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谦竟然建议放缓对邵衡两路叛军的追击,众人皆是一怔。
坐在其父信昌侯李普下首的李冲最先按耐不住,质问:“韩大人为何如此建议,难道此时不是趁胜追敌的最佳良机?”
韩谦没有理会李冲,朝坐在李冲与柴建之间的文瑞临看了一眼,见他脸色沉郁,紧接着又拿眼角余光,往坐在郭亮、高承源下首的高隆、苗勇二人看去。
高隆却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三十岁刚出头的苗勇杀马子画归附,在潭州也以勇武出身,这一刻却跟文瑞临一样,浓眉紧皱,似乎正苦猜韩谦为何要建议放邵衡两路叛军一条活路。
苗勇陡然看到韩谦凌厉的眼神朝他看过去,似吓了一跳,但也没有什么异动,韩谦只是注意他压在桌案上的双手陡然间一沉。
韩谦很快将眼神从苗勇身上收回来,走到三皇子的案前,伸手醮茶水在茶上快速写下十数字:“此时集结精锐南下,要么受挫不胜,要么半个月内便能溃赵胜、罗嘉两部,但之后陛下召殿下归京,殿下能留潭州否?”
沈漾、杨涧、信昌侯李普以及郑晖都坐在三皇子左右两侧,距离最近,但韩谦用身子挡住杨涧的视野,只有沈漾、信昌侯李普及郑晖三人都看到他拿茶水在三皇子前案前所写的内容。
沈漾、信昌侯李普、郑晖三人一时间皆陷入沉默。
也实在是潭州削藩诸战进展太顺利了,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料,以致沈漾他们都没有认真的考虑削藩战事完结之后的后续事宜。
见三皇子看清楚这十数字后,韩谦又伸手一抹,便将这十数字抹掉,才站起来跟柴建等人说道:“兵马连月征战,兵疲将怠,粮草难继,乃其一也;出衡州入永州,湘水流急滩险,不利水师战船作战,乃其二也;时值盛夏,道路泥泞、山崩溪涌,乃其三也;瘴毒时疫频发,乃其四也——有此四点,此时集结大军南击叛逃,胜算仅五五之分。除此之外,梁军集兵蔡州,随时能南下窥望南阳,龙雀军精锐需要做好北上增援的准备……”
用茶水所写的十数字,不是能公开说出口的理由,韩谦主张暂缓对罗嘉、赵胜两部叛逃的追击,自然需要其他更充分的理由去说服更多的将领官员。
当然,真正的理由就是用茶水所写的十数字。
一切都顺利,半个月或一个月便能击溃臃肿不堪的赵胜、罗嘉两部叛军,但那也代表削藩之战彻底结束。
三皇子及龙雀军的这次任务便算完成,到时候太子及信王一系即便没有其他阴谋,也必然会极力主张三皇子率龙雀军班师回朝,而将战后对潭州的治理,交由枢密院及尚书省去接手。
虽然战后对胜利成果的分享,绝对少不了临江郡王府那一份,但怎么都没有在战事没有结束期间,由他们全面掌握洞庭湖的军政大权来得爽利。
而他们要将那么多的降兵降将,淘弱留强,融入郡王府一系,融入龙雀军,一两个月的时间怎够?
更主要的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安宁宫及信王到底部署什么阴谋,他还窥不透全貌,留在潭州,总要比回金陵安全得多。
韩谦现在的建议,就是派一部兵马去占领邵州,然后将马寅、马循父子以及潭州其他受俘的叛将先押往金陵接受处置。
这时候削藩战事还没有彻底结束,在没有出现其他巨大变故之前,朝廷那边自然就还只能将对潭州的战后处置以及后续对叛军的进剿,继续交由三皇子负责下去……
信昌侯李普、郑晖想明白过来,自然随之转变态度;沈漾微微一叹,也没有表示反对。
杨涧虽然没有看到韩谦在三皇子案前所写的十数字,但他的态度还是那样,除非陛下有其他明确的旨意传下来,要不然的话,他还是先配合好三皇子为好。
韩谦、沈漾、信昌侯李普以及郑晖四人明确态度,杨涧又不置可否,其他人即便满心困惑,也没有置喙的余地,当下便决定以李知诰为主将,张瀚、周惮两人为副将南下先收复邵州再说。
李知诰、张瀚、张封三部这两个月打得急,减员较为严重,三部合起来也只有六千精锐还能继续进军。
在此之外,韩谦还建议林海峥率武陵军一营步甲随李知诰他们进驻邵州武冈县,与退守叙州黔阳城的田城所部,尝试着打通邵州武冈县与叙州巫口寨之间的雪峰山驿道。
叙州与邵州之间,受南北纵横六七百里的雪峰大山阻隔,倘若从沅江北上洞庭湖,再从湘江南下到邵州,差不多有一千四五百里漫长的水路,而在叙州黔阳城与邵州武冈县之间,有一条汉代就打通的古驿道。
对叙州而言,打通这条古驿道,除了能直接增援李知诰所部在邵州的作战,便与湘南、云桂乃至洪州、袁州等赣南地区多出一条重要的商旅通道。
除此之外,众人又议定由镇远侯杨涧押送马寅等逆犯先回京受审,现有的战报也应该都呈报到陛下的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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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昌侯李普作为攻陷潭州城的主将,短时间内也全面负责潭州内的一切事务,很多事务都还没有分交给沈漾、韩谦、郑晖他们负责。
目前信昌侯李普与李冲、柴建等人,集中住进原大都督马子画的府邸。
军议过后,李冲回到府邸,第一个按耐不住的问他父亲道:“韩谦这竖子,素来剑走偏锋,今日他却是心性大改,而他拿茶水在殿下案前到底写下什么,竟然叫父亲一起改变心意?”
