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耀有意停顿了一下,其实他自己也在愤怒之中。
等人群稍微安静一些,孙耀才又接着道:“朝廷派兵干什么,相信大伙儿都知道。现在新平堡住着张大人一家,咱们和记的商团军在草原上打跨了卜失兔汗,鞑子和咱们大同人打了二百多年,是张大人向鞑子讨回了血债。现在鞑子已经听了和记的话,老老实实的在草原上讨生活,再也没有哪个鞑子敢犯边,敢欺负汉人,这是不是张大人的功劳?”
“没错!”
“就是这个理,张大人对咱们大同汉人可是立了大功。”
孙耀继续道:“张大人还平了喀喇沁,平了漠北三汗,平了却图汗,打败了林丹汗,这些曾经有名的大汗,现在一个个都被张大人俘虏了。张大人仁德,叫他们住在青城,他们听话顺教,张大人留了他们的性命。不听话的,要么关着,要么杀了。这些年的征战,死在咱和记商团军手上的蒙古人,不管是什么贵族台吉,还是普通的牧人,咱们和记一视同仁,敢和咱们打的,就杀他娘的!”
孙耀其实不是太适合做这种战前动员,他的风格是谨慎小心的事务型军官的风格,但在此时此刻,在真实的愤怒情绪下,孙耀的话和姿态极具冲击力和爆发力,最少,底下的矿工们已经被点燃了情绪。
是的,没有人会怀疑和记打击蒙古人的决心!
连续数年的会战,和记的商团军将士一直奋战在第一线,多少矿工子弟也在军中效力,难免死伤。
和记对伤残死亡军人的抚恤更是令人感觉到诚意,在这样的军队效力,所有的军人都免除了后顾之忧。
甚至有人开玩笑,死后的军人其家族会被照顾的更好,不如早点战死,早些领抚恤。
当然这是早期的情形了,现在的和记财力充足,给士兵的薪饷很高,而且大兴屯堡,每个士兵的家属都被照料的很好,不再会有人眼红士兵的抚恤了。
“当我们和鞑子血战厮杀的时候,朝廷在哪里?当我们干冒矢石,不惧牺牲干挺了鞑子的时候,朝廷在哪里?当今皇帝,十七岁不到的毛孩子,胎毛未脱,就他娘的要下黑手谋害张大人,我们能不能答应?”
所有的矿工怒吼起来,士气沸腾,矿工们面色凝重,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的轻松。
蔡九等人已经将高炉炸完,整个矿区成了一片废墟,更是增添了一些悲壮的气息。
老蔡和韩老六,蔡九等人从另外一条路线直接撤退,还有一些各处的官吏跟他们走在一起,矿区的一些年龄大的管事,不适合在军中效力的,也是跟着他们一起撤走。
“杀向新平堡,救出张大人!”孙耀最后振臂高呼,眼前两万多人跟着他一起高呼起来,矿工的气势完全起来,可能在此之前有些人心存犹豫,毕竟眼下的事和反叛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一般人吃的饱穿的暖都不会想造反,造反的都是朝不保夕的贫民,矿工们虽然辛苦,生活却相当不错,他们很珍惜眼下的一切。
孙耀的话却是将他们彻底点醒了,是的,如果没有和记没有张大人,那么想想几年前大伙的生活是啥样的?
也就相隔不到八年的时间,当年那种辛苦和危险,还有来自韩畦等人的压迫,吃不饱穿不暖的窘迫和穷苦,家人也跟着一起吃苦,孩子们瘦弱不堪,妇人们还得不停的做活贴补家用。
矿工是辛苦的,收入也是相对菲薄,都是在家乡没有土地,或是土地太少养活不了自己和家人的壮年男子,他们被迫到矿山来做活,辛苦不说,还面临各种压迫和危险。
这样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是谁给了他们这一切,当然是张瀚!
对当今皇帝,矿工们只是觉得遥远和神秘,天子,这是何等光荣神圣的字眼,又是拥有何等大的权力,而在孙耀刚刚斥骂天子的时候,一层神秘的面纱被揭开了,这时矿工们才醒悟过来,天子不就是一个十七岁不到的毛孩子?他懂个屁,咱们大同这边的事,哪一件不是张大人带着众人做的,就凭他一个毛孩子,刚即位不到半年,凭着血脉高贵,就能为所欲为?
如果说华夏有什么文明内核最叫人感觉骄傲,那就是陈胜吴广的那一声高呼。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对天命,对高贵的血脉,华夏人就没有在骨子里敬服和尊从过!
能过的下去,天子就是天子,过不下去了,天子的脑袋也是照砍不误!
从华夏有信史到如今,多少皇帝被愤怒的黔首从龙椅上拉下来,然后砍下了他们高贵的头颅?
相比之下,欧洲要到二百年后才有大革命,王权天授的传统才被真正打破,就算这样,他们还是有贵族,有国王,而在中国人心里,皇帝是用来砍头的,传统是用来打破的,这世界上,不该有一群人天生比别人高贵!
