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六章从不俱战但战为何战?
方解和杨坚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之间的谈话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这种谈话已经没有了任何继续下去的理由,方解一开口就堵死了杨坚所有的路。让杨坚在这个时候杀大自在,没有一丝可能。
大自在倒是不生气,一直微笑着看着那两个人,即便方解故意这样说,他似乎不为所动。
杨坚沉默了很久,然后长长的舒了口气:“朕一直想着,天下太平对于任何人都是最好的事。所以当初朕起兵反抗暴郑,战场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一心尽快将乱世结束,还百姓一个清平天下……如今,亦如是。”
他语气逐渐变得平缓下来,声音很轻的说道:“朕知道你在西南所做的事,很多人都说你这样照顾百姓是因为你出身贫苦寒贱,仇视名门望族。但朕却明白,这是人性子里的东西,和出身无关,即便你是名门之后,这种事也一样做的出来。但……”
杨坚看了方解一眼:“你的能力有多大?”
他伸手在天空比划了一个圆:“这是西南。”
然后他张开手臂拥抱整个天空:“这是天下……”
“你在西南之所以能推行你想要推行的东西,是因为你手下的人对你都忠心耿耿,不会违背你的意愿。还因为西南毕竟只是一隅,你杀些豪门望族之人,杀了也就杀了,触及不到那些真正的世家利益,他们就懒得去管懒得去拦。可是,当你走出西南之后呢?以你的能力还能将你的愿望继续推行下去吗?”
杨坚指了指自己身后:“莫说别处,便是江南,你觉得可以顺利完成你要做的事吗?再说江北,尤其是京畿道,你真有把握把天下反对你的世家杀绝?”
他看着方解认真的说道:“朕可以!”
他站起来,走到方解身边:“朕是大隋的开国皇帝,这个天下是朕打下来的,朕也有把握再把这片天下重新梳理一遍。天下世家再多再大,也大不过朕杨家,朕将来恢复天下生平,到时候就会按照你在西南做的事推行至整个天下。朕仔细想过,你在西南做的事极好……朕以前只顾着看那些世家之人的脸色,只顾着照顾他们的利益,因为朕担心他们和朕不是一条心。”
“可是这次大隋之乱,何尝不是因为朝廷对这些人太过于依赖?朕想,如果按照你的办法去做,或许才能真真正正的让大隋千秋万代。”
方解听他说完,忍不住拍了拍手:“这话好漂亮……可是话再漂亮,也只是空谈。”
“你不信朕可以做到?”
杨坚问。
方解再次指向大自在:“佛宗在西方大草原上,处于何等地位?这些佛宗之人不事生产,不做饭,不织布,不纳税,却拿着大量的钱财挥霍。你现在用大自在,用佛宗,那么就算你平灭了所有的反叛,将来又如何?再和佛宗开战?到时候天下百废待兴,你有这个勇气吗?”
杨坚一窒,眉头皱的很深。
“战时战时事,战后战后事。”
杨坚回头看了一眼大自在:“这件事,朕会想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方解摇头:“我从不相信许愿。”
他也站起来,走到河边:“越是漂亮美好的愿望,其实越虚幻飘渺。陛下觉着你可以按照我的办法去照顾百姓,是因为陛下现在希望能用得上我黑旗军数十万将士。陛下修为再高,不可能一人杀尽叛逆。黑旗军战力如何,世人皆知……陛下现在需要我,所以话可以说的繁花似锦一样漂亮。”
“可是以后呢?”
方解看向黑旗军将士:“我手里有几十万将士,有六道江山,有数以亿计之百姓,仅凭陛下一席话就交出去?等日后陛下平了天下,那我黑旗军将士会得到什么待遇?我又会得到什么待遇?你的儿子……大隋太宗皇帝已经足够宽宏,还不是把李啸贬去了西北苦寒之地戍边?”
“我在演武院入试的时候,人们都说我是大隋第二个李啸。”
方解笑了笑,看着杨坚说道:“可我始终不认为这是一句吉祥话,真的。”
杨坚再次陷入沉默,很久之后问道:“你认为黑旗军可以战胜朕?你可以战胜朕?你说你是为了黑旗军考虑,可你想过没有……一旦开战,你手下这些百战精锐能活下来多少?地上会躺着多少白骨,又有多少人家痛失亲人?你不想你自己,不想你的家人,难道也不想想这几十万人马?”
“我当然要想。”
方解笑了笑:“陛下也在想。”
他看着杨坚说道:“陛下为什么来找我?因为你不想打这一仗。我没有把握稳胜,陛下何尝有把握?”
“但朕可以杀了你。”
杨坚一字一句的说道。
方解笑的更舒畅起来:“陛下可能不是很了解我……自我有记忆以来,遇到最多的事就是被人杀啊……有些人有些事不值得提,但有些人有些事不提不行……大轮明王要杀我,罗耀要杀我,你身后的大自在也要杀我……我还活着。”
方解昂了昂下颌:“大轮明王死了,罗耀死了,虽非我所杀,但最起码证明一件事。”
杨坚问:“什么事?”
