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五柳溪分水堰工地低迷的士气,韩谦不得不对既有的计划进行新的调整。
韩谦最初的计划,是想着仿照当初的桃坞集军府收编染疫饥民那般,将冯家奴婢都编为未来计划要成立的龙牙山军府兵户。
这样除了能保证他在叙州多征募上千将卒作战,将来重新打通跟金陵的联系,龙牙山军府也能直接置入郡王府护军府的管辖之下。
这也是为表示他当初在天佑帝面前建议将龙牙山作为三皇子的封藩,并非空口白牙。
不过,真正去做事情时,韩谦发现他的想法总是会出现偏差。
两年前金陵城外的染疫饥民,当时已经是垂死挣扎的多,都几乎看不到生的希望,新立军府予以收留,给以口粮,还给医给药进行救治。
那时候不管从事多重、多累、多脏的劳役,染疫饥民都绝少人抱怨,心里还充满感激。
军府至少给他们生的希望,他们所处的境遇相比较以往的悲惨,实际上是有所改善的。
冯家奴婢现在是游离失所,但他们短时间内还没有饱受饥饿与寒冷的摧残跟折磨。
即便是韩谦此时直接将他们编为兵户,征调健勇进行训练,大多数人还未必愿意,一下子承担比苦役营还要艰辛的重体力活,怎么可能不怨声载道?
就像最近强迁迁到均州进行安置的兵户一样,战斗力及凝聚力都不是特别强。
韩谦既没有几个月的时间,将冯氏奴婢扔出去,放他们在生死线上挣扎一段时间,但又担心继续强制弹压下去,会出现逃亡现象,而一旦有奴婢逃到五峰山投奔冯氏族人,局面就有些尴尬了。
到时候他是抓逃奴呢,还是不抓呢?
一旦出现这个问题,此时静默着的四姓大族以及被潭州拉拢客籍大户,就未必还会继续静默下去。
韩谦只能放弃早初设立龙牙山军府的计划,宣布在龙牙山设置临江县,将所有的冯家奴婢编户入籍,赐给他们平民的身份,同时允诺每户出一名丁男壮劳力,待河渠及分水堰建成后便授田二十亩、房两间;出一名健壮妇女劳力,便授田十亩、房一间。
韩谦同时将这一条件,对所有聚集到叙州境内的流民开放,以便吸引更多的健壮劳力,进入临江县,大幅降低劳役强度,也能争取在春水漫涨前,将五柳溪分水堰建成。
韩谦与他父亲韩道勋目前算是在叙州割据自立了,四姓大族以及中方山脚下的潭州兵马还在观望,自然没有人会站出来阻止韩谦在榆树湾私铸大印、新置乡县。
即便榆树湾外围的江堤,在夏季之前,无望修筑,但只要能顺利驯服五柳溪,其及沙河沿岸,还是能开垦出十万亩粮田出来,再加上旧奚寨附近的谷地,这差不多就够用来招揽六七千名壮劳力。
当然,之前金矿谣传,兼之春夏季洞庭湖沿岸洪水泛滥以及大量的民户在五月之后被迫北迁,多重因素导致大量的外州民众涌入叙州。
即便一时兴盛的商贸及被商贸催逼的生产规模扩大吸纳大量的壮劳力,但还是有大量的流民淹留于途,没有得到安顿。
韩谦这时候想要招揽足够多的壮劳力做工,是没有问题的。
有这么多的壮劳力,赶在夏季之前,除了挖成河渠、建成分水堰之外,再沿沙河、五柳溪修造三十座大型围屋,也是足够用了,但韩谦此前所储备的物资,消耗速度则要比预期的快上一倍。
普通人一天一斤米粮勉强够维持生存了,但干重体力活的壮劳力,胃口大得惊人,在没有其他油水的情况下,韩谦目前得保证他们一人每天三斤的口粮,加上额外开出的工钱,事前囤积粮食以及五峰山种植园今年的收成,都未必能够支撑四个月。
只是这对韩谦而言,暂时还不算是燃眉之急,至少还能撑到三月底。
