会计一班的?”
“对对对。”
“紫微楼502。”
“谢谢,谢谢。”吴观荣连连点头,转身要走。
学生处一个老师突然抬头:“是周文菲的家长?”她指了指另一间办公室,“她刚刚不是在交作业?那个小郑啊叫一声。现在孩子真的是,爸爸电话都不接。”
那个小郑便站在办公室门口,扯开嗓子喊:“周文菲,周文菲。”
尽头的办公室探出一个脑袋:“小郑老师,什么事啊。”
“家里来人了。”
周文菲想,妈妈来学生处做什么?她把办公室门关上,走过来。程老师出差一个星期,三个班的两次作业交上来,一堆乱七八糟的纸摊在桌子上,她看不过去,整理了下。
她站在学生处办公室的门口时,脸上还带着礼节性的笑,就是那种“虽然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来,但我先替她说不好意思,麻烦了”的笑容。
吴观荣转头面向她,也温暖和蔼地笑了。这来自内心深处的笑,马上就击溃周文菲表面的笑。
她无意识地哆嗦,腿脚无力,任由吴观荣拉着她的手出经济学院的办公楼。直到暖暖的太阳照到脸庞,照到身上,她才回过神来,甩开那只恶心的手。
吴观荣把手上的水果袋递给她:“菲菲,叔叔来看你,你怎么这样?”
晴朗明媚的校园,人来人往的校园,周文菲想,我不用怕,她拔腿就跑,吴观荣追上来:“菲菲,菲菲,你妈呢?”
他拉着周文菲的棒球服,往后一扯,胸前的扣子清脆地崩开两颗,周文菲炸毛了,跳起来朝他吼:“放开我,我不知道。”
吴观荣脸色一沉:“怎么,念大学了不起?”他揪着她胳膊,“你们娘俩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周玉霞送周文菲来念大学,说好了半个月就回去,九月都过了没人影没电话,吴观荣便知道这女人跑了。
跑了他也不在意,周文菲还在S大呢,能跑哪儿去。
他一个人的舒坦日子过三个月,怀念起有人伺候的日子来,这才想起要找人。可周玉霞当年回C市后再也没和这边的表姐联系过。他也不知道这表姐姓啥名啥,在S大担任什么职务。
只能通过周文菲找。
这时下课铃声响起,教学楼有无数同学涌出来,周文菲说道:“你再不放手我就叫人了。”
“你叫啊!”这种恐吓的招数根本吓不倒吴观荣,他反而笑了,“菲菲,你看这大学,真的挺不错。嗯,女孩子做财务好,毕业后好找工作。想想以后,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周文菲任由吴观荣拉着她的胳膊,脸色越来越惨白。她目不斜视地望着在她眼前经过的一张张可爱的、嬉笑的脸,终于让她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燕妮姐。”她高声叫道。
柳燕妮转头过来:“菲儿,一起吃饭?”她看见旁边的吴观荣,“你家亲戚?”
“我老家一个叔叔。”
柳燕妮打招呼:“叔叔好。”她摊开手,很戏剧化地晃晃身体,“那你们什么安排?”
周文菲就知道没叫错人。柳燕妮性格太热情了,她根本不介意和师妹的家长一起吃饭,甚至说不准饭后还会邀请吴观荣逛一圈校园。
她手腕暗地里用劲,吴观荣也就松开她了。
他冲柳燕妮笑:“我来S市出差,顺道过来看看菲菲,看过就走了。”他把水果袋放在周文菲脚下,“和同学去吃饭吧,水果记得带回宿舍,跟室友分着吃。”
周文菲不相信他就这样放过自己,呆望着他的背影。柳燕妮推她一下,她吓得以为是吴观荣又站在了身后。
“这叔叔跟你什么关系啊。”柳燕妮问,“不请吃顿大餐就走,太没诚意了?”
周文菲心事重重地吃完午餐,下午的课也上得魂不守舍,想来想去,不打算告诉周玉霞吴观荣来找她的事。
她是学生,住学生宿舍,有学校的保护,但是周玉霞没有这种保护。她怕吴观荣找到妈妈后,会当众打她,会强迫她回C市。她们报过那么多次的警,没有人能真正有效地帮助她们。
喻校长、还有喻文卿能帮她们。不,她最不想让他们知道,这六年她在C市到底过得怎样。
于是她便撒谎说自己病了,咳嗽很厉害,这几天都不能去海园。正好也降温了,周玉霞不疑其他,想过来看女儿。
周文菲说:“你过来做什么,万一传染了,回去谁带青琰?”
青琰现在根本离不开周玉霞,以前黄惠南多少能帮她一点,现在在喻家,魏凯芳的意见能少一点,她就心满意足,压根不指望她来带孙女。
她嘱咐女儿多喝水、好好休息。
12月21日,戏剧社的“描红专场”在国际中心会议礼堂上演。天字号第一社团的名气真不是白喊的,五百人的礼堂连台阶上都坐满了人。
周文菲也上台了。她没有独戏,每次出场都跟着大部队一起,这让她感到很踏实。大部分的时间,她在后台,近距离看师兄师姐的表演。
原来排练、彩排和正式上台差别会那么大,每个人都像发着光,都像找到剧中的自我。
纪敏敏更是这当中的翘楚,她虽是戏剧社的新人,但凭借对袁泉版“云之凡”惟妙惟肖的临摹演出,在S大一炮走红。最后散场时,周文菲听见好多人在议论她:“这么漂亮会演戏的女孩子,竟然不是表演系的?”