方解认真道:“方觉晓……他不好杀。”
……
……
方解走回到椅子边上坐下来:“陛下有陛下的道,我也有我自己的道。佛宗说天道,道宗也说天道,皇帝说天道,百姓也说天道,何为天道?在我看来,不过公正二字。陛下可否做到公正二字?”
不等杨坚回答,方解摇了摇头:“你做不到。”
“东疆被外敌入侵,沐府将士浴血而战,为守一孤岛,五千将士宁死不屈无一人投降,包括沐广陵的儿子在内尽皆战死……这不才是陛下应该去管去做的事?为什么陛下反而站在我面前,为我许下一个前程似锦?”
杨坚问:“东疆可真是有洋人侵入?”
“是”
方解道:“陛下已经见识过洋人火器的威力了吧?胜屠手里的火器只有那么多,且士兵不懂操作,尚且让铁甲军损失惨重。若东疆孤立无援,等到洋人军队大举侵入,陛下以为凭你手里的半数不足的铁甲军还能将洋人打出去?”
“大隋建国之后,四处征战,开疆拓土。”
方解认真道:“为什么?”
“因为大隋强盛,邻国不如。所以大隋可以肆无忌惮的出兵,抢来能抢来的一切。大隋不敢轻易和蒙元动兵,是因为蒙元比大隋不弱。现在,洋人眼中的大隋,就如大隋眼中的商国,南陈,东楚一样。可欺!”
方解的嗓音骤然提高:“陛下口口声声说天下是杨家的天下,你手下那些个臣子口口声声的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可真的如此?既然陛下觉得这天下都是你的,洋人已经砸破了陛下的家门,陛下却还在家里憧憬着千秋万代……怎么想都有些觉得可笑。”
方解指了指东边:“陛下可是准备领兵东去驰援沐广陵吗?若你没有这心思,还请让开一条路,我会分派人马赶去。”
杨坚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是动了真怒。可方解的话,他却找不到话来反驳。
“陛下一定在想,这必然是我想出来的诡计吧。为的是将陛下人马调走,我就能一口吞下江南。又或许陛下觉着我怕你的铁甲军,怕你的修为,所以才会想出这借口骗你……”
方解向后一摆手,夏侯百川立刻让人挥舞起来旗帜。五千精骑缓缓分向两侧,让出来一条通道。顺着通道往里面看,是一排不下百门火炮。
方解看向杨坚:“陛下不信我知道东疆发生了什么,那我就来告诉陛下你我为什么会知道。从我到了西南开始,我就在筹建火器营,到现在,我火器营的战力便是十个胜屠也不如!真要决战,陛下的铁甲军未必能赢。正因为我知道火器的威力,所以对洋人之事格外的关注,我麾下斥候足有数百人在东疆打探消息……”
“我知道的,也远不止这些。”
方解语气有些发寒的说道:“陛下和胜屠交手,我不在场……但你们二人之间如何交手,我却知道的一清二楚。若没有大自在借地势之力,陛下可否轻易击败胜屠?”
“别怀疑我知道的事。”
方解傲然道:“我知道的远比陛下你知道的多,那是因为你活在二百年前的天下,而不是今日之天下。”
当杨坚看到方解精骑后面那一字排开的火炮,心口如被大锤擂了一下。而给他打击更大的不是这些火炮,而是方解最后一句话。
“因为你活在二百年前的天下,而不是今日之天下。”
这话,就好像一柄锋利的刀子,将杨坚本来包裹的很严密的心割开了一条口子。
我真的已经老到不认识这个天下了?
杨坚心里不由自主的问了自己一句。
问过之后,其心更伤。
“我之所以要和陛下你谈,谈的不是陛下想的事,而是东疆的事。”
方解缓缓道:“洋人火器之威力,百倍千倍于我,陛下若以为这还是横刀长槊可以扫平的天下那就错了。若是不趁着洋人还没能登上这片江山将其挡在外面,那么陛下以为是你自己的东西的这片江山,只怕只剩下满目疮痍。陛下觉得自己很强大,可以轻易用一根手指碾裂铜镜……可陛下你,你让铜镜复原如初吗?”
方解站起来,转身往回走:“陛下可以准备与我黑旗军决战,黑旗军上下数十万儿郎从不惧怕厮杀。陛下也可以放开一条路让我的人过去驰援东疆,若你半路截杀……那么便是你我不死不休。”
“回长安去吧。”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若我是陛下你,就回长安去。然后发诏通告天下,以大隋皇帝的名义,召集天下豪强共抗强敌。”
“朕……”
杨坚看着方解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远处,方解的最后一句话轻轻的却沉重的传了过来:“黑旗军不惧战,陛下也不惧战,但有些仗可以不打,有些仗却非打不可!怎么打,和谁打,我等陛下给我一个答复!”
黑旗军五千精骑护着火器营缓缓后撤。
留下一位盛名二百年的皇帝僵硬的站在那,如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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