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亲王杨胤能来红袖招,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当侍从在街口处高呼怡亲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即便沉稳如怀秋功这样的老者脸上都是微微变色。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最起码还没有久到能让人忘记一切的地步。
方解听老瘸子说过,十年前息大家为了寻找忠亲王杨奇而离开长安城,奔走四方,她才离开没多久,怡亲王杨胤就用一纸手令将红袖招从长安城赶了出去。那些失去了主心骨的姑娘们只好四散,沦落风尘者比比皆是。
当年的事在长安城里传的沸沸扬扬,也正是因为这个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取代忠亲王位置的举动,让杨胤失去了比息画眉失去的还要多的东西。他本以为,忠亲王杨奇离开了长安,是陛下从暗中下的手,这是陛下要铲除忠亲王势力的一个讯号,所以他立刻做出了决定,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决定非但没有迎合皇帝的意思,反而招惹来皇帝的愤怒。
自此之后,他就再没有机会掌权朝堂。
仅仅是从这一点来说,他比忠亲王差的就太远了。忠亲王不入朝堂,但满朝文武无人不尊敬他。他想入朝堂,可满朝文武没一个人巴结逢迎他。
以至于,他毫无悬念的远离了权力中心。
虽然他是亲王,虽然他是皇帝留在长安城唯一的弟弟。
身份尊贵,不代表权柄就重。幸好,他用了十年让自己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也爱上了现在的生活,就连百姓们都知道长安城里最懂风花雪月最懂享受的人是谁。
大隋自立国以来,为了保证皇帝皇位的稳固,基本上每一任帝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将兄弟的权利一分不剩的剥夺了去。这已经形成了惯例,也隐隐间逐渐从惯例变成了一个规矩。失去争夺皇位资格的皇子,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大隋皇位的更迭,从来不缺少手足相残的故事。
怡亲王杨胤离着很远就下了马车,缓步走向红袖招。以旭郡王杨开为首的贵人们,连忙迎了出去。息画眉依然搀扶着老大人怀秋功,看起来脸色很平淡古井不波。
站在门口的方解仔细看了看迎面而来的那个身穿王袍的男人,低声对身边的沐小腰说道:“小腰姐,如果有机会咱们按住那个王爷揍一顿好不好?”
“不好”
扮作迎客下人的沐小腰压低声音道:“你别辜负了息大家一番心意!”
方解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说说,骆爷说十年前就是这孙子封了红袖招,息大家对咱有恩,这孙子是息大家的仇人,是红袖招的缔造者忠亲王的对头,如果有机会我倒是真想狠狠抽他两个耳光。”
沐小腰知道方解的性子,绝不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她看了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怡亲王杨胤吸引了过去,贴在方解耳边说道:“现在正是机会,咱们该走了。”
方解点了点头,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出了人群。
只是,他和沐小腰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身穿锦衣的年轻男人,一直死死的盯着他。这个年轻男人的眼光阴沉冷酷,嘴角上撇出一道阴测测的笑意。他回身吩咐自己的随从几句,然后看了看走在自己前面的两个同伴,皱了皱眉后转身离去。
方解和沐小腰到了红袖招后院,等在那里的大犬已经有些着急了。见方解回来,他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样?”
他问。
“现在就走。”
方解只说了一句话,然后将躺在躺椅上的沉倾扇抱了起来,快步走到一辆马车旁边,动作轻柔的将她放在马车里。沉倾扇也换了一身青衣皂靴的装扮,和红袖招那些下人的装束一摸一样。
“息大家为了让咱们几个能顺利逃走,提前开业。兵部的事那么大,这个时候开业极为不智。她能帮咱们到这一点,恩情已经足够大了。”
方解低声说道:“一会儿出城的时候你尽力不要动,城门的兵丁问起来,只说咱们都是红袖招的下人,出城二十里去采山泉水煮茶侍奉贵客。红袖招今天的场面弄的这么大,守城的士兵必然都知晓。尤其是现在怡亲王都来了,不管是谁都要给红袖招几分面子。咱们身上都不能带着兵器,出城应该不难。”
方解将计划简略说了一遍。
“只怕连累的息大家。”
大犬叹道。
“无妨,息大家自然有说辞。一旦被人查到,她只需推说红袖招的几个下人被人打晕了抢了衣服去,谁能查出什么?”