王嘉溢以为她会失望,安慰她:“走得太急也不一定是好事。她完全照别人的样子来演的,并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描红可以,到五月份就未必了。”
“我觉得挺好,我今天没出糗。”周文菲说自己在台上的心情,“起初很紧张,紧张得不得了,怕哪句话没接上,后来大家自顾自地说,起个头唱‘我愿意’,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其实唱着唱着,不止别的声音都听不见,别的人她都看不见了。
礼堂的光线越来越黑,越来越暗,无数的观众就这样消失了,只有一束光亮着,只有一个人在那里。那是喻文卿。
周文菲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曲调里细微的颤抖,那是她的慌张。在排练时,她认为那是一首女人味太重的歌,不适合学生来唱,可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因为爱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无法回头,无论马路,明明,还是她。
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喔
想你到无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大声的告诉你
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
失去世界也不可惜
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
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
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教学楼前的广场,那儿立一棵两米多高的圣诞树。周文菲又想到喻文卿。他去北方出差二十天了,到今天都还没回。
王嘉溢问她:“你圣诞节打算怎么过?”
“不知道。”
“那和我们一起过?”
“我们?还有谁?”
“室友,还有他们的女朋友。”
周文菲马上摇头:“算了,我和他们都不熟。”
过两天,喻文卿便回到S市。每到年底,那些给他上亿订单的大客户,他总是亲自做一轮拜访,实地了解“云声”在技术支持中存在的不足。到他这个级别,有时候很难从内部的汇报中发现问题。
还有和三大高校合作研发中心的推进。大而空的东西,下面的人往往领会不到精髓,自然也传达不到位。同样的,也需要他和高校里掌话事权的人,直接地对话沟通。
一切都顺畅。所以平安夜这天下午,他去海园陪女儿玩了整整两个小时。周文菲一直没来,他装漫不经心提一句:“妙妙呢?”
“妙妙这几天感冒了,不过来。”周玉霞回答。
“哦,”喻文卿想见她,便在微信里问:“下午上课吗?”
周文菲当然回答:“上课。”
“等会下课找你吃饭。”
“不用了。我晚上还有事,怕时间赶不上,就在食堂吃好了。”
在图书馆呆到五点钟,周文菲回宿舍,门外隐约听见男人的声音,她没在意。S大的宿管很松,无论王丽娜、还是李晟,都有同母校的男同学,或是师兄造访过宿舍。她对这些男生是谁毫无兴趣,于是耸拉着脑袋,推门而入。
王丽娜朝她笑:“你爸来了……”
不亚于恐怖袭击。周文菲迅速抬头,发现吴观荣坐在她床下那张椅子上,冲她笑着:“菲菲回来啦。”
后面的话周文菲一个字也没听到,她平静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整个人已掉入冰窖。因为她意识到,也许这一辈子她都无法摆脱吴观荣。
吴观荣起身朝她走过来:“刚刚你同学说,这几天你没精打采的,不要紧吧,我带你去看医生。”
周文菲转身拉开门就往走廊上跑。
“怎么啦,菲菲!”王丽娜跑到门口来望。
吴观荣神情尴尬地解释:“这孩子对我一直有意见,……”没说完,他就追上去。
跑过走廊,跑下楼梯,跑过夕阳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望月湖。
跑着,跑着,眼前的景物渐渐消失,耳边呼呼的风声也消失,好像这个世界除了太阳投射的一片金黄之外,别无他物。
周文菲不知她能跑去哪儿。
一种不和谐的声音打破这虚无,周文菲揪着这声音让自己赶紧回来,是书包里的手机响,她慌忙拿出来看,是喻文卿发的信息,模模糊糊的字映入眼帘:“胆小鬼,你装生病是不是?连食堂都不敢去了。”
是,她是个胆小鬼,她对这个世界怕得不得了。没有一刻不颤抖,没有一刻不恐慌。她想也没想,就发了两个字过去:“救我。”
喻文卿的车就在食堂门口。看到这没头没尾的信息,只问一句:“在哪儿?”
他也不等回复,即刻调转方向盘,往紫微楼疾驰。还没到望月湖,就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路边纠缠周文菲。
这是学校,也有人敢明目张胆骚扰女生,郁慕琛,你这校长当得太他妈失败了。他踩油门轰过去,车窗门摇下,朝男人厉声道:“找死啊!放手!”
吴观荣一看这人的神情,就是要找他打架的,转身往另一边跑了。
喻文卿确实想下车揍他,但是周文菲不太对劲,男人手一松,她就往食堂侧面跑。他得先追她。
他抓到她胳膊,她用力甩了,再抓住手腕,又甩开了。他也觉得不对劲,干脆把她摁在墙上。一压过去,周文菲尖叫一声,也吓他一跳,捧着她的脸,让她正视他:“妙妙,是我。”
周文菲被吓飞的魂魄好像这才回来附体。她怔怔地看着喻文卿,那双本该清澈纯真的眼里,全是惊慌未定。
喻文卿心中好难受,只能搂着她不停地说:“没事了。”
他回忆刚才看到的男人,从样貌打扮看,不像是会随便骚扰女性的神经病。他轻声问:“是你继父?”
魏凯芳说过,周玉霞之所以又回S市,是因为后来嫁的丈夫老打她。他也见过她手腕上还没来得及痊愈消失的疤痕。
埋在肩上的头颅轻轻点了点。
喻文卿颤抖着问:“他也打过你?”
放在他腰侧的手,把衣服抓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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