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十五斤粮食
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拦,叛军的溃兵大部分都脱了甲胄丢了兵器找地方躲藏起来唯恐被官军战后的搜捕抓住,剩下的一部分凶悍之辈遁入山林为匪,但也不敢对大队骑兵发动进攻。李孝彻逃走之后在晋阳派人四处收拢败兵,那些实在吃不上饭的叛军有不少也投奔了过去。
来的时候昼伏夜行,回去的时候方解让队伍排开阵势,让大车走在队伍中间,两边都是骑兵,大车上也插上战旗,从远处看起来就好像一支万余人的队伍似的,所以小股的叛军和山匪马贼即便发现他们也会远远的躲开。
方解一路上都在沉思,回忆着和皇帝和那个老人短短交谈后面藏着什么。
皇帝的表现一如既往的亲近,在长安城的时候这亲近让方解心里很暖。可是现在,他越发觉得这亲近后面藏着些冰冷的东西。方解想到自己离开樊固到长安再到现在的这几年,心里微微有些发苦。
在樊固的时候他是个合格的帝国边军,是个天生的斥候,因为他的存在樊固方圆几百里的马贼都遭了灾。但他莫名其妙的卷入到了李远山的阴谋中,险些成为吴陪胜的一个陪葬。然后进入长安,自己从不曾做过对不起这个帝国的事,也从不曾想过要对不起这个帝国,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方解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典型的隋人。
但是到了现在,似乎他经历过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不信任。
皇帝用他防他,方解可以理解。毕竟他连自己的来路都还没弄明白,皇帝怎么可能不心有疑虑?说实话,皇帝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殊为不易。方解甚至去想,如果做皇帝的是李渊是罗耀,和杨易换一个位置的话,自己说不得已经死了。
所以方解心里没有什么怨恨,只是有些无奈。
那个老人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方解隐隐间已经猜到那个老人是谁,他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字一句一句都敲打在方解心头。他问方解难道你忘了自己如何而来?他说方解你前行的每一步都注定了血流成河,难道他真能窥破天机?
难道真的已经是上天安排好的?
骑在战马上缓缓前行,方解抬头看着天空。
就好像多年前在逃亡路上一个破落农户的院子矮墙上,还年少的他坐在那里抬头看天的表情一摸一样,充满了疑惑。首先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件玄而又玄的事,超出了方解前世所受教育带给他的认知。即便在这个世界,人们也很难接受更何况是现代人?
然后他莫名的卷入了大隋和蒙元,佛宗,罗耀,这些人这些势力之中。
以至于他越发的不认识自己,无法看清自己。尤其是让他不舒服的地方是,好像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别人反而知道。方解可以肯定罗耀知道很多,从那个老人的话里他也能猜到一些。
“先生”
方解问身边的卓布衣:“你了解武当张真人吗?”
卓布衣摇了摇头:“江湖上没人敢说了解张真人吧……毕竟论年纪,最少已经百岁开外。江湖上正当年的这代人几乎没有人和张真人有过交集,对他也只是皆有耳闻。武当山历来行事低调,从不像清乐山那样张扬。我对他的了解,也只是来源于许多江湖传闻。”
“说说吧。”
方解道:“我很敢兴趣。”
卓布衣问:“那个人你觉得是张真人?”
“十之七八。”
方解点头。
“为什么会在大营?”
卓布衣喃喃了一句,然后忽然想到:“是了……皇帝多罗耀的提防可不仅仅是那数十万雄兵,还有罗耀本身的修为。所以在身边带上张真人也就情有可原,如果真是他,罗耀未必就敢冒险,不是罗耀不自信,而是罗耀认为不值得。”
“嗯”
方解嗯了一声:“所以我才对张真人好奇,百多年前大隋最盛名者非万剑堂万星辰莫属,百多年后江湖最盛名者非清乐山萧一九莫属。张真人按年级比万星辰小比萧一九大,活在这两个人之间却一直没有如他们两个人那样名声大噪,这有些不正常。”
卓布衣道:“江湖传说,张真人曾经用过很多名字闯荡天下,八十年前一剑荡江南的张初平,七十年前靠一双拳头扫平九沟十八寨的张东林,五十年前单掌灭掉黄河以北十三门的张柳律,都是昙花一现便再无消息,于是有人将这些名字都归于张真人身上,但他自己却从不曾承认。”
“有人说他本名张峰山,有人说他本名张三笑,他皆不置可否,但因为他住在武当山三清观易阳草庐,所以人们也称其为张易阳。”
卓布衣道:“但是近四十几年来,再也没有什么关于他的传闻。武当弟子都说真人闭关不出,很久不问江湖事。所以人们也就逐渐淡忘了这个名字,甚至已经忽略掉大隋江湖中还有这样一个老怪物活着。”
方解问:“在你看来,张真人修为比萧一九如何?”
