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助端着药碗,一脸虔诚的道:“父亲,熬好了,这一次医生说能喝下去,病况就会有转机。”
李旦闻言苦笑一声,抬了抬手。
两个相貌清秀的少年立刻过来,将睡在地上的李旦半扶了起来,在他身后掖了一张小椅子,放了软垫上去。
这是一间标准的日式和室房间,看着很漂亮,也很干净,房屋悬空,地板清洁,四处井井有条,但对一个垂危重病的老人来说,眼前这一切都太冷硬了一些。
李旦勉强把药咽下去,两个侍童又赶紧将他扶好睡下。
“真是难喝啊。”李旦看向李国助,说道:“这药就不喝了罢。”
“父亲,”李国助急道:“不喝药病怎么会好?”
“我的病心里有数的很。”李旦苦笑一声,说道:“不过是捱日子,而且,也快到时候了。”
“父亲……”
李国助大恸,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何至如此呢?”李旦心中欣慰,嘴上却道:“世间无不死之人,饶是帝王将相,也终有离世的一天。我这一生,少而贫苦,及长出海,历经风涛和人间险恶,至中年后终成一方大豪,现在不论日本幕府还是大明朝廷,均是拿我没有办法。大明的巡抚甚至请我调停与红毛的战事,幕府则是仰赖我维持海上和口岸的秩序,不给他们锁国的大政添麻烦。我的家财有数百万,曾有十数万人在我手下讨吃食,我亦没有亏待哪一个,人们都还敬我几分,不管如何,我这一生是值得了。”
李旦缓缓说着,脸上竟是渐渐放出光来。
似乎在这一刻,那个纵横海上的大海商兼大海盗头目又回来了,这具身体不再是垂死的躯壳,而是凛凛生威的海上大豪。
李旦看向李国助,声音清冷的道:“我走之后,你怎么样,想过没有?”
“父亲一切规划,大体上照旧,平户这里不会有太多变化。儿子头疼的有两处,一是广东刘香渐渐势大难制,儿子想,与其争执,不如划定地盘,让些利益给他。这样保持香火情,刘香也不好太过份。而且他以广东那边海面利益为主,与我们的冲突原本就不大。”
“着。”李旦夸道:“这一层你想的很好,再多说说。”
“第二处就是台湾。”李国助得到鼓励,思维越发清楚起来:“颜思齐在父亲在时绝不敢有什么变化,就是父亲一旦不在了,这个人是枭雄本性,旧日恩情约束不了他,我们的台湾基业握在他手中,一旦反复,等于拱手让人。但若是对付他,又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很担心会弄成僵局,到时候我们内部分裂,彼此内争,日本人,荷兰人,刘香,大明朝廷,各方势力都会趁机谋取利益,父亲辛苦创下来的这局面,恐怕会分崩离析,那时候儿子就是死也没有办法赎罪。”
“你想过和颜思齐合作吗?”李旦反问道:“这个人确实是枭雄,善于笼络人心,驭下很有一套,既然如此,不如结兄弟之好,彼此合作不好?你是不是放不下李家大公子的架子?”
“当然不是。”李国助苦笑道:“这两年我越发感觉自己能力不过是中人,想在这乱世做到如父亲这样绝无可能,凡事要自己立起来才能摆谱,要是自己立不起来还摆谱,就是童子于闹市持金而过,只会给自己招来灾祸,儿子又怎么会无知到摆这种无谓的架子呢。”
“那是为什么?”
“父亲说他是枭雄啊。”李国助道:“枭雄只能居于上,凡事随自己心意而决断,又怎么可能有耐性和恒心长期与人平等合作。如果儿子甘心当他的属下,那倒没有太大问题,但儿子再无能,也是不甘心屈居于他之下的。”
“这倒是。”李旦冷漠的道:“如果我儿子归附我以前的手下,我也会心中不悦的,这事儿你想的很对。”
李国助颓丧的道:“想是想了,但儿子也没有办法,还是白想。”
“知道敌手是谁,力量强弱,知道自己的想法,这已经很不错了。这世上很多人就是糊里糊涂的,根本连想明白事情的本事也没有。先把事想明白,再想想事情该怎么办,那又是另外的做法。”
“请父亲垂示。”
“事情分成好几块,先确定自己是不是一定要除掉颜思齐?”