方解跳上马车,挥动鞭子吆喝了一声。那拉车的驽马随即嘶鸣一声,拉着马车缓缓的出了红袖招的后院。临出门之前方解看了一眼马厩里那三匹北辽地的战马,眼神中透着一股惋惜之意。
那是三匹好马,尤其是赤如烈火的那匹。
一条小巷子的路口,罗文隐身在街角看着方解赶着马车离开红袖招。他回身吩咐罗二郎道:“一路盯着看他们去哪儿,如果是出城不要急着动手,等他出去之后再说。如果是去别的地方,盯准了,今儿晚上动手。”
“喏!”
罗二郎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家奴快步离去。
长安城外几十里外,一位一袭白衣面如冠玉的公子拍了拍身边白虎的额头,他看了一眼前面隐约可见的大隋帝都轮廓,然后低声说了一句:“去林子藏起来,如果饿了自己寻些吃的,但记住,不要随意伤人性命。这里不是大雪山,遍地的妖魔尚且不敬佛祖,更不要说你这大雪山上看门的畜生,若是妄自送了性命……只能说你因果就在此间。”
那白虎似是听懂了一样,转身一跃跳进了林子里。
这位白衣公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然后缓步走上官道。大隋的帝都已经近在咫尺,而他……看起来心无波澜。
……
……
马车行走的很平稳,甚至有些缓慢。大犬接过方解手里的马鞭,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如果一会儿到了城门口被拦下来,怎么办?”
方解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大犬的问话之后回答道:“守城门的官军如果要查,随便他们去查好了。如今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拼一拼。那天夜里见过沉倾扇模样的只有那个九品高手,他总不能分身出去守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城门吧?”
“嗯”
大犬嗯了一声,显得没有什么底气。
“你在想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大犬问。
方解看着路边的商铺,看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忍不住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不久之前,咱们还在百般算计如何在帝都立足。还想着靠自己手里的本钱,是不是先找点什么生意做赚钱补贴用度。前几日咱们两个还踅摸到了一个位置不错的商铺要卖,就差跟那个老板把价钱谈妥了……那商铺确实不错,有些可惜了。”
大犬知道方解所说的可惜,不是指的那间铺子。
“或许还会回来的。”
大犬说。
“谁知道呢?”
方解有些怅然的说道:“咱们走了十五年,没有重复去过任何一个地方。所有走过的路,似乎都是错过的风景。帝都还能不能回来,我不知道。但最起码樊固咱们是回不去了……现在该考虑的是,咱们要去哪儿能去哪儿?”
大犬想了想说道:“除了帝都之外,大隋境内最安全的地方是哪儿?”
“清乐山”
方解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就能回答出这个问题。
“那好,咱们就去清乐山。”
大犬说。
方解微微摇头道:“即便是去了清乐山,以我的体质也根本没有办法进一气观修行。不入一气观,又怎么能说的上安全?大隋大大小小的宗门无数,可惜的是没有一座宗门是对我敞开的。”
大犬不死心的伸出手捏着方解的脉门,随即眼神一变。
“三处了。”
他说。
一脸的惊讶。
方解一怔,看向大犬问道:“你确定?”
大犬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有件很奇怪的事,我谁也没有告诉……因为我不确定这件事到底是为什么,所以我有些惶恐……”
他从马车上找了一个水碗,用左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右手上。然后他的右手缓缓攥紧,一秒钟之后,咔嚓一声……那个瓷碗竟然被他捏碎。碎片落了一地,发出一连串很清脆的响声。
大犬的眼睛瞬间睁大,眼神里都是不可思议:“好了?”