“不好置评。”
卓布衣摇了摇头:“有人说张真人更胜一筹,但因为他太久没有在江湖上露面,这个观点被更多人讥讽。萧一九的大周天……很强。”
方解点头:“不管怎么样,有张真人在皇帝身边……”
这句话他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脸色微微变化:“皇帝……就是在等罗耀去杀他。”
卓布衣也明白过来,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蒙元人从背后捅了罗耀一刀,罗耀必然大怒,说不得他会一怒之下去杀皇帝,而皇帝在身边带着的肯定不止一个张真人,皇帝还是想着以自己做钓饵,把大隋的内乱能解决多少就解决多少,不想给太子留下隐患。”
“有一个前提”
方解道:“罗耀会不会因为蒙元人对他动武这个理由,就真的去杀皇帝?”
“或许还有什么咱们考虑不到的理由。”
卓布衣道:“以至于罗耀非去不可。”
“你想回去?”
他问。
方解沉默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不回去,如果皇帝不是猜准了罗耀会去,不会这么让我这么匆忙离开。他是想留着我,为太子效力……”
……
……
行军走了将近一个月队伍才回到樊固,一路上方解让骑兵顺便解决了一些为祸一方的匪徒,士兵们就当狩猎一样,对那些残寇都称不上是战斗而是屠杀。回到樊固的时候气候已经暖和了不少,一路上方解看到有灾民在开荒心里格外的酸楚。这些灾民种下去的种子,或许是他们饿死了多少人也没舍得动的粮食,因为李远山已经败了,百姓们从各自藏身地方出来,准备重新建立家园。
他们期望着,到了秋后这些粮食能有些产量这样日子还能继续下去。
但即便是种周期最短的粗粮,这几个月内也不知道还要饿死多少人。
他们种下去的不止是希望,还是生命。
因为山寨里不缺粮,打劫了叛军西大营的粮食足够大军坚持很长一段日子。所以一路上方解将从隋军大营里带出来的粮草留下一路上够吃的,其余的都分发给了沿途百姓。虽然每个人分得的并不多,但最起码给他们的希望加了些分量。这些经历了战祸的百姓们,对于这样小的帮助也会感恩戴德。
方解不知道的是也没有去想过的是,就因为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善举让他的名字逐渐在灾民中传播出来。
京城来了个小方大人,爱民如子。
如果方解知道的话,也会心里有愧。
方解回到樊固的时候才发现,或是因为李逆兵败的消息传播开来,所以灾民们纷纷出来去寻找有官军驻扎的地方聚集,他们只是觉得这样会有安全感。在樊固四周,那些残破的村落都已经被重新收拾起来住进了人,男人们结伴进山狩猎维持生计,女人们将破旧的屋子打扫干净,然后去开荒。
方解很欣赏孙开道看的足够远,回到樊固的当天方解就看到了樊固城外排起了长龙的队伍。那些都是来领种子的百姓,按户籍登记,每户发十五斤种子,如果勤快的话开荒种下去,入冬前能打下一些粗粮应付漫长的冬天。
这并不是一笔很大的投入,却能换来很多百姓的支持。
看到官军队伍入城的时候,排队的百姓自发的让开道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和善的微笑,眼神里都是亲近和敬意。方解没有生气孙开道的自作主张,山寨里只需拿出大军半个月的消耗就足够满足这些百姓们对种子的需求,而这些百姓,是绝舍不得将这每户十五斤的种子拿去吃掉的。
快入城的时候方解忽然发现前面有些骚乱,他催马往前,仔细看了看发现是排队的百姓有人闹事,陈孝儒刚要吩咐人约束秩序,方解却摆了摆手制止。
那是几十个百姓在围殴三个男人,被打的人嗷嗷叫着哀求。可打人的百姓没有停手的意思,打到那几个人几乎连呼救的力气都没了。奇怪的是那么长的队伍,其他人都只是看着没有人去管,反而有不少人在叫好。
“你这种畜生!就应该打死!”
一个衣衫破旧的男人一边狠狠的踢着一边怒骂:“方将军慈悲,每户发十五斤种子是为了让咱们能活过下个冬天!你们这几个败类昨天就领了种子,晚上回去就煮了饭吃,今天居然又来!畜生!你们领走一份,别人就少一份,到时候就又多一户人家熬不过冬天饿死!”
“打死他!这种贱人!”
撕扯中,忽然被打的一个人露出了破旧衣服里面的土黄色号衣,那是叛军的衣服,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人群立刻沸腾了。
“打死他!”
“打死他!”
“这群败类,居然敢混进来领粮食,打死他!”
愤怒的人群冲上去,拳打脚踢。
方解并没有派人制止,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些百姓将那三个人活活打死。尸体被人拖着丢在路边,面目全非。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朝着尸体吐了口水才走,那身土黄色的号衣被撕扯的支离破碎。
发泄完怒火的灾民回到官道一侧继续排队,回到原来自己站的位置上,竟是没有一个人因此而争执。
方解催马继续向前,心中难以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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