李国助想了想,断然道:“要除,此人不除,我李家不仅会失去在台湾的资财,包括浮财,水手,船队,港口,连平户这边的基业也不一定保的住。”
“好,先确定决心,再分析利弊。关于力量这一块你想的很对,光凭你自己,你没有办法号召太多的人对付他,自己人内哄,只会僵住,时间久了,你还是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若是我现在想除他,也是办不到了,他定然不会来,我也没有办法去,老兄弟等在等我死后看风色决定怎么办,想召集人马去硬上,这也是办不到了。如果自己的力量不足,那你就得想想办法,能不能找到别的援手了。”
“父亲是说和裕升?”
“没错。”李旦点头道:“当然是和裕升,难道是荷兰人或是朝廷?”
这时候李旦居然还有心思取笑,李国助有些哭笑不得。
“和裕升在海上的野心很大。”李旦徐徐道:“看他们烘的那些木头,最少够造数十艘船了,还在不停的烘木头,还请了各国的教官来,到学堂给他们的人讲学,在海上学习,在陆上也学习,他们的规矩多,我觉得象是能成事的样子。那个常威,年纪不大,但行事果决狠辣,是个人物。他们是一定要与颜思齐争个高低的,对咱们李家,到是可以保持合作的关系。因为他们真正的大敌不是颜思齐,也不是咱们李家或是日本……你想想是哪国?”
“荷兰红夷?”
“不错!”李旦很欣慰地:“你能想到这一点,将来守成没有问题。不论和裕升和荷兰人谁胜谁败,你要把自己脚根站稳,好好把平户经营好,将来我们再富贵几代人总是可以的。这样,也不枉我一生辛苦!”
“和裕升会主动对颜思齐动手吗?”
“不会。”李旦道:“陆上,和裕升说是要打西班牙红夷,已经有两三千兵,精强的很。颜思齐万万不是对手,但海上,没有我李家的支持,他怎么把颜思齐那十三艘战船吃下来?若是那常威不知会咱们擅自对颜思齐动手,你就和颜思齐的部下一起打和裕升,正好借此收拢人心,这也是一条路子,最少相当长的时间内颜思齐在台湾陆上的基业不保,还得依附于你,懂么?”
李国助这时才明白过来,其父的江湖地位并不是白来的,当下十分信服的点头,突然又道:“张文澜不蠢,常威也不蠢,我想我们已经可以准备等候和裕升的来使了。”
李旦一笑摇头,这个儿子自从去过大同之后就是对和裕升无比信任,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什么邪。
他也没有力气反驳儿子了,老头子刚刚是打了鸡血,毕竟是临死前最重要的一次谈话,其它的诸如见见子孙和宗族的亲人,忠诚的部下,还有财产的分割,这些事在一般人眼里是大事,但在李旦心里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生在海上与人争斗,时刻面临生死关头,这些事,真的也就是俗事罢了。
……
“本军门亲自擂鼓助阵,尔等给我拼死杀敌!”
鼓浪屿上,郑国昌一袭圆领红袍,头戴乌纱,威风凛凛的站在张了幕布的高处,手中持着两柄鼓捶,奋力击打起来。
下方的海面上,激战正酣!
自二月起郑国昌至闽,福建驻军的战备就加紧了,由于是朝廷授意和支持,各方面的备战物资都很充足,银子也是一下子拨给了超过十万两之多,以南方军镇得到的财力支持来说,福建也算是南方省份中的异数了,主要还是当年倭寇留下的教训很深刻,海防上来说朝廷还是舍得花些银子的。
二月底明军正式给荷兰人发最后通牒,这一次干脆不提劝他们到东番驻扎了,直接便是拒其通商所请,另谕令荷兰人立刻撤出澎湖!
荷兰人已经在澎湖赖了大半年,筑了四个炮台和修筑多处海港,怎么可能一下子退走,不仅其未退出澎湖,还在不停的增加驻澎湖的战船,其在二月又补充了五艘战船赶至,连同原本的战船,共有大小战舰十一艘,驻守澎湖的人员连同海军一共是两千余人。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也是反应了荷兰人的决心。
哪怕是后来的台湾驻军时期,荷兰人的常备武力一般也没有超过五百人。
至三月初,明军终于大举出击,开始肃清厦门外海一带的荷兰船只。
明军出动水师船只一百多艘,当然多半是四浆船和八浆船一类的小船,还有火船,乌艚船,大船很少,士兵人数是约两千多人,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跟随俞咨皋多年的水师悍卒。
在铜山一带,水师先打跑了两艘荷兰战船,今日在鼓浪屿又是与两艘荷兰船交战,明军的十几艘大船不停用前主炮开火,荷兰船利用风力调整横帆将船身横过来,利用战船上的火炮还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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