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他娘的闷气。”田季堂最近这一年来不是在新平堡就是在李庄,已经感受不到太多的压迫,眼前的一幕才叫他想起来这才是活生生的真正的大明,而李庄的一切,感觉就如同梦幻。
在这一刻他猛然下定决心,不再想什么明哲保身的那一套,回去之后就安生留在张大人身边,做一个有用的小卒子罢!
这时府前街到东门方向,几个钟鼓楼下纷纷响起鞭炮声,然后锣鼓声不要命的敲打起来,田季堂有些惊愕,说道:“怎么离新年还有一阵子,大同城中便是这般热闹吗?”
“新巡抚上任了,新巡抚进城啦!”
不待分店中人的回答,街面上有不少闲汉便是吵嚷着跑过来,在他们身后则是慢慢走来了全套的巡抚仪仗,顶马先行,然后是各种伞、盖,包括拿着各色兵器的仪从,一顶八人抬的大型绿呢官轿被簇拥在当中,仪从有近百人之多,不管怎么看肯定是逾规了,纵是巡抚亦没有道理用这么多仪从,但在大同城中,除了不能轻易出紫禁城的代王之外,就是巡抚最大,难道还有谁不开眼在这事上挑巡抚军门的毛病不成?
“这是往衙门接关防了。”
巡抚算方面官,不是亲民官也不是正堂官,巡抚的印不是那种四四方方的正式官印,因为从名义上来说巡抚是都察院派出来的差遣官,在地方行风宪之事,然后又慢慢加给很多职责,现在包括地方的军政、文教、刑名、仓储等几乎巡抚的职责,地方事物都是巡抚一把抓,唯一能制衡巡抚的便是巡按,但巡按官职低微,而且很快就会换任,主要的作用只是制衡,地方军政事务很少能真正插手,巡抚权责之重,威风之大,自然也无城多言。
田季堂下意识道:“文巡抚坏事了吗?”
“不是,”店中人答说道:“听说是调任保定了,仍为巡抚。”
“大同调保定,朝廷还算是倚重啊。”
“嗯,不过文巡抚年迈,身体也不是很好,估计也不会再往上一步了。”
文球这个巡抚官声还算可以,做事一板一眼,不操切也不酷厉,主要是大同这里平安无事,九边各镇要紧的还是安全,别的都是虚的,文球为大同巡抚这些年,各地总体上还算是风平浪静,并无太多动静,无事平安就是福,所以官声操守的评价都不差。
朝廷将他调任保定当然也是倚重的意思,若是往常,大同是重镇,保定只是蓟镇的后援,虽然离京师近,地位总是要差一等。
近年来由于东虏闹的很厉害,辽镇成为第一要害地方,朝廷对辽东巡抚和督师的选择也是慎之再慎,然后朝廷对蓟镇和保定的防御也很着重,毕竟东事尚未平息,朝中有识之士已经开始担心东虏和北虏勾结,有可能一直闹到北边的边境长城防线,那时保定便也是前线军区,和大同这样的偏西军镇的地位完全不同。
事实上蓟辽算是一体,朝廷的督师或经略也很快称为蓟辽督师,保定也被纳入其中,三镇一体防御,在崇祯二年皇太极第一次入关后,三镇防御便成为最重要的边防,可惜就算如此,以大明腐烂的官场还是毫无用处,每一次这些防区都被打的如筛子一般,可称千疮百孔。
这些事田季堂当然不知道,他亦不关心,打听了两句后就失去了兴趣,接着他下意识的问道:“新巡抚是谁?”
“新巡抚姓韩,”店里的人也不知道,这时街面上有人叫道:“听说是从山西布政使调任过来的。”
“糟糕了!”田季堂面色一惊,跌足而叹。
店中各人也是一样的表情,先是惊征,再就是叹息,各人都是愁容上脸。
灵丘矿争,韩通被张瀚生生玩死,韩家败落,家奴都死了一堆,韩畦当时偏袒韩家,结果身在山西,算是鞭长莫及,怎料这一下调任大同,果然这祸事不小。
要知道灵丘也好,李庄也罢,新平堡也好,这几处地方全部是在大同府或是大同军镇治下,也就是在韩畦的直接治理之下,不要说张瀚现在有官身,就算是白身的商人,巡抚军门要对付他,也是十分轻容写意的小事,俗话说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太守,巡抚的地位想对付张瀚,在很多人看来,恐怕也就是伸手捻死一只臭虫吧。
这时分店的后门打开,有人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跨、骑而上,往着城外的方向急驰而去。
“从此要多事了……”田季堂感慨一句之后,脸上又渐露坚毅之色,不论如何,越是在这个时候他越是要支持东主,这是一个人最基本的操守!
