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这里,除了大同城的水太深,其余的城池已经或多或少的受到了和裕升的影响,直接控制的就是天成卫城,受到影响最深的就是灵丘和新平堡,其次就是广灵等城。
李平之下车后就开始步行,好在学校离车站很近,走一刻钟功夫就到。
到了学校门前,感觉到校门前的树木都已经有了绿意,一阵阵温润和暖的春风扑面而来,吹的人精神舒爽,无比舒适。
校内有朗朗的读书声,隔着校门还能看到不少学生在校场上奔跑嬉戏……张瀚是不赞同把小孩子一直关着读书的,和裕升的学校,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课外的体育课程,对此学生们当然不会反对,家长们开始啧有烦言,感觉是浪费时光,不过看到并没有影响学习,有一些禀赋较弱的孩子在学校几个月后,身体就变得健康强壮起来,这么一来才没有人反对,而且得到了更多家长的支持。
李平之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不管怎样,他是一个普通的贫家子弟,原本是要在商号里当小伙计才能识字和学习算帐,熬到三十左右当大伙计,再下来要机缘凑巧才有可能当上掌柜,今时今日的一切,除了是张瀚赐与之外,就是来自眼前的这个学校,他在学校整五年,从十三岁到十八岁,对这个学校当然感觉亲切无比。
“来两块油饼,一碗面汤。”李平之走到学校旁边的早点铺子,时间已经较晚,里头没有什么客人,若是在别处地方,李平之未必愿意到这种小铺子吃饭了,怎么说他也是和裕升军令司的吏员,虽然没品没级,但在职务上十分要紧,经常可以见到孙敬亭等和裕升的高官,并且给上头留下了深刻印象,有大好前程,形象十分要紧。
在学校这里,无形中李平之就感受到了当年的时光,心态轻松了很多。和后世的学校一样,这年头仍然也有不少卖小吃的铺子开在学校边上,各种稀奇古怪的小食都有,不过李平之家境贫寒,就算不要学费和饭费,他家里也没有什么钱给他零用,在学校的几年,李平之最爱的就是这小铺子里的油饼,面饼很厚实,涮了油,洒上葱花和盐,配上面汤,味道又好又能填饱肚子,是寒家子弟打牙祭的最爱。
其实学校的伙食当然不可能差,不能和军队顿顿有荤腥比,每周总有一次吃上肉的时候,主食是精粮和杂粮杂着吃,平时吃的是各种蔬菜为主的菜肴,虽说比这些学生在家里吃的已经强出太多,但从营养上来说还是稍嫌不足,这也是军司用度不足,仍然没有办法保证在这等事上投入重金,学生只要稍有些钱,总会出来用在吃上,除此之外,既没有用钱的地方,也没有那么多钱可用。
“……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
“杨朱?”校内传来了读书声响,在李平之身边一个士绅模样的男子猛然把手中的汤碗在桌上重重一搁,脸上已经满是骇然之色。
“好,好,好。”搁碗的男子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头顶纯阳巾,身上穿一袭青布所制的长袍,看起来颇有儒雅气息,虽不是秀才生员打扮,明显的也是饱读之士,此时连声冷笑,说道:“这等无父无君,拔一毛而利天下也不为的邪说,公然于学校朗读传播,这天成卫地方真是好,真是好啊。”
他应该是心神激荡,忍不住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应该是学校里的读书声响对他的精神冲击过大所致。
此人便是洪承畴,在张慎言巡行大同各堡的时候,洪承畴也开始巡视大同境内的各个地方的学校,对各地的考试进行考核和指导,当然如果没有明显的疏漏错误,洪承畴并不会直接插手地方上的学政事务,只有在秋闱的时候才是他真正忙碌之时。
这一次到天成卫来,就是秋闱前的一系列巡查的开始,各地学宫他要看,也要接见各地的学政官员,和地方官员洽谈考试的事务……天成卫这里有两个卫都是张瀚为掌印指挥,大同府原本就是军镇,有一半多地方都是卫所的地盘,原本洪承畴也该“接见”张瀚,召张瀚到衙门里来,询问地方上军籍秀才生员的情形,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做到位了,卫所指挥里也有专门负责考试业务的,这一次洪承畴很识趣的没有见张瀚,召见张瀚显然不可能,按洪承畴提学文官的身份,正常的卫所指挥一级的武官应该屁滚尿流的来见他,唯恐招呼不周,但在大同这里显然不可能,而洪承畴也没打算屈尊去见张瀚……不管怎样他心底里还是有几分傲气在,叫他抛掉面子为了公事,洪承畴感觉并不值得。他这样的年富力强的官员,名声好,能力足,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有叫人抓到把柄的地方,大同这里洪承畴也不打算涮政绩,老老实实把一年任期混完走人就可以,只当这一年耽搁了,这个代价他还付的起。
不过无论如何,听到杨朱之学公然在学堂里背无数孩童朗朗背诵,这是洪承畴根本无法接受的现实。
最要紧的就是这事绝对不能传扬开来,一旦传扬开来,不仅洪承畴这提学的官当不成了,还会被当成士林之羞!
