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被莫洗刀骂了一句匹夫,但他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在他理解中匹夫指的是有勇无谋的那类人,而莫洗刀显然就属于这一类。事实上,把莫洗刀和张狂骗进供奉着太祖皇帝墨宝的雅间没什么,即便被人知道了兵部也不会太过为难,莫洗刀只需咬定自己不知道这屋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兵部的官员最多严加斥责罢了。
他等的就是莫洗刀发怒,等的就是莫洗刀破门而出。
私闯和破坏,是两个概念。
当张狂没拉住莫洗刀被他一拳轰碎了房门之后,张狂就知道事情坏了。而莫洗刀在破门而出之后听到那些人的呼喊,一瞬间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就好像被一盆冷水从头顶浇落一样,清醒之后冷汗一下子从后背上冒了出来。
“卑鄙!”
他指着王维骂了一句。
王维耸了耸肩膀,微笑着往后退到王定等人身后。王定早就派了人站在客胜居门口等着,见莫洗刀破门而出后那仆从立刻飞奔而出直奔长安府衙门。一楼大堂里的边军们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全都站了起来看向楼上。
他们没反应过来,但方解却立刻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就在不久之前,张狂刚刚给他讲过太祖皇帝微服巡查长安城的时候几次在客胜居吃饭的事。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王定竟然阴险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诱使莫洗刀破坏供奉太祖遗物的房间,这罪过往大了说就是叛国谋逆!
王定站在楼上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伸手指了指被张狂拉住的莫洗刀微笑着说道:“就说你们这些人都是白痴,今儿才知道原来不止白痴,竟然还存着叛逆谋乱之心。这事说什么也瞒不住,身为大隋子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破坏太祖遗物而坐视不理,我已经派人往长安府报官了,你这贼子就等着下狱坐牢……即便不砍了你的头,这辈子你也休想从大牢里出来了……还想进演武院?哈哈哈哈”
“我先杀了你!”
本来喝了不少酒就容易冲动的莫洗刀被王定激发出了一身怒火,他猛的跨步向前就要击杀王定。
张狂连忙从他后面抱住,急切劝道:“莫大哥,别再中了他的奸计!他就是想激怒你对他动手,这样你的罪过就算坐实了!他们就能说你蓄意对太祖不敬,他们阻止你,你却试图杀人灭口!你再动手,真的百口莫辩!”
“还有个聪明人。”
王定嘿嘿笑了笑,指着莫洗刀的鼻子尖道:“贼子,即便你不动手又能如何?你对太祖不敬的事已经犯下,谁还能帮的里你?谁帮你谁就是惹祸上身!若我是你,要么就跪下来求饶,说不得我们几个念在你是大隋边军出身为国也立过些许功劳的份上,替你在官府说几句好话。要么……你现在就杀过来,看看能不能把我们几个都杀了。你可以试试啊,如果我们几个都死了,就没人指证你……下面都是你们边军的人,还不是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只是……今儿这些人若是帮了你,谁能保证日后他们能不死?”
莫洗刀的肩膀剧烈的颤抖着,他的眼睛直直的看着王定,怒火在他的眼睛里不断的升腾,几乎从眼眶里溢出来。随着王定尖酸刻薄的话说的越来越多,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红。
“莫大哥,别听他的话,咱们下去,自己去官府认罪!”
张狂抱着莫洗刀的腰,就要往下走。
王定冷哼了一声,摆了摆手吩咐道:“拦住他们!”
“现在想跑了?别做梦了。刚才我已经说过,除非你把我们几个都杀了,否则今儿绝下不去客胜居这二楼,你破坏太祖遗物的证据我们得看护着,而你这主犯我们更不能放走!”
那些名门出身的公子随即向前几步,将楼道全都封住。王定等人的仆从也纷纷上前,把张狂和莫洗刀死死的围在里面。
“大哥,这事怪我!”
张狂紧紧抱住莫洗刀劝道:“若不是我想着能维持和气,也不会中了这些卑鄙小人的奸计。今儿这事咱们都躲不开了,但不能再动手伤人,一旦动手,他们给你我安加的罪名就更多!”
