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时分,人们停下来吃午饭,同时等候过来交接的下一班的女真人,对方总是姗姗来迟。
说是午饭,其实就是杂粮饼子,用高粱等作物的粗粮揉制蒸熟,可以放置很久也不会变质,就是在天暖和的时候这种饼子也是相当的难嚼,现在这种天气,拿在手里的饼子跟铁块没有太大区别,每嚼一口都是腮部肌肉和牙齿与坚硬饼块的殊死博斗。
很多人都是吃一口饼,就一口咸菜,多半是腌制出来的萝卜条,萝卜在夏天时很常见,切成长条腌制出来,和酸菜一样是度过漫长冬季的必需品。
曹振彦的午餐质量要好很多,他带着几个大肉馒头,配着水囊里的温水来喝。
水是早晨烧好的,放在牛皮水囊里再藏在怀中,就算这样到午时也几乎要成为冷水了。
“章京!”
一个站在前方废弃田埂处的包衣猛然叫起来。
曹振彦知道有异常,赶紧把最后一口咽下肚,然后策马赶往前方。
瘦骨如柴的包衣激动的脸都变形了,他指着前方说道:“有明军,好象是明军的哨骑。”
“操,叫老子遇上这事?”曹振彦心头一震,有些不敢置信。
明军最近这两个月都是相当的老实,以前经常打起来的哨骑战早就停了,毕竟柳河惨败之后明军的士气大跌,加上拥有大量家丁的客军将领陆续率部撤离,辽镇将领手头实力不足,家丁还没有锻炼起来,营兵就更是绝大多数是新兵,他们能稳守现在的地盘就谢天谢地了,压根没有可能主动来邀击。
曹振彦被调过来的时候也是丝毫没有担心过明军,相比之下他更担心十三山的和记兵马。
要是一个突袭和记的人再杀下来,自己固然可以再投降,再下来肯定能甄别出自己的身份,可是以后想再回十四阿哥府就难了,甚至很难得到信任,很可能过不了李永芳那一关。
至于明军来袭,还真的完全没有想过……
“敌骑人数不多。”另外十几个骑马的包衣也都赶了过来,有人脸上跃跃欲试:“章京,对方也就三四十骑,咱们上前迎击吧?”
“当然要迎击。先射响箭,再打。”曹振彦道:“遇敌则退,我们这一队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众人均是凛然,想起了八旗残酷的军法。
曹振彦一骑当先,将麾下十三人分成两翼,三十多个步行的包衣则摆成方阵,徒步向前迎击和掩护可能败退下来的骑兵。
这队汉人包衣其实也就是汉军,他们拥有相当丰富的战斗经验,有几个和李明礼一样是参加过萨尔浒之战的老兵,也是在那时候被俘就留在了八旗,先是归各个汉军将领私有,成为他们的私人部曲,后来成为旗下的汉军,再下来被抬旗,再下来又因为无谷成为包衣,好在他们能征善战,又相当的降服,被证明了可靠可信,所以哪怕是在天启五年可怕的大屠杀里也是一样活了下来。
这样的汉人包衣和汉军在天聪元年时应该还有五六千人,后来这些人与后来投降的明军加上被征服的汉人一起成了汉军八旗,这些能征善战又早早降顺的汉军比起三顺王的东江兵和吴三桂的关宁兵更受清廷的信任,到了顺治成年时,清廷已经从汉军八旗里选择后妃了,比如康熙皇帝,其母就是汉军旗人。
在进击的同时,曹振彦命人射出响箭,这是规定的报警程序,听到响箭之后,周围数里的女真人都会动作起来,集结起来准备迎敌,然后层层上报,直到视明军的规模而决定出动不同人数的兵马。
从前夜开始就有十三山上的兵马下山骚扰,曹振彦知道眼前这一次的军事行动估计会演化为一场决定性的战事。
他对战事的未来不报任何希望,现在这广宁东部的三千多人几乎全部是由旗丁和汉人包衣加蒙古归附骑兵构成,蒙古人的战斗力不要做任何指望,他们不象汉人被奴化和驯服的很严重,加上汉人旗鼓包衣原本也就是汉军,其实力原本就在蒙古人之上。这些蒙古自带战马来投附,被编入蒙古左右翼或各旗下效力,后来也是蒙古八旗的兵力来源,不过和外藩蒙古一样,这些蒙古人从来靠不住,根本不能当正经兵马来使用,也就是传信,哨探,骑兵出击时壮壮声势,在抢掠的时候打下手活,论起做战和攻坚能力,他们连汉军也不如。
旗丁来说也是有相当的战斗力,不少旗丁也有绵甲和锁甲,但旗丁有很多没有战马,而且不是少年就是老年,壮年的旗丁一般要么是残疾要么武艺太低劣,不然的话也早就成为步甲或马甲了。
战兵稀少,白甲只有几十人,如果真的是前后夹击,这场战事毫无胜利的指望。