所以不管是心神激荡之下按捺不住,或是故作此语,洪承畴也是一定要表态的。
“这位先生,”李平之看出对方有不凡之处,他坐在侧面一桌,拱手道:“那只是私塾,谈不上学校二字,亦不是书院。”
洪承畴反驳道:“数百上千学童于其中,不是学校或书院?”
李平之微微一笑,说道:“学校是朋友们所在的地方,最多数十人,这里可没有秀才生员在此,连讲学的也只是白丁,要说是学校,真算不上。而且这是商人办的识字初校,只是以识字为主,讲什么都是随意为之,只要叫学生能认字,将来能写字算帐就行了。”
洪承畴盯着李平之道:“狡辩之词而已。”
“这也是我家大人刻意为之啊。”李平之神色平和,词锋却很锐利的道:“只要能辩论的通,就没事,这样的做法,也是免生事非。我家大人说,不要用书院和讲学的名字,就是商家所设,教授商人子弟识字的识字班,认些字,然后学算学,说来说去就是商人所为,谈不上讲学论道,我们也没有这个资格,不论何时,何地,对何人,都是要坚持这样的说法。”
洪承畴冷笑道:“看来你也是这学校里出来的了,你家大人倒也是小心。”
李平之道:“万历早年,张居正主持国政期间,为了防止人给他生事捣乱,禁心学,关李贽,关天下书院,前车之鉴不远,谁知道讲学能讲出什么乱子来?我们就是为了识字而读书,什么书都读,老师连秀才也不是,要说讲学,那真谈不上。”
明知道对方是狡辩,却也无可反驳,洪承畴只下意识的道:“你家张大人想必是这卫城守备张大人,看来他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李平之微笑道:“在大同地方,我家大人什么也不怕。只是防微杜渐,防着有人借此事生事,所以在立校之时,就有言再三,今日在下也果然见到了。”
要说起来,天成卫这里除了是军卫外就是商人的地方,城中罕见的有功名在身的就是马超人一伙人,早就算是与和裕升同流合污,根本就是穿一条裤子,张瀚的学校里讲授什么,马超人既不关心,也不会去管,反正只推说不知道也就完了。
外地的读书人,罕有至此的,就算偶尔有经过的也不会被允许进入学校,只有洪承畴这样警惕心高,又恰巧听到读书声的,这才出了眼前这档子事。
洪承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道:“巧舌如簧,你们学校就教你这么与人辩论么?”
“不啊。”李平之平静的道:“主要先教的就是为人处事立身之基,然后教学习的办法,接下来是学习一些本事,有了立身之基,先打好基础,不会行差踏错,掌握了学习的办法,就算没有学校也可以自学,而最终学习可以使用的本事,可以出校门后就自立,不至于几年学下来,只会摇头晃脑,寻章摘句,若不能夺取功名就是世间的一废物,学之何用,存在世间有何用?”
洪承畴听的目瞪口呆!
枉他已经读书十几年,眼下这番话不仅没听说,便是连想也没想过。
洪承畴喃喃道:“功利,太过功利了。”
李平之狡黠一笑,说道:“宋真宗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人引为圭臬,难道这不是功利?功名功名,不是功利是什么?”
“也是治国平天下啊。”
“先取功名,再谈治国平天下,而举国官员,真有什么平天下为已任的,几希?再说,我们原本就是商人子弟,不功利才怪呢。”
洪承畴额角见汗,他学识才干在朝中都是一等一的评价,自己向来也认为自己才学无双,但眼前这个二十不到的青年,居然说的他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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