张瀚的形象,早就深入人心,皇帝要捕杀张瀚,直接的后果就是使自己的形象完全崩坏,现在的皇帝在人们心里就是宋高宗,当然,众人绝不会容忍朝廷加害张大人,使张大人成为当世岳飞。
岳飞和秦桧,还有宋高宗的故事在大明可谓深入人心,妇孺皆知,文宣司也一直有意无意的把朝廷对张瀚的逼迫往宋高宗加害岳飞的事情上引,在早就有定论的情形下,煽动人们的情绪实在是太容易了。
师指旗已经竖起来,有专门的车辆安插着这面红色的丈六高的旗帜,旗帜之下,孙耀猛然一挥手,令道:“全军出发!”
激昂的军号声响了起来,所有矿工在指令之下站立起身,背好背包,每个人握紧手中的武器,在军旗的指挥下,一个连队接一个连队的出发,整条大道和四周的旷野遍满了行动中的矿工,到处是矿工们手中兵器闪烁的寒光,田野和官道上被穿着灰黑色衣袍的人群挤满了,漫山遍野,层层叠叠。
几十匹军马在嘹亮的军号声中先奔向远方,这是两万多人大军中仅有的一支骑兵队伍,他们将负担哨探和指引道路的责任,划定行军区域,用最快的速度行军赶路。
在不远处,灵丘知县朱之余一袭蓝袍,头戴乌纱,面色苍白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和记未反亦反,朝廷撕破脸,和记当然也撕破脸。
不过和记也无人过来为难朱之余,他与孔敏行等人熟识,这几年对和记也相当配合,因为和记的牵连,朱之余两次考评都是中下,其实灵丘户数充足,地方富裕,文教仓储也没有出问题,刑名律令更是上上,但考核时就是中下,朱之余也没有办法可想。
他其实早就想挂冠而去,但数次请辞朝廷均严令不许,估计也是没有人想到灵丘来趟和记的浑水,朱之余考评不高,不能升迁也没有平调,在灵丘已经是近六年时间,想想真是苦不堪言。
但最苦的还是现在了,朝廷鲁莽灭裂,悍然起兵,洪承畴的兵马刚出大同人家这里就接到消息,然后毁矿山,迁离撤退官吏和相关人员,二万多矿工不到一个时辰武装完毕,开始向着新平堡进发。
朱之余嘴里象是含着世间最苦的药材,这一刻他真是悲苦万分。地方官守土有责,灵丘出这样的大事,朱之余肯定跑不脱,他罪责难逃。此前他一直担心,和记和朝廷打起来时会拿他这个知县来祭旗,结果和记对他置之不理,甚至还好心提醒令他不要在这一天到矿区来,朱之余也算是承情了。
相反的就是朝廷,根本不考虑他们这些地方官吏的死活,擅起大兵之后对这些守土的地方官连个消息也不通,简直就是任其死活。
朱之余想到这里,心中不乏愤恨,如果不是和记讲交情,做事讲究,自己在灵丘县的任上也没有给和记找过麻烦,相反,还诸事配合,恐怕现在自己的人头已经挂在灵丘城头了吧?
刚刚矿工怒吼的时候,朱之余可是听的相当的清楚!那种愤怒,哪怕是天子驾临,恐怕也会被掀翻车驾当场斩杀,自己一个小小知县,算得什么?
陕北那边已经被流贼攻克三个县城,三个知县毫无例外的都被杀害,朱之余想想就害怕。山西这里,大同的几个县日子好过,其余的地方也是灾害不断,据一些知县同僚写信来透露的消息,山西诸府的情况也相当的不稳。
如果流贼一至,可能会立刻啸聚数万人,攻州破府不在话下。
要说军镇力量,大同镇比榆林镇是强些,太原镇也有一些兵力,但十万八万的流贼啸聚,边军一时半会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各县守土有责,知县是最倒霉的第一线的地方官了。
“最好把我逮拿京师问罪算了。”朱之余愤愤的想道:“反正灵丘这情形,他们总不能说将我定下死罪斩首吧。”
灵丘好几万矿工,除非调重兵看守,不然谁也没有办法,朝廷的那些大人物只要还稍有人性的话应该也不会太为难朱之余了。
“唉,大祸将起,大祸将起啊。”抛开对自身安全的考虑后,朱之余更是为大明朝廷担忧。和记的力量,身在大同的人才会有更多更深的感觉。
组织力和蕴藏的力量完全能令人心惊胆寒!
别的不说,仅在此之前和记撤走的大量人员,技术,工场,机器,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进行,朝廷哪有这种运作调度的能力?
至于留下的几万矿工,经常集结军训,朱之余等人早就知道了。
朝廷只盯着新平堡,防着草原,也研究过李庄,却把这几万矿工给抛在脑后了。
就算没有矿工,和记对农庄里的农兵也是集结军训的,如果不是把农兵都撤走,在灵丘到李庄和新平堡等处,和记能轻松的集结五六万人的农兵和矿兵组成的队伍。
以朱之余的眼光来看,这几万人虽然是矿兵和农兵,其组织严密,训练刻苦,兵器精良,调度得法,军官的水准远在明军将领之上,这几万人集结起来,号称团练民军,其实精锐远在普通的边军营兵之上,也就少量的将领内丁要比这些农兵强些,可那又如何?整个大同的将领私丁聚集在一起才多少人,人家这里浩浩荡荡的战阵一出,那点兵力够干什么的?
所以,就是大祸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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