只是和曹振彦一样,驻守这里的总兵官巴都里根本不敢下令撤军,不战而撤,就算全师而归也必受严惩,这是后金军律里的铁一般的军纪,任何人不得违反。
不战而退损伤大金军威的,必被斩首。
主帅不退而部属败逃的,皆斩。
主帅战死而部属逃生的,皆斩。
响箭过后,果然就听到了号角声,一个个小型的营地里和废弃的村落里开始有后金兵从屋中狂奔而出,不少人直接是披甲而卧,听到号角声后立刻飞奔而出,武器和弓箭就放在手侧,顷刻可得,战马则拴系一处,已经有类似辅兵的旗丁把战兵们的战马牵引而出……谁都知道这两天的骚扰不是寻常事,如果再有明军来袭,可能是一场生死大战,此时就算是这些身经百战的甲兵也面色凝重而紧张,那些未经历多少战阵的少年旗丁则是一脸的振奋,而身体衰弱的近老年的旗丁就有些惶恐和畏怯了。
女真人也害怕战败和战死,他们也不是生下来就是野兽,只有够资格的战士长期在战场上浴血拼杀,不停的锻炼自己的战斗技巧和胆色,才会慢慢成长为可怕的战士,在明知寡不敌众腹背受敌的情形下,不要说那些旗丁,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战兵也都是面色凝重,感觉这一次的战事结果可能会相当的不妙。
曹振彦迎上去之后才发觉对手应该相当的难缠,近四十个明军骑兵正策马从废官道上一路飞驰过来,他们头顶的樱盔在马匹跑动时欢快的跳跃着,他们身上多半穿着铁鳞甲,还有一些明显是穿着绵甲和锁甲的双甲。
手中则是长枪和纹眉大刀主,也有少量铁茅和长戟。
武器看样子也很精良,闪烁着精芒。
曹振彦嘴巴已经干的粘在了一起,他全身都在颤抖着,哪怕是经过几次战事,他也根本没有打过这样硬桥硬马的骑兵战,完全没有这样的经验。
双方原本相隔五六里的样子,当汉军包衣们飞驰迎上去的时候,对面的明军也是迎了过来,只是在相隔不到三里的时候,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
明军并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在原地停住了。
大约犹豫了一两分钟,可能长一些,也可能短一些……曹振彦也没有办法确定,在短暂的停驻之后,这些明盔亮甲,装备相当华丽的明军骑兵就在原地调转了马头,马蹄溅起黑色的泥土和白色的积雪,青色灰色黑色红色的战马纷纷掉头,将身上穿着黑灰色铠甲的骑兵与他们头顶如火一般鲜红的樱盔一起背负着,逃向远方。
曹振彦瞠目结舌,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穿绵甲的包衣也有一样的感觉,他还揉了揉眼,最终才确定道:“怎么就这么跑了啊,我们人少啊。”
另一个则是一脸庆幸:“还好他们跑了,我们人数比他们少太多了。”
又有人接着幽幽道:“你不会觉得这样临阵而逃的孬货能打赢咱们吧?”
“这倒也是啊。”先前那个恍然大悟,说道:“不战而逃,真是他娘的孬货,这样的人绝打不赢咱们。”
一个包衣颇有些气急败坏:“怎么回事,现在大明的骑兵都成这般模样了?”
这人原本也是辽镇骑兵出身,被俘时也是受伤被俘,不过在后金方几年之后,所谓大明也就是一种习惯的称呼,真正心念故国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也是逃往了关门或东江,不可能还留在后金这边效力。
曹振彦沉思着道:“可能是新的营兵,我听说那边建了不少铁骑营,应该全部是新兵,不太可能是将领的内丁。”
对本主章京的判断,在场的包衣也没有人会提出反驳,不止是身份,也是基于现实的判断,如果是将领内丁,估计现在还在苦战之中,不太可能会直接调转马头逃走。
身后渐渐传来马蹄声响,一个女真牛录额真带着几十个甲兵骑马赶了过来,正好只能看到凌乱的马蹄印一路蔓延向远方。
“真的就这么跑了,还是明盔亮甲的铁骑兵?”
相貌粗豪的牛录额真先是不敢相信,接着看到凌乱的马蹄印痕时才相信眼前的事情是颠扑不破的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