信昌侯李普欲言,文瑞临笑着说道:“侯爷且容瑞临猜上一猜?”
“文先生请说。”信昌侯李普说道。
“我猜韩大人多半是担心过早结束削藩一战,三皇子就被会召回金陵吧?”文瑞临气定神闲的笑道。
“文先生真是大才,早知道如此,我得知信报时,找文先生先商议定策,今日也不会再叫韩谦夺去风头了。”信昌侯李普不无遗憾的说道。
今日韩谦拿茶水在三皇子案前所写的十数字,可以说是决定着郡王府未来一到两年的战略性选择。
别人都没有及时认识到这点,这也就意味着韩谦在三皇子心目里的地位,短时间内还不是谁能替代的。
“韩大人确有大才,文某不敢与其争锋,”文瑞临谦逊的说道,“而除了这个之外,瑞临以为侯爷更要担心的是长乡侯身边那个少年?”
“那少年怎么了?”信昌侯一愣,问道。
“瑞临眼不拙的话,那少年应是女扮男装,姿色也绝然不错,”文瑞临说道,“瑞临今日特地让人打探过,那少年与长乡侯王邕分房起居,应该不是王邕带在身边以慰旅乡寂寞的美姬——瑞临常听人言,蜀主王建幼女清阳郡主年少便艳冠蜀都……”
信昌侯微微一怔,他这时候能听懂文瑞临话里的意思:清阳郡主这次随长乡侯王邕入楚的目标是三皇子?
蜀主王建即便不顾梁国的反对,要与楚联姻,他的女儿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嫁给楚国的哪个郡王作侧妃,但是三皇子有机会夺嫡登基,那就是不一样了。
清阳郡主嫁过来,到时候怎么也是个贵妃,甚至未尝不会威胁到他女儿李瑶的后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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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韩谦代表三皇子出城送李知诰等部南下,一直送到城南三十里的草芷岭才勒住马,望着携带七天补给的兵马逶迤南下。
邵州位于潭州西南,虽然有溪河流入湘水,但流急滩险,不利楼船军水师战船南下,李知诰他们决定率部走陆路,从衡山西麓的谷道穿过,进入邵州境内,但想要到邵州的州治邵阳县,还是要走六七天、远达四百里的陆路才能抵达。
即便一切顺利,再想相见,恐怕也是要等到两三个月之后了。
军伍渐远,天色陡然变化,下过一阵急雨。
虽然天气荫凉许多,但看山间浑浊的溪河暴涨,从山里冲出大量的枯枝断木,道路变得泥泞不堪,韩谦暗感即便不是出自私心,暂缓对赵胜、罗嘉两部的追击,也应该是一桩幸事。
不然的话,两万多精锐仓促南下,途中真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意外。
待雨停歇,韩谦在奚荏及奚发儿等人的护随下,缓缓御马回城。
潭州城南没有遭受战事的摧残,田舍恬然、绿树成荫,山花灿烂,缓缓而行,将近黄昏时才回到节度使府。
这时候镇远侯杨涧押送逆首马寅、马循父子、马氏嫡支宗族以及俘将降官及家小五千余人,也已经离开潭州城,踏上返回金陵报捷的旅途。
杨涧这一路都集结战帆船顺流而下,入夏后水势又大,也就八九天的时间便能抵达金陵,也就是说快则半个月、迟则一个月,韩谦他们在潭州城便能接到天佑帝新的封赏旨意。
韩谦要去大殿找三皇子回禀送行之事,进节度使府前衙,带着女扮男装的奚荏走上一座横跨清水池的石桥,看到长乡侯王邕带着清阳郡主假扮的少年,正出大殿往石桥这边走过来。
“听人说韩大人善出奇谋,大楚能逆转荆襄战局的劣势,以及这次削藩能如此顺利,很多人都说是韩大人居功甚大,”长乡侯王邕站在石桥下揖礼问道,“赵胜、罗嘉两路叛军可以说已是穷途末路,大楚兵马应当趁胜追击,以竞全功才是,王邕心想沈大人或用兵谨慎,却怎么都没有想到竟然是韩大人主张先取邵州、衡州——韩大人能为王邕解惑否?”
韩谦瞥了一眼长乡侯王邕,见他们刚从三皇子那边过来,也不知道很多事情是不是三皇子直接说给他们知道的,当下只是一笑,说道:
“韩某人乃是殿下跟前一员小吏,如此军国大事哪里轮得到韩某人多嘴,长乡侯过誊了——对了,镇远侯都已经启程押运战俘回金陵了,长乡侯怎么没有同行?”
奚荏则是对长乡侯王邕身边的少年更感兴趣,那少年似乎也更对奚荏感兴趣,两人各自打量着。
“本侯与殿下也是一见如故,哪能匆匆相见、匆匆而别?本侯让礼部陈侍郎携拜表随两位杨侯爷先去金陵,本侯在潭州多盘桓几天,想必贵国主不会怪罪。”长乡侯王邕见韩谦有意岔开话题,也没有继续纠缠不休,只是笑着说道。
“潭州或许不及蜀都繁盛,风光却也不错,长乡侯或能多作几首传世佳作。”长乡侯王邕愿意留在潭州,韩谦也没有资格驱赶他,只是笑着说道。
“说起佳作,本侯刚才在殿下那里读得防御使大人的《疫水疏》,这才称得是传世雄文,本侯几首小词,实在不值得一提,若有机会,当要拜见防御使。”长乡侯王邕颇为期待的看着韩谦说道。
韩谦没想到三皇子竟然将疫水疏都拿出来给长乡侯王邕看,此时再见长乡侯王邕似乎对他的父亲兴趣更大,也是暗感头痛,敷衍几句,便拱手告别,赶往大殿去见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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