“是啊……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
听到张狂的话,莫洗刀紧绷着的身子忽然逐渐松懈下来。他回头看了张狂一眼说道:“你放开我吧,我听你的。不与他们动手就是了,大不了后半生在牢里度过而已。”
张狂一怔,犹豫了一下将莫洗刀放开后说道:“莫大哥说的对,咱们本就光明磊落怕什么,难道朝廷还只听他们一面之词不成?是他们把咱们骗上来的,只要说清楚朝廷必然不会冤枉咱们!”
“是啊……朝廷不会冤枉咱们……”
莫洗刀忽然笑了笑,转身对张狂说道:“其实自东楚活着回来,我就一直在想……朝廷真的是公正的吗?”
他骤然出手一把抓着张狂的腰带,直接将张狂从二楼扔了下来。
“我忠君尽责,一生至今为大隋杀敌超过一百五十人,我手上的血都是大隋敌人的,从来没有染过同胞之血。但是今日只怕要破这杀戒,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朝廷要是会信你我是被冤枉的才怪,你还看不清这朝廷?我莫洗刀光明磊落大丈夫,怎么能坐牢?既然被人冤枉,那今日我就把这冤变作不冤好了!”
我是光明磊落大丈夫,怎么能坐牢?
一瞬间,杀气四溢!
这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在二楼上一散开,王定等人都吃了一惊忍不住后退。他们谁也没想到,暴怒的莫洗刀竟然带着这样令人胆寒的杀意。他们这些世家公子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边军身上的血腥味有多浓!
……
……
“莫大哥不要做傻事!”
在半空中翻身落地的张狂对楼上急切喊了一句,眼神里都是乞求。虽然他们这些人今日大部分是初次见面,但同是边军出身让他们之间本来就有自然而然的亲近。他知道若是莫洗刀再动手的话,真的就无可挽回了。
张狂回头寻找方解:“方兄弟,快劝劝莫大哥!我们被人算计了闯进了供奉太祖遗物的房间,你们都劝劝莫大哥不要再冲动了!”
边军们都聚集在楼下,已经有人要冲上去将莫洗刀抢回来。张狂回头大喊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之前和莫洗刀张狂坐在一起的那个少年竟然不见了。谁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时候跑出客胜居的。
“懦夫!”
有人忍不住骂了一句:“临危自己逃走,算什么兄弟!”
“边军怎么会有这样的败类!”
就在边军开始愤怒的时候,忽然客胜居外面人影一闪。嘭的一声,一道佝偻卷曲的身影被人从门外丢了进来。那身影被丢进屋子里撞翻了一张桌子,酒水和饭菜都砸在他身上,显得狼狈不堪。
人们的视线聚集过来,见方解缓步从门口走了进来。而之前被丢进大堂里那人,正是一开始就守在门口等着去官府报信的王定的仆从。
张狂面露愧色,对方解微微颔首示意。
方解点了点头,也不理会那些边军士兵们或诧异或歉然的眼神,笔直的走到楼下对莫洗刀说道:“莫大哥,咱们不管是不是被人冤枉了,今儿错事已经犯了就不能逃避,但……莫大哥说的对,咱们是光明磊落的大隋边军,即便是认错咱们也要自己走去衙门,自己去说。若是有人拦着你去长安府报官认罪,今儿咱们在场的边军兄弟没人答应!”
“对!”
张狂眼神一亮,立刻就明白方解的意图是什么。他马上振臂高呼道:“我和莫大哥一块去长安府去兵部认罪,咱们自己走去,要是有人阻拦咱们去自首,只怕别有居心!”
楼下的百多名边军立刻跟着喊道:“看谁敢阻拦!”
“谁若是动手,问我们答不答应!”