…………
…………
旧奚寨位于龙牙山腹地的一座山谷里,也差不多位于龙牙山的地理中心点上。
旧奚寨左右的山岭,虽然谈不上多高,但地势极为险峭,人猿难以攀越,但南北却是断断续续的谷地,前朝中期中央政权对辰叙两州的控制力一度颇强,曾修建一条途经旧奚寨、翻越龙山牙、长达百里的陆路驿道,北接辰州辰阳县,南沿五柳溪出龙牙山,一直通到榆树湾口。
旧奚寨虽然废弃,但这条古驿道掩盖在灌木草丛之中,偶尔还有商旅通过。
当然,旧奚寨即便荒废,寨子里的木质房屋也早就被一把火烧为灰烬,但四五里围合的石砌寨墙大体还保存完好,还能用作防御。
事实上季希尧奉命进龙牙山开采的煤场、铁矿场,奚氏族人早年也都有开采过,就分布在旧奚寨四五里的范围之内。
当然,也可能是奚氏先人发现龙牙山里有煤、有铁矿,才将寨子建在附近,据奚昌他们记忆,奚氏族人早就掌握采煤炼铁的手艺,在巫山巫水之间曾实力极强,几经变故才衰落下来。
要不是韩谦欲借奚氏族人的力量,奚氏此时都可以说是亡族了。
虽然韩谦计划在沙河入沅江处建造临江县城,但那是五柳溪分水堰建成、沙河两岸田地差不多开垦出来之后的事情,但目前条件简陋,同时要防备龙牙山北面辰州诸姓势力的异动,甚至要防备潭州的兵马,溯沅水打过来,他都要将新置的临江县治所放在旧奚寨,也正式将旧奚寨更为龙牙城。
韩谦领林宗靖、赵无忌、奚发儿率二百甲卒入驻龙牙城,除了能亲自督促左右诸窑场工场的生产外,还能监视龙牙山北麓辰阳县境内的动静。
从旧奚寨沿古驿道北上,往北十余里,出龙牙山北麓的溪河汇聚成辰河,于四十里外,经辰阳县城南侧流入沅水。
而沅江从那里通过后,还要在这片山岭间再绕上二三百里,才会绕回到龙牙山南麓的榆树湾来。
船队最后一次从辰州通过,辰州方面就没有来得及反应,又或者说面对船队当时不弱的武装护卫,辰州那边宁可装痴卖傻。
不过,船队过去之后,同时有关“潜逃”的驿传也抵达辰州,即便是防备韩家父子有染指辰州的心思,真正掌握军政大权的辰州土籍大姓,也针对性的调整有限的兵力部署。
特别是韩谦领五六千人马进入龙牙山南麓,辰州也在龙牙山北麓,古驿道与辰水相交的鸡鸣寨聚集五六百番兵。
鸡鸣寨是辰州土籍大姓洗氏的地盘,距离龙牙城仅十二三里。
辰州洗氏与以余州兵曹参军洗真为族长的叙州洗氏在百余年前乃是一支,乃是前朝晚期所分出来的一系,其族长洗英此时从其父亲手里袭继辰阳县知县之位,乃是辰州的重磅人物。
虽然鸡鸣寨南面一座名叫老龙头的断崖,才是叙州与辰州真正的分界,但洗氏所控制的番民,差不多将老龙头南面的一大片谷地都侵占过去耕种,还在那里建了村寨。
只是目前辰州洗氏还没有实力无视叙州几家土籍大姓的存在,直接将旧奚寨都圈占过去而已。
正如辰州洗氏防备韩谦有什么异动,韩谦也得防范着辰州洗氏。
事实上,韩谦选择在龙牙山立足,与辰州的土籍大姓挨得更近,而叙州境内的冯、洗、向、杨四姓所辖的番寨,主要分布在黔阳城以南的山山水水里。
这一天,奚荏、赵庭儿领着从雁荡矶带过来的三十户、两百多口奴婢,也住进龙牙城;他们还从五峰山带来不少牲口及鸡鸭,顿时间叫大片还是废墟的龙牙城热闹了许多。
奚荏幼年在旧奚寨度过的时光不多,但对附近的山山水水还留有印象,虽然寨子里的建筑绝大多数都烧为灰烬,但蒿草枯萎的寨墙,还留下她童年的回忆,一时间感慨万千。
“大人,大人,你说的法子能成!”