……
韩畦带着的从人甚多,直入巡抚驻地之后,他和文球两人对坐饮茶,等着下人们办理一些交接的琐杂事物。
巡抚并不直接掌握财权,不象地方的正印官在交接时要先清理府库,查看亏空,确定数额之后前任方能离任,后任才会接印,否则不然的话就会陷入僵持,甚至后任弹劾前任……不过那样形同破脸,传开来官场风评也不大好……亏空是人人都会有的,只是多少问题,如果不是亏空数额太大,一般的后任者都会承担下来。
韩畦和文球都是一脸的云淡风轻……那些和钱粮有关的事务都交给师爷幕僚们去做,他们对坐喝茶,聊着一些朝廷和地方的逸闻,文球要先到京师述职面圣,然后才到保定上任,韩畦则向文球介绍一些京师的酒楼,他是刚从京师回来不久,算是有最新的目标地图。
官员是不能到教坊司下的演乐胡同的,韩畦和文球的交情也不够,不然的话韩畦还是很想和文球交流一下去演乐胡同的心得体会。
乱了不到一个时辰,两个巡抚的底下人分别来报,点检交接完毕了。
文球指着桌上一块长方形的关防,笑道:“老兄,这关防便在此,这样咱们就算移交了。”
除了关防之外,这屋中还有整套的王命旗牌,这东西等同于尚方宝剑的功能,可以弹劾若干品级的官员,不待朝命就可以直接免职,也可以将人直接斩首,哪怕是有官职在身。
当然这东西不是随便乱用,用错了也要承担政治后果。著名的尚方剑斩毛文龙事件就是在崇祯皇帝心里种了一根刺,后来袁崇焕果然因此承受了相当的代价。
韩畦眼神有些贪婪,他是二甲靠后的进士,没有入选翰林,是直接外放知县,后来馆选御史,御史后行取按察佥事,然后是四品参议,接着任兵备道,再下来是布政使,是地方大员标准的升官路线图,这个巡抚他已经想了很久,现在因缘际会之下才成功入选,其中有很深的背景,不过总算是得偿所愿。
“学生这便要往京师去。”文球起身告辞道:“年关在即,宜早不宜迟,学生告辞,老大人可以从容布置。”
巡抚在任上是不能带家人的,当然现在管的不严,也有官员会带着子侄在身边帮衬事情,也会带着小妾在任上,毕竟人非草木,异地为官多年,总教人和五姑娘为伴也实在太没人性了,韩畦这回带来的人着实不少,文球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还是说了“从容布置”的话,略为讥讽。
韩畦并不理会这话,管你怎说,反正好官我自为之,倒是韩畦想着一事,因对文球道:“天成卫大梁山巡检司是老大人所设么?”
“正是学生所设。”文球道:“因天成卫到新平堡一路山中多有匪患,经常下山滋扰地方,抢掠商旅,是以增设巡检,招募弓手,以为正兵之补充。”
文球的话无可指摘,朝廷设立或废弃巡检司多是如此,当然土司不在此数。
韩畦道:“学生听说天成卫掌印指挥尚算得力,地方安靖,新平堡去年偶闻匪患,郑兵备和麻参将也算得力,此后并无动静,那巡检司设在李庄,其实并无大用,若那巡检安份守已也还罢了,否则学生必将有所区处。”
文球闻言道:“李庄设巡检并非学生一意孤行,乃是总督,巡按,还有阳和兵备皆是赞同,若韩老大人执意裁撤,恐为不美。”
这么一串名字念出来,韩畦也感觉有些无力,然而他接着还是咬牙道:“巡检张某,素行不法,若能幡然改过尚好,否则老大人就不能怪学生心狠了。”
韩畦他当然要对付张瀚,并且是打算一到大同任上就做这件事。
以前他是在太原,鞭长莫及,哪怕恨的咬牙切齿亦是无计可施,现在到得大同,若不第一时间拿张瀚这小儿开刀,那他韩畦也不配姓韩了。
文球见韩畦模样也是有些吃惊,堂堂巡抚如此记恨一个商人巡检,一个是加左副都御史衔头的军政大员,一个是商人出身的杂职九品巡检,高下立判,力量强弱对比相差的实在不象话,就算张瀚事涉走私一事,事前允许了不小的好处给各地的方方面面,由此营造出了不俗的关系网,但关系网只是关系网,有好处便是通家至好,若是为了些许好处与韩畦这样的实职巡抚翻脸成仇,恐怕就算是与张瀚关系最亲近的郑兵备也未必会如此,更何况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