“好了”
“什么时候?”
“前天开始能勉强活动,昨天我试了试能握紧了拳头,今儿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很自然的穿好了衣服系上扣子……用的是右手。”
“这不可能!”
大犬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我也知道不可能。”
方解在大犬的大腿上使劲拧了一下,大犬立刻疼的哼了一声:“你干嘛?”
“我想试试看是不是在做梦。”
肯定不是在做梦,因为大犬会觉得疼。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方解忽然长长的舒了口气低声说道:“我现在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在樊固的时候,那晚在云计狗肉铺子里和那个青衫男人一块喝了酒,之后我就不省人事。再之后,你们说我身体里的什么什么毒被解了,是你和小腰姐想了十几年也没有办法解掉的毒……现在想起来,只能是那个青衫男人在我身体里动了手脚。”
“他应该是个牛-逼的一塌糊涂的人物吧?”
方解感慨道:“所以我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他看着大犬认真的说道:“就如同,现在我错过了大隋的帝都。”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能遥遥看见城门。城门口看起来虽然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但方解不需要仔细去搜索,就能在暗处找到许多危险。这座城门附近,最少埋伏了上百名精锐的战兵,或许还有来自大内侍卫处,大理寺和刑部的高手。
外松内紧,百姓看不出来什么。但毫无疑问,现在大隋的任何一座城门都比以往严密了许多倍。
……
……
方解在被兵丁拦下来的时候跳下马车,陪着笑脸过去说道:“这位官爷,我们是城里新开业的红袖招的伙计,奉命到城外去取山泉水招待贵宾。散金候送上的好茶,专门为了招待怡亲王殿下,旭郡王和礼部尚书怀老,只等着泉水煮茶呢。”
“红袖招?”
拦住方解的校尉知道这个名字,十一年前他就知道了。他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对于红袖招的名字丝毫都不陌生。
“为什么昨日不取水备着,非要今儿出去?”
“贵人们喝茶极讲究,之所以用城外龙首塬上的山泉水,是因为那泉水清冽甘甜,若是昨儿取了水放在桶里沉淀一夜就不算是活水了,而是死水,这煮茶的讲究也很多,我是不明白其中道理的,只是听了命令赶紧去取。”
“得检查你的马车。”
校尉语气平和的说道。
方解做了请的手势:“您请快些,我有些急。”
校尉嗯了一声,带着人走了过去检查马车。诚如方解预料的那样,见过沉倾扇的那个九品强者不可能分身守住所有的城门。而那个校尉手里的画像本身就是根据描述画出来的,与沉倾扇本人没有几分相似。再加上沉倾扇做过易容,想看出来极难。那校尉带着人检查之后,发现马车上只有一口小缸几个木瓢再没有其他东西,随即摆手示意放行。
方解连忙道谢,上了马车对大犬使了个眼色。大犬压制着内心的紧张,稳稳的甩了一下马鞭。
进了城门洞,大犬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衣服后背已经微潮。
“等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那个校尉的疾呼。
喊话的声音很大,大犬的肩膀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方解回头,就看见那个刚才拦路的校尉带着几个官军大步追了上来。
与此同时,就在城外不足三里的官道旁边。一袭白衣的妙僧尘涯走到一个茶铺前坐下来,要了一碗凉茶。他看着官道上的来来往往的行人,视线飘忽,最终落在已经清晰起来的长安城城墙上。
“好大一个壳,有人从壳里面走出来,有人要进到壳里面去,我也要进去了……这壳里,是否有什么妙不可言?在这壳面前我竟是如此渺小,如一粒微尘。我在自己心里种下了一粒尘,我又是进入这壳里的一粒尘。我身为尘之时,当去心中之尘,此行大善……此壳大善。十五年前种下了善因,我来取那善果。”
他笑了笑,竟然如女子般明艳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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