站在窗口看着外面乱象的侯文极忍不住多看了方解一眼,微微颔首,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
这突然的变故让楼上的王定脸色一变,他没想到自己安排在门口的仆从居然被人抓了回来。如果莫洗刀不去长安府而是去兵部,这事也就不那么容易办了。兵部的人要调查,地方府衙也插不上手。这客胜居里现在都是边军的人,他们一旦串联起来再反咬自己一口就麻烦了。他这个层次的人还不知道兵部如今连个主事的人都没了,自然担心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长安府府尹崔大人和他父亲算是旧交,什么话都好说些。只要将这人先关入长安府,兵部想要调查也先要通过崔大人。后天就是演武院考试,莫洗刀无论如何也没了机会。再者,他对王维可不怎么信任。万一王维扛不住兵部的压力将实情说出来,他也别想再进演武院!
“不能让他走,刘焕,你去报官!其他人跟我将这贼子拿下,谁敢上来抢人谁就是叛国谋逆!”
与他同来的一个世家子弟立刻应了一声,转身就要下楼却被边军封住了楼梯根本就下不去。他想直接从二楼往下跳,可一看下面那么多虎视眈眈的边军又没敢。
“没事!”
王定冷笑道:“只要咱们困住这个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官府的人就能来!”
莫洗刀此时也冷静了不少,脸色变幻不定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方解和张狂在楼下苦劝,他却没有什么反应。
客胜居里的其他客人们也都涌了出来,有人怕惹祸上身往外跑。方解本想将这些人都拦住,可却不敢随意出手伤人。
就在这个时候,莫洗刀忽然狂傲大笑起来!
“方兄弟!张兄弟!诸位边军兄弟!”
莫洗刀对楼下众人抱了抱拳大声说道:“今日这恩义,莫某全都记在心里。但若是因为莫某一人而连累了兄弟们,耽误了兄弟们的前程,莫某良心不安。这世道就是如此,咱们这些卑微边军哪里能求到什么公道?”
“今日之事,终究是莫某一人的过错,与你们都没有关系,边军兄弟之情我永世不敢忘记,待来世若是还有机会相识,咱们再不醉不归!兄弟们都退后吧,不要再插手!人生最长百年,死不过早晚。”
他转头看向王定等人缓缓说道:“但我死之前,害我之人又怎么能继续活下去?我走黄泉路……你们就给我做奴做仆吧!”
说完这句话,他猛的往前跨了一步面向王定等人。
一瞬间,一股暴烈的风从他身上卷起来。嗤啦一声,他身上的军服瞬间崩碎,如一片漫天飞舞的残蝶纷飞。赤裸着上身的莫洗刀长发乱舞,如魔似狂。
风怒卷中,他一步一步前行。
古铜色的肌肤上,横七竖八的都是伤疤。那些疤痕之密集,看起来就好像他身上布满了蛛网一样令人触目惊心。那一道一道的伤疤,如同恶魔裂开的嘴一样狰狞的笑着。
王定等人吓的面无血色,他虽然修为不俗,可此时莫洗刀身上那暴烈的杀意让他根本就生不出抵抗之心,那种气势,根本就不是他能承受住的。他一边后退一边颤声道:“王维,王维!快杀了他!杀了他!”
可此时他才发现,王维竟然早已经退到了众人最后面!
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莫洗刀猛的一抬手,身子化出一道残影,嘭的一声之后,那强有力的右手已经攥住王定的咽喉。肌肉条条凸起的右臂缓缓上举,王定的身子竟然被他单臂举了起来!
方解和张狂等人立刻往上冲,试图阻止莫洗刀杀人。人群潮水漫堤一样往楼上涌,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莫洗刀手指刚要捏碎王定颈骨的一刹那,在客胜居里的所有人都似乎隐隐听到了叹息般的一声轻语。
很轻。
很短。
只有四个字。
画地为牢
这四个字传进每个人耳朵的一瞬,客胜居里的空气猛然一僵!整个酒楼如同被剥离出尘世,静止在一个另一个空间之中。就好像画面被定格一样,楼子里的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或奔跑,或呼喊,或挥舞手臂,或攀爬楼梯……但他们,都失去了自由,一动不能动,如同满满一楼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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