奚荏登上还没有精力去修缮,多少有些深一脚浅一脚的寨墙,看到杜益君拿着一根铁条,跌跌撞撞从寨子后的炼铁场,手舞足蹈的跑过来,朝着同样站在寨墙上眺望四周山势的韩谦大喊大叫。
与石灰窑、砖窑、碎煤场不同,韩谦早先就命令季希尧将炼铁场直接建在龙牙城后,为便于水排及水力锻锤的使用以及充足的用水,之前两个月甚至不惜开挖一条两里长的窄渠,将山里一座天然山湖的流水,引到龙牙城背后的炼铁场附近。
在韩谦抵达叙州之后,直接派甲卒将炼铁场看守起来,所用的匠师、匠工及眷属也都集中居住到龙牙城内,不得随意进出,目前就是防止有人泄密。
奚荏这几天留在黔阳城,也不知道韩谦传授杜益君什么妙法,竟然叫大半年前还是诗书门第出身的儒士杜益君竟然一副老匠工的打扮,拿着一根铁条有如至宝般手舞足蹈。
杜益君懒得绕到东面走寨门进龙牙城,直接摸着寨墙外侧崎岖不平的凹坑,爬上有两丈高的墙头,将手里的那根铁条递给韩谦看。
韩谦稍稍用力,就将一指厚、半掌宽的铁条拗弯,看弯曲折没有铁渣剥落,确是上好的一截柔铁精钢,也很是高兴,吩咐道:“此法你我记脑子里便成,暂时不要落到纸墨上。”
大规模铸钢炼铁,木炭的消耗极大,韩谦乃至郡王府的甲曹都在琢磨着用廉价得多的煤饼替代昂贵的木炭。
叙州这边看似森林覆盖密集,但伐薪为柴,也要比开采煤矿费力得多,更不要说三四斤柴木才能烧出一斤炭。
不过,用未经处理的煤石铸钢炼铁,所铸的铁器以及钢结构件,都易脆易折,相比当世用炒钢流程所产的粗钢,质量都要劣质一些。
倘若想进一步用来锻打百炼钢,一整根铁条就有可能都变成铁渣剥落,最后一无所得。
韩谦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在金陵里也想到关键点,但怕泄密,一直熬到叙州才进行试验。
其实思路很简单,当世富贵人家取暖用木炭而不直接用木柴,主要是木炭易燃、无烟、轻便。
而木炭烧之无烟,说明白开来,就是木柴在入窑碳化过程中,会燃烧产生浓烟的杂质,相当程度上都被去除掉了。
当世人称煤炭为石炭或煤石,完全不知道地底这黑乎乎的可燃石头是怎样形成的,但放在千年之后,大多数的小学生都能很轻松的回答这个问题。
煤说白了就是植物埋入地底经过千万年的演变而来,与木柴的主要成分没有什么区别。
在金陵城里,韩谦就想到可以尝试用烧制木炭的办法去处理煤炭,但在这个过程中要处理好无色无味的剧毒炭气,不能放在庄院内进行,便要空旷处建造烧炭窑。
而韩谦真要大规模将煤饼或煤石放入烧炭窑里闷烧,动静也比较大,很容易引起外界的关注,也只有憋到叙州再进行试验。
煤是龙牙山里挖出来的煤,经过初步的水洗,便放入烧炭窑中点火闷烧,扒窑里引水浇灭余火,扒出水洗闷烧过的煤块,用以炼铁、锻打钢件,相同过程与用木炭进行比较。
陈济堂要负责协助林海峥督造五柳溪分水堰,摸索新的洗煤法、炼铁法,韩谦便交给杜益君负责。
一年前杜益君还是一介文弱书生,因为其父在荆襄战事期间,被胁裹降梁军,战后被清算,杜益君、杜益铭兄弟及老母被送到苦役营为奴,最后因为杜家年幼的姊妹被三皇子赐给韩谦而得解救。
杜益君饱读诗书,知医知音律,在当世是标标准准的儒士,到韩谦身边最初是协助着抄录缙云楼里的藏书,之后又帮韩谦编《天工匠书》,也参与雁荡矶酿酒房及锻造房的建设,此时陈济堂脱不开身来,炼铁场这边的事务他也能应付。
毕竟当世的炼铁流程,对知实务且能务实的儒生而言,并没有无法跨越的障碍,杜益君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才半个月的时间,才能便验证大人所授之法确实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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